人界變化很快,皇帝換了一代又一代,不過說起衛國世祖皇帝蕭魏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甚至勝過他的祖父蕭岚嶽!世祖皇帝蕭魏不僅雄才大略,英明神武,而且還運籌帷幄,用兵如神,一統處于多國分治的混亂場面多年的人界。隻是……史書有些無情,記錄公德時也沒忘了添上一筆過失,說這位世祖一生都未間斷過尋妖捉妖,年老後更是變本加厲。臨死時還念念叨叨着,“到底沒能……”能什麽呢?史官們雖然好奇,但畢竟他們的工作隻是記錄,更何況記錄的還是個駕崩了的帝王,以後也再用不着去迎合他的喜好,于是史官隻是将這話原原本本寫下來,至于别的,管他呢。
我本想在京城附近找間屋子長久住下來,可是在那裏我總是抑制不住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弄得我天天都很煩躁,附近的小店都被我砸的差不多了。更讓我害怕的是,我總是想着偷偷潛去蕭魏墓裏看看他躺在那裏感覺如何……這掘人墳墓的事情,每次我一激動想起不瞬又覺得自己實在太可怕。這之後我最終決定搬到江南去。
時間像隔壁大嬸忘了收起來的紅燒魚,不知被哪隻野貓給吃了個精光,白駒過隙間五十年輕飄飄過去了。天高雲淡,又是一年秋,我在凡界住的實在爽快,雖然兜兜轉轉換了好幾塊地方住着,可前些日子我又回到了最初住的江南,小日子過得是惬意又暢心,完全樂不思蜀。
除了——
“桃夭!你給我滾過來!”我朝着院子外大吼一聲,整個房子都抖了三抖。
不一會兒桃夭就蹦蹦哒哒,甩着袖子,一張臉笑得開花似的跑到我面前,拽着我的袖子左搖右擺,“主人,主人,怎麽了?”
“我跟你說什麽了?你去打醬油了麽?”我指着桌上的‘紅燒肉’,氣憤道,“看,都是你沒打醬油它才陣亡了!”
“主人,你不是說了晚上去天香魚府吃烤魚麽,爲什麽做這個?還有明明是主人你自己不會做,這些年來我跟着你——”桃夭瞥都沒瞥那碗紅燒肉,連珠炮似的就開說了,還越說越帶勁眉飛色舞起來,最後居然想來個總結,好在是觸碰到我迸裂出火花的目光他才立刻打住,故意睜着那雙不知迷倒過多少無辜少女的桃花眼,可憐巴巴看着我。
“我到底是爲什麽會答應你一起來!”我看着桃夭那副可憐模樣,無奈猛拍自己的腦袋。
桃夭一笑,本是萬分妩媚、上挑的桃花眼此刻卻是無比陽光,滿是驕傲,“主人走到那裏我就走到那裏,當初在宴會上我可就說過了。”
“真是敗給你了。”我無奈,轉瞬又惡狠狠看着他,威脅道,“去給我打醬油,不然今晚上,不,不然馬上給我收拾行禮走人!”
“主人!”桃夭大叫一聲,不敢相信的看着我,顫顫發抖道,“原來我就抵一瓶醬油!”
“這都什麽跟什麽?”我無語看着桃夭。
他朝我一擺手,忽然又讨好的笑着,一雙桃花眼裏幾乎要沁出水來,“主人,我這就去。”說完高高興興蹦跶着出去了,頭上木簪尾的桃花開得粉嫩燦然。
我在家裏等了桃夭好一會兒,可是就是不見他回來。我倒是從來不擔心桃夭會被人拐了賣了,就怕哪個人太倒黴撞上正被我氣到的桃夭,被打傷了肯定要找到家裏來,到時候真是麻煩加麻煩,麻煩不連斷。
我越想越覺得事态嚴重,拔腿就往外跑,得趕緊的在桃夭闖禍之前找到他才行。
果不其然——
當我看到桃夭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個少年的臉,氣勢洶洶,下一刻還就蹬鼻子上臉一手拎起人家的衣襟,将人家一把推出去多遠時,我的腦袋立刻一個變兩個大。
飛跑上前,一把穩住被桃夭推開的少年,将他扶着,不至于跌倒,緊接着看也沒看少年,更顧不上少年的道謝,我立刻轉向桃夭,“這又是怎麽了?”
誰知桃夭一見是我,面上一驚,跟個受了驚的兔子般,慌張看我,“主人,你怎麽來了?”
他很緊張的往邊上看了一眼,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
地上一大片褐色液體,濕透透的浸潤着地面。褐色液體裏,零零散散可以看見清潤的玉色碎片隐沒其間。我立刻明白,桃夭這是醬油沒倒,倒賠了一醬油瓶子。隻不過這醬油瓶是我用伏念珠變化而成的,很有點價值,關于這一點,桃夭也知道。
我咬了咬牙,招呼桃夭,笑道,“沒事兒,不就一瓶子嘛!”
“可是,主人——”桃夭欲言又止。
我心想,打碎了也好。我總說以前的事情不會再想,要徹底忘記。可是有這麽些東西在身上,我總是有意無意會想起從前的事情。這些年來,以前的東西在我不斷的搬家中遺失了很多。這伏念珠算是最後一件,現在碎了,也算是幹淨了,來個徹底的斷了念想,是好事。
我擺擺手不在意了,可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即轉身去看桃夭要動手的那個少年,必定是他撞了桃夭,所以桃夭才如此生氣。
桃夭這時才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在我轉身的瞬間,忽然大喊,“啊呀,主人,不要。”
“什麽?“我一邊奇怪桃夭的話,一邊已經轉身看到了剛才那少年,一時間我眼睛瞪得足有銅鈴大,面部表情由極度驚訝到極度震驚再到極度驚慌以至極度茫然不解,最後終是恍然大悟卻保持了一臉呆滞地盯着面前少年,瞬間明白了桃夭“不要”兩個字的含義。
這少年一身白衣,看年齡約莫隻有十六七歲,一臉詫異不知所以然地看着我和桃夭。估計他本就被氣勢洶洶的桃夭給吓壞了,此時看見我這幅模樣,更是覺得今日出門撞了鬼了,盡是遇見些瘋子。
“主人,主人。”桃夭緊張的眨巴着一雙的桃花眼,關心的扯着我的衣角,“你别、别……”
“我知道。”我推開桃夭的手,靜靜道,“我還沒瘋。他不是……”我邊說邊仔細打量面前的白衣少年,一身的衣料是上好的雲錦,衣襟處繡着王公貴族專用的繡紋,玄色淩雲靴邊角暗秀祥雲。
“這位姐姐,對不起,是我走的急不小心撞翻了那瓶子,多少錢,我來賠。”白衣少年見我打量他良久,面色有些不自然,後退兩步,立刻從袖子裏掏出一疊銀票。
明明該是浪蕩嬌縱的世家子卻這樣溫婉柔和,對人禮貌有加,但又在這柔和裏多着一份懦弱,以爲有錢便能解決一切,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一看就是被家中保護過分,以後挑不起重擔,當不了家。
我在心中連連暗歎,可聽着他的話,突然覺得怪怪的,咦了一聲,看桃夭已經在一旁捧着肚子笑得不可支。
忽然腦中一道閃電,想起少年嘴裏那聲“姐姐”,一下子光火起來,剛才那“姐姐”是叫我?我猛地擡眼看少年,“什麽姐姐,明明是妹妹!”
我想我當時看起來肯定像個白癡,那白衣少年立刻一臉駭然,往後退了兩步,手上捏着一踏銀票正要遞給我,此刻一副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的尴尬模樣,最後終于還是吞吞吐吐,“這位妹妹……”
桃夭立刻就笑開了,捧着肚子,恨不得在地上打個滾。
“少爺,少爺!”遠處忽然有人大喊着往這邊來,桃夭立刻止了笑看過去,随即拉着我遠離少年幾步。
少年聽到聲音也是立刻回頭,和桃夭不一樣,他馬上一臉笑意,朝着那幫人叫起來,“阿福,我在這裏!”
被叫做阿福的人很快領着一堆人跑了過來,他們都穿着一色的青衣,大概是府邸裏統一給家丁穿的衣服。
“少爺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叫小的們好找!”
“這裏集市實在好玩,好些玩意兒京城都沒有。”少年興奮對着阿福。
阿福賠笑道,“少爺您開心了就好,好歹讓我們跟着,老爺最是寵着您,您要是不見了,我們小命都沒了呀。”
“好好好。”少年脾氣極好,說着便要和阿福他們離開,卻又忽然想起什麽似的,轉身看着我,下意識後退兩步,轉臉面向桃夭,一把将銀票塞進桃夭懷裏,“你那瓶子玉是上好的,雖說黃金有價玉無價,但是這些銀票應該足夠賠了。”
桃夭一愣,憤怒地抓起懷裏的銀票扔還給少年,眯着好看的桃花眼大喊,“誰缺你幾個臭錢!你知道這瓶子多珍貴麽!憑你多少錢也賠不起!”
阿福立刻幫着自家主子,鄙夷地笑了笑,“多珍貴的瓶子,你也就拿來裝醬油!”
“我喜歡!”桃夭不讓人的頂回去。
阿福立刻綠了臉,臉一橫,冷笑一聲,超後面人努一努。立刻身後一幫人分成兩撥,一撥人将少年保護到後面,另一撥人立刻上前來,氣勢洶洶到我和桃夭面前。
“阿福!好了好了!的确是我撞翻了他的瓶子。”白衣少年立刻制止,阿福倒也很是聽話,真的立刻讓人停手。
我同時也上前拉住桃夭,“不就一個破瓶子麽,看人家賠了這麽多銀票,今晚我不煮飯了,咱們拿這銀票天香魚府吃去。”
阿福立刻投來鄙夷的目光,我混不在意。那白衣少年見我出來阻擋,又拿了幾張銀票出來,不顧阿福阻擋,親自塞進我手裏。
我接過銀票,看着他那張熟悉的臉,忽然覺得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不由自主一搭他的手,他立即觸了電般的縮回手,帶着阿福等随從避着瘟魔般的匆匆離去了。
我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想着小四那一日來紫竹殿中問我,“若我把他還給你呢?”我一直以爲他在騙我,可不曾想,對于我他總是竭力在認真。
之前古靈就對我說過,“你幾次大劫都因有緣人而躲避,可是命中的劫數有些畢竟是要自己去化解的,有些路必須自己一個人走。”
可我至始至終都是小四一直在幫着我,但世間就是這樣,如果一個人總躲過劫,那麽總要有個人替她受了劫數。
剛才搭上白衣少年的手,匆匆爲他一算,我不禁動容,果然坎坷非凡……雖出生名門望族,四世三公,旺極一時。可君恩不過五世,到了他這一代家道中落,兄弟早亡,一生未有建樹。子嗣早夭,唯一的愛妻病逝離他而去。他一度落魄街頭成了乞丐,不得不和狗搶食物,受盡淩辱,最後在一個冬天被餓死在街頭。淩天是自己選擇了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在這人界輪回麽……
“姐姐……”我哭了,淚有些止不住地滑進嘴裏,鹹的發苦,苦到我心窩子裏,更哭出了更多的淚。
桃夭大驚失色,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珠,定定問他,“桃夭,你老實說我看起來很老麽?”
桃夭一臉不以爲然道,“主人你是最年輕最好看的。”
“真的嗎?”我雖然知道桃夭當然會事事慣着我,可是還是破涕爲笑,看着他再次求證,“我真的是最好看最年輕的麽?”
“真的。”冷冽一聲陌生的回答,完全不似桃夭平時柔媚陽光的聲音。
我和桃夭都被這突如其來冷冷的一聲“真的”一吓,俱是一愣,異口同聲地“咦?”了一聲,往身後看去。
一個玄衣男子負手而立,如墨長發翩飛,點漆黑眸閃亮,面若冠玉,濯濯如玉山之将崩。偶一起風,衣袍腰帶獵獵揚起,他卻身形屹立如松紋絲不動,更顯出一股淩然之氣。他在我面前,深深凝視着我,“我說,真的。”
我後退一步,桃夭擡頭愣愣看着我。
他卻如入無人之境,眼眸隻是看着我,慢慢走近,一如第一次在蕭魏宮中見他時。
他在離我一步之遙處停了下來,臉上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我剛想說些什麽,他的笑卻更深,緊接着一把拉住我的手,猛地将我帶入懷中,緊緊摟着,下巴蹭着我的額頭,氣宇悠悠道,“音兒,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