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國朝以來,凡政事有大更革,必集百官議之,不然猶使各條具利害,所以盡人謀而通下情也。熙甯初,議貢舉、北郊猶如此,後厭其多異同,不複講。及司馬溫公爲相,欲增損貢舉之法,複将使百官議,因自建經明、行修使朝官保任之法,欲并議之。草具将上,先與範丞相謀,範公曰:“朝廷欲求衆人之長而元宰先之,似非明夷涖衆之義,若已陳此書而衆人不随,則虛勞思慮而失宰相體;若衆人皆随,則相君自謂莫已若矣,然後谄子得志于其間而衆人默而退。媚者既多,使人或自信如莫已若矣,前車可鑒也。不若清心以俟衆論,可者從不可者更,俟衆賢議之如此,則逸而易成,有害亦可改而責議者矣。若先漏此書之意,則谄者更能增飾利害迎于公之前矣。”溫公不聽卒白而行之。範氏家集載此書甚詳。

故事,宰輔領州而中使以事經繇,必傳宣撫問。宣和間,先公守南都,地當東南水陸之沖,使傳絡繹不絕,一歲中撫問者至十數。故嘗有《謝表》曰:“天阙夢回,必有感恩之淚;日邊人至,常聞念舊之言。”後因生日,府掾張矩臣獻詩曰:“幾回天阙夢,十走日邊人。”蓋用表語也。矩臣退傅家,好學,喜爲詩。先公爲相時,欲稍薦用之,已卒矣。

舊制:凡掌外制必試而後命,非有盛名如楊文公、歐陽文忠、蘇端明未嘗辄免,故世尤以不試爲重。然故事:苟嘗兼攝,雖僅草一制亦複免試。渡江後,從班多不備官,故外制多兼攝者,及後爲真,皆循例得免。近歲有偶未兼攝而徑除者,又特降旨免試焉。

國朝宰相執政既罷政事,雖居藩府,恩典皆殺。政和中,始置宣和殿大學士,以蔡攸爲之,俸賜禮秩悉視見任二府。其後踵之者其弟修、其子行,而孟昌齡、王革、高伸亦繼爲之,然皆領宮觀使或開封府殿中省職事,未嘗居外。及革出鎮大名,仍舊職以行,而恩典悉如在京師。其後蔡靖以資政殿學士知燕山府,久之亦進是職,再任恩數加之,雖前宰相亦莫及矣。

先友崔陟字浚明,年未二十舉進士。待試京師,一夕夢人告曰:“汝父攘羊,恐不複見汝登科矣。”及寤,意大惡之。既果被黜還家,見有羊毛積後垣下,問何自得之,其父曰:“昨有羊突入吾舍者,吾既烹而食之矣。”陟因大驚而不敢言所夢。未幾,其父卒。後數年乃登第,後坐元符末上書論時事編入黨籍,仕宦連蹇不進。先公領裕民局,辟爲檢讨官。未幾局罷,後以宿州通判終。

宗室士東字明發,少好學,喜爲文,多技藝。嘗畫韓退之、皇甫持正訪李長吉事爲《高軒過圖》,極蕭灑,一時名士皆爲賦之。又嘗學書于米元章,予嘗見所藏元章一帖曰:“草不可妄學,黃庭堅、鍾離景伯可以爲戒。”而魯直集中有答僧書雲:“米元章書公自鑒其如何,不必同蘇翰林玄論也。”乃知二公論書素不相可如此。

程嗣真字儒臣,文簡公之子也。少喜學書,自謂獨得古人用筆之妙,嘗評近代能書者曰:“蘇才翁書筆勢遲怯,吳越人無識頗學之,自餘爲辨之後,此間人亦知非也。蔡君谟但能模學前人點畫,及能草字而已。周子發書妙出前輩,至于草書殊未得自悟之意。古人自悟者,惟張旭與餘而已。”錢塘關氏蓄其書數卷,信爲高古,今世不複見矣。

張友正字義祖,退傅鄧公之子。自少學書,常居一小閣上,杜門不治他事,積三十年不辍,遂以書自名,神宗嘗評其草書爲本朝第一。予頃在館中,與其族孫巨山同舍,嘗出所藏義祖家書數卷,每幅不過數十字便了,詞語皆如晉宋間人。蓋閱古書之久,不自知其然也。

杜岐公既緻仕,還家。年已七十,始學草書,即工。餘嘗于其孫鼎家見一帖論草書曰:“草書之法當使意在筆先,筆絕意在爲佳耳。”筆勢縱逸有如飛動,紙尾書“時年七十八”字。又見有少時所節《史記》一編,字如蠅頭,字字端楷,首尾如一。又極詳備,如《禹本紀》九州所貢名品,略具蘇子瞻作《李氏山房記言》,餘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讀誦,惟恐不及,正此類邪。

蘇丞相子容留守南都。劉丞相莘老簽書判官事時年尚少,蘇公大器愛之。元祐中,劉公爲右仆射兼中書侍郎,蘇公爲尚書左丞,同秉政。嘗因祠事各居本省緻齋,劉公有《夜直中書省寄左丞子容公詩》曰:“膺門早歲預登龍,儉莫中間托下風。敢謂彈冠煩貢禹,每思移疾避胡公。論文青眼今猶在,報國丹心老更同。夜直沉迷坐東省,齋居清絕望南宮。”蘇公和曰:“五年班綴望夔龍,曾托帡幪庇雨風。末路自憐黃發老,早時曾識黑頭公。升沉不改交情見,出處雖殊趣舍同。謾扣蕪音答高唱,終慚下管應清宮。”蘇門下子由時爲右丞,亦和曰:“雷雨年年起卧龍,穆然台閣有清風。一時畫諾雖雲舊,晚歲籲俞本自公。松竹經寒俱不改,鹽梅共鼎固非同。新詩和遍東西府,律呂更成十二宮。”時朝廷和此詩者甚衆,往往見于名士文集中。

神宗患本朝《國史》之繁,嘗欲重修《五朝正史》,通爲一書,命曾子固專領其事,且诏自擇屬官。曾以彭城陳師道應诏,朝廷以布衣難之,未幾撰《太祖皇帝總叙》一篇以進,請系之《太祖本紀》篇末,以爲《國史》書首。其說以爲大祖大度豁如、知人善任使,與漢高祖同,而漢祖所不及者其事有十。因具論之,累二千餘言。神宗覽之,不悅曰:“爲史但當實錄以示後世,亦何必區區與先代帝王較優劣乎!且一篇之贊已如許之多,成書将複幾何?”于是書竟不果成。

祖宗時,諸路帥司皆有走馬承受公事二員,一使臣一官者,屬官也,每季得奏事京師。軍旅之外,他無所預。徽宗朝,易名廉訪使者,仍俾與監司序官,凡耳目所及皆以聞,于是與帥臣抗禮而脅制州縣無所不至,于是頗患苦之。宣和中,先公守北門,有王褒者,宦官也,來爲廉訪使者,在輩流中每以公廉自喜,且言素仰先公之名德,極相親事。會入奏回,傳宣撫問畢,因言比具以公治行奏聞,上意甚悅,行召還矣。先公退語諸子,意甚恥之,故《謝表》有曰:“老若李庸阝,久自安于外鎮;才非蕭傅,敢雅意于本朝。”長兄惇義之文,蓋具著先公之意也。

方王氏之學盛時,士大夫讀書求義理,率務新奇,然用意太過,往往反失于鑿。有稱老杜《禹廟》詩最工者,或問之,對曰:“‘空庭垂橘柚’謂厥包橘柚錫貢也,‘古屋畫龍蛇’謂驅龍蛇而放之菹也,此皆著禹之功也,得不謂之工乎?”

崇甯初,蔡太師持紹述之說。爲相,既悉取元祐廷臣及元符末上書論新法之人,指爲謗讪而投竄之。又籍其名氏刻之于石,謂之“黨籍碑”,且将世世锢其子孫。其後再相也,亦自知其太甚而未有以爲說。葉左丞爲祠部郎,從容謂之曰:“夢得聞天下有道則庶人不議,今舉籍上書之人名氏刻之于石,以昭示來世,恐非所以彰先帝之盛德也。”蔡大感寤,其後黨禁稍弛而碑竟仆焉。胡尚書直孺聞之,歎曰:“此人宜在君側。”

祖宗時,有官人在官應進士舉謂之“鎖廳者”,謂鎖其廳事而出。而後世因以有官人登第謂之“鎖中”,甚無義理。

《漢書·食貨志》鹽鐵丞孔僅鹹陽言:“山海,天地之藏,宜屬少府,陛下弗私,以屬大農佐賦。願募民自給費,因官器作鬻鹽,官與牢盆。”注蘇林曰:“牢,價直也,今世言顧手牢。”如淳曰:“盆,鬻鹽盆也。鬻,古煮字,今煎鹽之器謂之盤,以鐵爲之,廣袤數丈,意盆之遺制也。”今鹽場所用皆元豐間所爲,制作甚精,非官不能辦。然亦有編竹爲之而泥其中者,烈火然其下而不焚,物理有不可解至如此。

韓忠獻公罷相,初授守司徒兼侍中、鎮安、武勝軍節度使,公引故事,以爲祖宗舊制惟宗室近屬方授兩鎮,臣若逾越常制,是開迩臣希望僭忒之源。神宗不從,固辭,至于再三,乃改授淮南節度使。元豐間,文潞公加兩鎮,亦不敢拜。

陳正字無已,世家彭城,後生從其遊者常十數人。所居近城,有隙地林木,間則與諸生徜徉林下,或愀然而歸,徑登榻,引被自覆,呻吟久之。矍然而興,取筆疾書,則一詩成矣。因揭之壁間,坐卧哦詠,有竄易至月十日乃定。有終不如意者,則棄去之,故平生所爲至多,而見于集中者才數百篇。今世所傳率多雜僞,唯魏衍所編二十卷者最善。

魏衍者字昌世,亦彭城人,從無已遊最久,蓋高弟也。以學行見重于鄉裏,自以不能爲王氏學,因不事舉業,家貧甚,未嘗以爲戚,唯以經籍自娛。爲文章操筆立成,名所居之居曰“曲肱軒”,自号“曲肱居士”。政和間,先公守徐,招置書館,俾餘兄弟從其學,時年五十餘矣,見異書猶手自抄寫,故其家雖貧而藏書亦數千卷。建炎初死于亂,平生所爲文今世無複存者,良可歎也。

魏昌世言無已平生惡人節書,以爲苟能盡記不忘固善,不然徒廢日力而已。夜與諸生會宿,忽思一事必明燭翻閱得之乃已。或以爲可待旦者,無已曰:“不然,人情樂因循,一放過則不複省矣。”故其學甚博而精,尤好經術,非如唐之諸子作詩之外他無所知也。

劉待制安世晚居南京,客或問曰:“待制閑居何以遣日?”正色對曰:“君子進德修業,唯日不足,而可遣乎!”

曾尚書楙喜理性之學,中年提舉淮西學事,遊五祖山,憑欄忄兄若有所得者,因爲偈曰:“四大本空,五蔭皆蘊。靈台一點,常現圓明。”

舊制:輔臣典藩,監司客位下馬,就廳上馬。先公頃在北都時,諸使者守此制甚謹,每相訪,将起,必牽馬就廳,索轎再三乃敢登轎。

韓獻肅公再相,其弟黃門公在翰苑當制。其後曾丞相子宣拜相時,其弟子開爲翰林學士當制。初子開除吏部郎中,子固掌外制,告祠子固爲之。近歲中書舍人當制而兄弟有除授,多引嫌,俾以次官行。

《新唐書》初成時,韓忠獻公當國,以其出于兩人,文體不一,恐惑後世,遂建請诏歐陽文忠公别加删潤以一之。公固辭,獨請各出名,從之。王钅至雲。

劉羲仲字壯輿,道原之子也。道原以史學自名,羲仲世其家學,嘗摘歐陽公《五代史》之訛誤爲糾缪,以示東坡,東坡曰:“往歲歐陽公著此書初成,王荊公謂餘曰:‘歐陽公修《五代史》而不修《三國志》,非也,子盍爲之乎?’餘固辭不敢當。夫爲史者,網羅數十百年之事以成一書,其間豈能無小得失邪!餘所以不敢當荊公之托者,正畏如公之徒掇拾其後耳。”

乾德二年,以兵部侍郎呂餘慶、薛居正并本官參知政事。先是已命趙普爲相,欲命居正等爲之副而難其名稱,诏問翰林承旨陶谷,下丞相一等者有何官?對曰:“唐有參知政事,參加機務故以命之,仍令不宣制、不押班、不知印、不升政事堂,止令就宣徽使廳上事,殿庭别設磚位于宰相後,敕尾署銜降宰相數字,月俸雜給半之。”蓋帝意未欲居正等名位與普齊也。史臣錢若水等曰:“按唐故事,裴寂爲右仆射參知政事,杜淹爲禦史大夫參議朝政,魏征爲秘書監參議朝政,蕭瑀爲特進參議政事,劉洎爲門下侍郎參知政事,劉幽求爲中書舍人參知機務,然并宰相之任也。又高宗嘗欲用郭待舉等參知政事,既而謂崔知溫曰:‘待舉等曆任尚淺,未可與卿等同稱。’遂令于中書門下同承受進止平章事,以此言之,平章事亞于參知政事矣。今穀不能遠引漢禦史大夫亞丞相故事爲對,翻以參知政事爲下丞相一等,穀失之矣,議者惜之。”餘以謂凡此官稱皆唐一切之制,非有高下、等級著爲定令也,亦何常之有。至唐中葉以後,雖左右仆射不兼平章事皆不爲宰相,則平章之重也久矣,故本朝因之。既政事自中書門下出,則平章事固中書門下之長官也。禦史台自爲風憲之地,今一旦以禦史大夫廁于中書門下之列,獨不爲紊亂乎?如必用漢制者,則丞相以下舉易其名可也,史臣之論亦未爲允。

凡帶職諸學士結銜皆在官上,待制、修撰乃在官下。宣和間,薛太尉昂罷節度使改授資政殿大學士,時寄祿官已至特進,故特結銜在官下,其後遂爲故事,特進授學士結銜皆在下雲。

詩人之盛莫如唐,故今唐人之詩集行于世者無慮數百家,宋次道龍圖所藏最備,嘗以示王介甫,且俾擇其尤者。公既爲擇之,因書其後曰:“廢日力于斯良可歎也,然欲知唐人之詩者,隻此足矣。”其後此書盛行于世,《唐百家詩選》是也。

陳參政去非少學詩于崔鶠德符,嘗請問作詩之要,崔曰:“凡作詩工拙所未論,大要忌俗而已。天下書雖不可不讀,然慎不可有意于用事。”去非亦嘗語人,言本朝詩人之詩有慎不可讀者,有不可不讀者。慎不可讀者,梅聖俞;不可不讀者,陳無已也。

滕龍圖達道布衣時,嘗爲範文正公門客。時範公尹京,而滕方少年,頗不羁,往往潛出狹邪縱飲,範公病之。一夕至書室中,滕已出矣,因明燭觀書以俟,意将愧之,至夜分乃大醉而歸,範公陽不視以觀其所爲,滕略無懾懼,長揖而問曰:“公所讀者,何書也?”公曰:“《漢書》也。”複問:“漢高祖何如人公?”逡巡而入。

劉丞相莘老初拜右仆射,表略曰:命相之難爲邦所重,惟皇盛世尤慎,此官君臣赓歌今百三十載,勳業繼踵裁五十二人。劉公拜相實元祐五年庚午,距今紹興十年庚申五十年矣,繼踵爲相者又二十有八人,通前凡八十人焉。

王荊公、司馬溫公、呂申公、黃門韓公維仁宗朝同在從班,特相友善,暇日多會于僧坊,往往談燕終日,他人罕得而預,時目爲“嘉祐四友”。

呂太尉惠卿赴延安帥道出西都時,程正叔居裏中,謂門人曰:“吾聞呂吉甫之爲人久矣而未識其面,明旦西去必經吾門,我且一觇之。”迨旦,了無所聞,詢之行道之人,則曰:“過已久矣,而道旁多不聞者。”正叔歎曰:“夫以從者數百人馬數十行道中,而能使悄然無聲,馭衆如此可謂整肅矣。其立朝雖多可議,其才亦何可掩也!”

太仆寺總諸馬監斥賣糞土,歲入缗錢甚多,常别籍之以待朝廷不時之須。紹聖間,宗室令铄爲太仆卿,性勤吏事,檢核出納未嘗少怠,吏不能欺,居數年積錢倍于常時,至數十萬缗。一日與其貳以職事同對哲宗,問:“聞馬監積錢甚多,其數幾何?”令铄唯唯,再問,則對曰:“容契勘别具奏聞。”既退,其貳怪之,問曰:“公平時鈎校簿書如此其勤,今日上問奈何不以實對?”令铄歎曰:“天子方富于春秋,以區區馬監而聞積錢如此,其多謂天下之富稱是,吾故不對,懼啓上之侈心也。”貳謝非所及。此事先公言之。

政和中,杜相充以列卿使遼時,新更左右仆射爲太宰、少宰,既至虜館,伴者問:“南朝新定宰相官名亦有據乎?”杜曰:“曾讀《周禮》否?”虜不悅曰:“《周禮》豈不嘗讀正!以周官太宰卿一人則天官之長也,小宰、中大夫二人其屬耳,安得相抗而爲二宰哉!”杜無以應,及還,以失言被黜。

近歲使相節度使惟加檢校,封邑則降麻。若除知判州府,止舍人命詞領宮觀,又止降敕。

唐中葉以後,宰相兼判度支最爲重任。國朝開寶五年,嘗命參知政事薛居正兼提點三司淮南、江南諸路水陸轉運使,呂餘慶兼提點三司荊湖、廣南諸路水陸轉運使。明年薛拜相,仍領轉運使事。又命平章事沈義倫兼提點劍南轉運使,蓋襲唐之遺制也。仁宗朝司馬溫公爲谏官,以天下财用不足建請置總計使,用輔臣領之,以總天下之财。紹興初,孟觀文庚以參知政事兼總制戶部财用,然不入銜。

?宣和中,三公三孤皆具。太師三人:蔡京、童貫、鄭紳;太傅一人:王黼;太保二人:鄭居中、蔡攸;少師一人:梁師成;少傅一人:餘深;少保二人:鄧洵武、楊戩。

景德四年,诏皇侄武信軍節度使惟吉立班在鎮安軍節度使石保吉之上。惟吉、保吉俱帶平章事而保吉先拜,真宗令史館檢讨故事,準唐武德中诏宗姓宜在同品官之上,從之。今職制令叙位以國姓爲上,雖非宗室而同姓皆居庶姓之右。

餘頃見史院《神宗國史稿·富韓公傳》,稱少時範仲淹一見以王佐期之,蔡太師大書其旁曰:“仲淹之言,何足道哉!”

宣和中,王鼎爲刑部尚書,年甫三十,時盧樞密益、盧尚書法原俱爲吏部侍郎而并多髯,王嘲之曰:“可憐吏部兩胡盧,容貌威儀總不都。”盧尚書應聲曰:“若要少年并美貌,須還下部小尚書。”聞者以爲快。

近世士大夫家祭祀多苟且不經,惟杜正獻公家用其遠祖叔廉書儀四時之亭。以分至日不設椅桌,唯用平面席褥,不焚紙币,以子弟執事,不雜以婢仆,先事緻齋之類頗爲近古。又韓忠獻公嘗集唐禦史鄭正則等七家祭儀,參酌而用之,名曰《韓氏參用古今家祭式》,其法與杜氏大略相似而參以時宜,如分至之外,元日、端午、重九、七月十五日之祭皆不廢,以爲雖出于世俗,然孝子之心不忍違衆而忘親也,其說多近人情,最爲可行。

張文定公安道平生未嘗不衣冠而食,嘗暑月與其婿王鞏同飯,命鞏褫帶而已,衫帽自如,鞏顧見不敢。公曰:“吾自布衣諸生遭遇至此,一飯皆君賜也,享君之賜敢不敬乎?予自食某之食,雖衩衣無害也。”

範忠宣公守許昌,鄒侍郎志完爲教授,嘗因宴集吏請樂語,公命鄒爲之,鄒辭以爲備官師儒而爲樂語,恐非所宜,公深引咎謝焉,自是大相知。元符中,鄒以谏官論立後事,由是知名,然世所傳疏其辭诋讦,蓋當時小人僞爲之以激怒者也。其子柄後因賜對首辨此事,且繳《元疏》副本上之,诏以付史館。予嘗得見之,緩而不迫、薰然忠厚之言也。

李修撰夔,丞相綱之父也,政和中除守南陽,迓者至,問帑廪所積幾何?吏對尚可支半年,夔驚曰:“吾聞國無三年之儲,國非其國也,今止半年,何可爲哉!”即日上章請宮祠。

趙畯字德進,宋城人,少治《易》。時龔深甫《易解》新出,世未多見,畯聞考城一士人家有之,則徒步往見,獨攜餅十數枚以行。既至其門,求見主人,問以借書之事,意頗以爲難而命之飯,畯辭曰:“所爲來者欲見《易解》耳,非乞食也。”主人嘉其意,方許就傳因館之一室中。畯阖戶晝夜寫錄,饑則啖所攜之餅,數日而畢,歸書主人,長揖而還。先公應舉時與之同場屋,其被黜之明日往唁之,叩門久方應。窺其何爲,則抄書如平時,其勵志如此。後數年始登科,然迄以剛故寡所合。先公初秉政,薦爲敕令所删定官,方改京秩。晚節益不喜仕,築室南都城北,杜門不交人事,有園數畝,雜植花木,日居其間,鄉人目之爲“獨樂園”。然晚複再娶,年頗相懸,劉待制器之戲曰:“豈謂‘獨樂園’中乃有‘少室山人’乎?”建炎初,鄉人競爲遷徙計,畯獨留鄉裏自如,及劉豫僭号起爲郎官,聞命不食數日而卒,時年七十餘矣。

國朝應差遣多結銜在官上,内則如樞密使、副使、三司使,外則如轉運使、副使、提點刑獄皆然。官制後悉移在下,惟奉使外國者猶如故。近歲皆在下矣。

吳少宰敏政和間爲中書舍人,年方二十八,後爲給事中,罷。宣和末年複召爲給事中,内禅之夕驟拜門下侍郎,未幾遷知樞密院,明年遂拜少宰,時三十八。數月之間周曆三省、樞密院,頃所未有也。

範仆射宗尹爲參知政事時年三十一,拜相時三十二,卒時三十九,然有五子,皆已娶婦,兼有孫數人。論者謂其享年雖不永,而人間之事略備,豈物理亦有乘除也欤!

劉貢甫舊與王荊公遊甚欸,荊公在從班,貢甫以館職居京師,每相過必終日。其後荊公爲參知政事,一日貢甫訪之,值其方飯,使吏延入書室中,見有稿草一幅在硯下,取視之,則論兵之文也。貢甫性強記,一過目辄不忘,既讀複置故處。獨念吾以庶僚谒執政,徑入其便坐非是,因複趨出待于庑下。荊公飯畢而出,始複邀入,坐語久之,問貢甫近頗爲文乎?貢甫曰:“近作《兵論》一篇,草創未就。”荊公問所論大概如何?則以所見稿草爲己意以對。荊公不悟其嘗見己之作也,默然良久,徐取硯下稿草裂之。蓋荊公平日論議必欲出人意之表,苟有能同之者,則以爲流俗之見也。

蘇黃門子由南遷既還,居許下,多杜門不通賓客。有鄉人自蜀川來見之,伺候于門,彌旬不得通。宅南有叢竹,竹中爲小亭,遇風日清美或徜徉亭中。鄉人既不得見,則謀之阍人,阍人使待于亭旁。如其言。後旬日果出,鄉人因趨進,黃門見之大驚,慰勞久之曰:“子姑待我于此。”翩然複入,迨夜竟不複出。

範忠宣谪居永州,客至必見之,對設兩榻,多自稱老病不能久坐,徑就枕,亦授客一枕,使與己對卧。數語之外,往往鼻息如雷,客待其覺,有至終日迄不得交一談者。

先公守南都時,有直秘閣張山者,開封人,判留司禦史台事,年八十餘矣。視聽、步履、飲食悉如少壯,或問何術至此?曰:“吾無他術,但頃嘗遇異人授一藥服之,數十年未嘗一日辍耳。其法用香附子、姜黃、甘草三物同末之沸湯點,辰起空心服三四錢,名‘降氣湯’。以爲人所以多疾病者,多由氣不降,故下虛而上實,此藥能導之使歸下爾。鄉人有效之者,或返緻虛弱,蓋香附子、姜黃瀉氣太甚,而然不知山何以獨能取效如此?意其别有他術,特托此藥以罔人。及渡江,見一武官王升者,亦七十餘矣,康強無疾。問何所服食,則與山正同,而後知人之于藥各有所宜,不可強也。

《唐史》載姚崇爲相與張說不協,他日朝崇曳踵爲有疾狀,帝召問之,因得留語。又蔣伸爲翰林學士,宣宗雅愛伸,一日因語合旨,三起三留,曰:“他日不複獨對卿矣。”伸不喻,未幾以本官同平章事。以此言之,則唐宰相不得獨對矣。本朝宰執曰“同進呈公事”,遇欲有所密啓,必先語閣門使奏知,進呈罷乃獨留,謂之“留身”,此與唐制頗異。

趙康靖公概既休緻,居鄉裏,宴居之室必置三器:幾上一貯黃豆,一貯黑豆,一空。又間投數豆空器中,人莫喻其意,所親問之,曰:“吾平日興一善念則投一黃豆,興一惡念則投一黑豆,用以自警。始則黑多于黃,中則黃多于黑,近者二念俱忘,亦不複投矣。”

仁宗一日語輔臣曰:“聞富弼在青州以赈濟流民爲名,聚衆十餘萬人,且爲變,如何?”衆未及對,時王文安公堯臣爲參知政事,越次進曰:“陛下何以知之?”仁宗曰:“姑言何以處,無問所從得也。”公固請不已,仁宗曰:“有内臣出使回言之。”公曰:“富弼本以忠義聞天下,豈應有此!但内臣敢誣大臣而罔主聽如是,不治則亂之道也。”仁宗寤,立黜宦者。

功臣号起于唐德宗時,朱泚之亂既平,凡從行者悉賜号“奉天元從定難功臣”,其後凡有功者鹹被賜,浸相踵爲故事。本朝循此制,宰相、樞密使初拜,賜焉;參知政事、樞密副使初除或未賜,遇加恩乃有之,刺史以上止加階勳,勳高者亦或賜。中書、樞密賜“推忠協謀同德佐理”,餘官則“推誠保德奉義翊戴”,掌兵則“忠果雄勇宣力”,外臣則“純誠順化”,每以二字協意,或造或因,取爲美稱。宰臣初加即六字,餘并四字,其進加則二字或四字,多者有至十餘字,又有“崇仁佐運守正忠亮保順宣忠亮節”之号,文武疊用焉。中書、樞密所賜若罷免或出鎮則改,亦有不改者。其諸班直、禁軍将校賜“拱衛供奉”之号,遇加恩但改其名,不過兩字。元豐中,神宗既累卻群臣尊号之請,大臣将順因請并罷功臣之名,诏從之。近歲始複以賜大将,皆創爲之名,非複舊制矣。

元豐官制既罷館職,獨置秘書監少監,丞郎、著作郎、佐郎、校書郎、正字,謂之“秘書省職事官”,然不兼領他局,專以校仇、著撰爲職。元祐間複置館職,又诏輔臣悉舉所知策試于學士院,已乃随官秩資序或授以秘閣集賢校理,或領内外職任,不必專在館中。校書郎、正字凡試中者,滿二年乃授校理。紹聖初,複罷之。建炎間,張參政守建請複召試館職,然既試止除秘書省職事官,而校理直院之職迄不複置,蓋考之不詳也。

元祐執政大抵欲參用祖宗官制,既複館職,又俾侍從官鹹帶職爲之。任尚書二年乃除直學士,禦史中丞至谏議大夫滿一年除待制,而以職爲行、守、試。時議者多以爲無益事實而徒爲紊亂。然餘觀元豐官制,既職事官各有雜壓,則既上者不可以複下,故自六尚書、翰林學士而除中丞,六曹侍郎而除給舍谏議,非不美而不免爲左遷,若使帶職而爲之,則無此嫌矣。如蘇黃門自翰苑除中丞帶龍圖閣學士,鄭闳中穆嘗爲給事中,後複以寶文閣待制爲國子祭酒,及前執政入爲尚書,皆帶殿學士之類。既近于爲官擇人之義,且于人品秩無傷,此則帶職爲便,其餘自依官制可也。

在京局務各随其類有所隸,給事中本通進銀台司之任,則進奏院隸焉。谏官以言爲職,所以通天下之壅塞,則登聞鼓院檢院隸焉。秘書省著作局掌書日曆,則太史局隸焉。太常禮樂之司,則教坊隸焉。

包孝肅公之尹京也,初視事,吏抱文書以伺者盈庭。公徐命阖府門,令吏列坐階下,枚數之,以次進。取所持案牍遍閱之,既閱,即遣出數十人,後或雜積年舊牍其間,诘問辭窮。蓋公素有嚴明之聲,吏用此以試且困公,公悉峻治之,無所貸。自是吏莫敢弄以事,文書益簡矣。天府雖稱浩穰,然事之所以繁者亦多吏所爲,本朝稱治天府以孝肅爲最者,得省事之要故也。

元祐初再複制科,獨謝悰中格特賜進士出身補大郡職官,悰具狀辭免雲:“所有告敕未敢衹受。”而以“衹”爲“袛”,以“受”爲“授”,士大夫間傳以爲笑。谏官劉器之疏論之曰:“昔唐之省中有伏獵侍郎,爲嚴挺之所譏而罷,今陛下方當右文之代,初複制舉,豈容有‘衹授’賢良乎?”悰字公定,希深之孫,亦有文采,“衹授”蓋筆誤也。

熙甯間蘇丞相奉使契丹,道過北京,時文潞公爲留守。燕會欸,文公因問魏收有“逋峭難爲”之語,人多不知“逋峭”何謂,蘇公曰:“聞之宋元憲公雲《事是本經》,蓋梁上小柱名,取有折勢之義耳”。蘇公以文人多用近語而未及此,乃用是語爲一詩紀席上之事獻文公曰:“高燕初陪聽拊鼙,清譚仍許奏揮犀。自知伯起難逋峭,不及淳于善滑稽。舞奏未終花十八,酒行先困玉東西。荷公德度容狂簡,故敢忘懷去町畦。”

公卿三品以上既薨,其家錄行狀上尚書省請谥,考功移太常禮院議定,博士撰議。考功審覆刺都省集合省官參議,具上中書門下,宰臣判準始錄奏聞,敕付所司即考功錄牒以未葬前賜其家,省官有異議者,聽具議以聞。然故事集議日請谥之家例設酒馔,厥費不赀,或者憚此因不複請。景祐中,宋宣獻公判都省,建言:“考行易名用申勸沮,而飨其私饋,頗非政體,請自今官給酒食。”從之。然亦有其家不自請而人爲之請而得谥者,若楊侍讀徽之既卒,久之,其外孫宋宣獻公爲請而谥“文莊”;宋尚書祁既薨,張安道爲請而谥“景文”;張公既薨,遺命毋得請,而蘇黃門子由援此二例爲言,遂谥“文定。”兵興以來,請谥之禮幾廢,張悫中書卒,汪翰林藻爲之請,遂谥“忠穆”,然有司自定而已,非複集官參議。

國朝以來,凡谥者多褒其善而已,未有貶其惡者,惟錢文僖惟演初請谥,博士張環議以爲惟演嘗坐黨附外戚及妄議祔廟,爲憲司所糾左降偏郡,位兼将相而貪慕權要,因合“敏而好學”、“貪以敗官”二法,谥曰“文墨。”其子暧訴于朝,禮官議以爲惟演自左降後能率職自新,應“追悔前過”之法,宜谥曰:“思。”其後暧等複訴不已,竟改“文僖”。陳執中丞相初請谥,韓持國黃門時爲博士,合“寵祿光大”、“不勤成名”二法,谥之曰“榮靈”。張文定公疏論其非,因诏太常再議,衆禮官議應“不懈于位”之法,曰“恭”,考功楊南仲請谥曰“恭襄”,何剡密直請谥爲“厲”,屯田員外郎黃師旦乞谥爲“榮”,尚書省衆議從“恭”,诏從衆議。

凡侍從官以上乞緻仕者,雖優進官資而不許帶職。熙甯中始許緻仕者仍帶舊職,于是王懿敏公素首以端明殿學士緻仕。未幾,歐陽文忠公又以觀文殿學士太子少師緻仕,會韓魏公寄詩賀之,公和篇曰:“報國勤勞已蔑聞,終身榮遇最無倫。老爲南畝一夫去,猶是東宮二品臣。侍從籍通清切禁,嘯歌行作太平民。欲知貪舊君恩厚,二者難兼始兩人。”蓋謂是也。官制行,職事官緻仕仍許帶職事官,著爲令。

唐制:禮部郎官掌百官箋表,故謂之“南宮舍人”。國朝常擇館閣中能文者同判禮部,便掌箋表,有印曰“禮部名表之印”。王文恭珪初以館職爲之,其後就轉知制诰,又就遷學士,仍領,辭不受曰:“禦史中丞歲時率百官上表,而反令學士、舍人掌诏诰之臣主爲繕辭定草,既輕重不倫,亦事體未便。今失之尚近,可以改正,欲乞撿會舊例,以禮部名表印擇館職中有文者付之,則名分不爽矣。”議者是之。及官制行,遂複唐之舊雲。

李才元大臨仕仁宗朝爲館職,家貧甚,僮仆不具,多躬執賤役。一日,自秣馬。會例賜禦書,使者及門适見之,嗟歎而去。歸以白上,上大驚異,他日以語宰相,遂命知廣安軍。劉原甫爲賦詩美其事。熙甯中爲知制诰,坐封還李定除禦史詞頭,與宋次道、蘇子容俱得罪,于是名益重。雲:“待诏先生窮巷居,箪瓢屢空方晏如。自探井臼秣羸馬,卻整衣冠迎賜書。王人駐車久歎息,天子聞之動顔色。飽死曾不及侏儒,牧民會肯輸筋力。诏書朝出蓬萊宮,繡衣還鄉由上衷。君今已作二千石,亦複将爲第五公。”右原甫贈才元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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