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說妖

吳俗所奉妖神,号曰五聖,又曰五顯靈公,鄉村中呼爲五郎神,蓋深山老魅、山蕭木客之類也。五魅皆稱侯王,其牝稱夫人,母稱太夫人,又曰太媽。民畏之甚,家家置廟莊嚴,設五人冠服如王者,夫人爲後妃飾。貧者繪像于闆事之,曰“聖闆”。祭則雜以觀音、城隍、土地之神,别祭馬下,謂是其從官。每一舉則擊牲設樂,巫者歎歌,辭皆道神之出處,雲神聽之則樂,謂之“茶筵”。尤盛者曰“燒紙”。雖士大夫家皆然,小民竭産以從事,至稱貸爲之。一切事必禱,禱則許茶筵,以祈陰蹋偶獲則歸功于神,禍則自咎不誠,竟死不敢出一言怨讪。有疾病,巫蔔動指五聖見責,或戒不得服藥,愚人信之,有卻醫待盡者。又有一輩媪,能爲收驚、見鬼諸法,自謂五聖陰教,其人率與魅爲奸雲。城西楞伽山是魅巢窟,山中人言,往往見火炬出沒湖中,或見五丈夫擁驺從姬妾入古墳屋下,張樂設宴,就地擲倒,竟夕乃散去以爲常。魅多乘人衰厄時作崇,所至移床壞戶,陰竊财物,至能出火燒人屋。性又好淫婦女,涉邪及年當夭者多遭之,皆昏仆如醉,及醒,自言見貴人巍冠華服,儀衛甚都,宮室高煥如王者居,婦女死坐及旁侍者百數十輩,皆盛妝美色,其間鼓吹喧阗,服用極奢侈。與交合時,有物如闆覆己,其冷如水。有夫者避不敢同寝,或強卧婦旁,辄爲魅移置地上。其妖幻淫惡,不可勝道,記十餘事于此:

秀才徐岐之父嘗遊廟,同行一友戲溺其小鬼。徐還,魅逐到家,排擊門闼,糞穢狼藉,家人不知其何等怪也,呼爲妖賊。嘗攝去一箧錢,罵之,乃自空擲下,散于庭,錢猶熱。窗眼中遍置寸許紙人,面目悉備,或見人手映窗,其指通紅如火。聞履聲,以沙布地,驗其迹數十,皆長尺有咫。

醫士陳生,白晝見梁上露人手,滴血至地。方食時,有一人面如車輪,舒大毛手,攫其物去床後食,咂咂有聲。

秀才沈鎏弟婦,以失意死。死後見光怪,自雲在五聖部下,在家通晝夜聒擾。一鑼自行且擊,累百步不墜。空中挂兩繩絡,繩細如人發,内貯二碗水,搖之不漏。燒屋數十餘間。如此頻年不甯。

舉人查某家,所供祠中有二樹,偶伐以他用。魅怒,遂大作惡,火處處起,撲之則移去,但不焦灼。祠内土偶,悉起自行,登屋踞坐,俨如生者,竟毀其廬乃已。

洪以嚴見一僧寬衣大袖,緩步屋上,踐瓦拉然,急逐之,遽滅。煮飯铛中,盡化作泥。道士鄒應壁爲壇考劾,誓不受賄謝,魅乃舍去。

沈生妻呂氏,名家女,工容皆絕人,年十九。忽厥死,兩日始蘇,雲:被五聖靈公召去侍宴,出金首飾一笥,衣十六笥示之,絢爛奪目,而形制小。神謂曰:“能住此,此物皆汝有也。”我泣拜求歸,夫人複勸解,乃放還去,雲:“容汝十年。”自是魅數來其家,呼婦爲娘子。時聞異香撲鼻,有美男子盛服而來,與寝處。十年後複死,旋活,言神雲“更乞與汝一年。”前後生五男,将妊,辄見男子抱一兒遺之。産時無血,但下黑汁,兒極娟好,及周歲曰:“吾今攜兒去矣。”如是辄夭。最後得一女,方免身,血逆奔上,遂死。距前複活時恰一歲矣。

夏與妻李氏,僞吳司徒伯钪裔也。初嫁日,下輿,忽狂舞唱呼,自稱五聖。家人忙怕設祭,婦從房奔出,唱贊如巫然。祭案列酒杯數十,婦行踐其上如飛,杯了無傾側,時以刀自割,不傷。此婦今猶往來予家,神已癡矣。

張氏女衣紅經祠所,遂發颠,通夕阖戶歌舞。後嫁爲士人朱愚妻,魅因随往。愚母本媵也,婦見辄罵雲:“老婢老婢。”與人應答,盡作京師人語。

沈甯妻年三十餘,微有姿。常見空中列炬數百,有人着紅袍三山冠自空而下,堂内燈燭皆滅,與交訖,飲食而去。金帛簪珥,随心而至,夫利所獲,款神以緻其來,因此緻富。

陳梧有義女年十七,将嫁,爲魅所憑,曰:“吾五聖中第三位,與爾女有緣,故來。”賜其名曰:五寶女。女從此能言人禍福,有疾病、有失物者扣之,言多奇中。陳爲繪五聖像奉之堂中。久之,魅亦厭倦棄去,今猶未嫁。

予舍旁人安松,妹名劉福。女自言:有一人黑色,狀若仆隸,每睡時則來與通,數夢随至其家,周視堂宇,服用奢侈,大率如前所雲。一日方遊于堂,忽内有貴人傳呵而出,其人似驚懼,貴人見之,呼使跪,數之曰:“吾用無限财幹事,汝乃竊吾名在外妄行也。”恨怒不已,其人俯首不敢對。因送女歸,後更不複來,蓋又其下鬼也。

大抵妖由人興,今流俗幕向如此,邪妄之氣相爲感召,宜其久聚而不散,以猖狂橫恣也。前知府事新蔡曹公嘗嚴爲禁約,焚毀其祠像無遺。公去任,乃稍稍複作,無何一切如故矣。後來者能舉公之善政而興起之,使妖魅消沮,誠一快也。

芭蕉女子

馮漢字天章,爲吳學生,居阊門石牌巷一小齋。庭前雜植花木,潇灑可愛。夏月薄晚,浴罷坐齋中榻上,忽睹一女子,綠衣翠裳,映窗而立。漢叱問之,女子斂衽拜曰:“兒焦氏也。”言畢,忽然入戶,熟視之,肌質鮮妍,舉止輕逸,真絕色也。漢驚疑其非人,起挽衣将執之,女忙迫,絕衣而去,僅執得一裙角,以置所卧席下,明視之乃蕉葉耳。先是,漢嘗讀書鄰僧庵中,移一本植于庭,其葉所斷裂處,取所藏者合之,不差尺寸,遂伐之,斷其根有血。後問僧,雲:“蕉嘗爲怪。惑死數僧矣。”

巨蚌

予家陳湖之濱,有水自戒壇湖北來,流至韓永熙都憲家墓前,彙爲巨潭,深不可測,中有老蚌一,其大如船。一歲十月間,蚌張口灘畔,有婦浣衣,謂是沉船,引一足踏其上,蚌亟閉口而沉沒,水濺面冷如冰,婦爲之驚仆。嘗有龍下戲其珠,與蚌相持彌日,風濤大作,龍攝蚌高數丈複墜,竟不能勝而去。景泰七年,湖水盡合,蚌自湖西南而出,冰皆爲之碎,推擁兩旁如積雪然,自是遂不返。

怪石

予家楓橋别業,港通運河,中有青石一方,長可四五尺,蓋冢墓間物,淪落于此,歲久遂爲怪。每至秋間,能自行出于河,出必有覆舟之患。一歲,有木商泊筏于港口,自其下過,木爲撐起尺餘,商大驚,而外報覆一麥舟,少時複自外入,木起如前。今猶在水中,時爲變怪。

官壽

鄉人郭某,有子名官壽,年數歲病死。某與妻痛惜之,殡時以墨署其名于背,俗說以此冀其轉生可辨認也。至明年,複生一子,背上有“官壽”二字,筆畫了然,人皆謂兒再生雲。

見報司

吳學生計先,爲人頗剛直明敏,往年館鄉人韓湘家。一日當午,偶隐幾假寐,恍惚見二隸自外入,謂先曰:“奉命請君。”先起,随之至門,則輿馬驺從,赫奕滿道。俄有捧朱衣金帶以進者,先便着之,升輿呵引而行。到一大官府,有金紫數輩出迎,揖讓而入,坐于堂,謂先曰:“此中缺官,相候久矣。”便請速赴,複送出門而覺,乃曲肱幾上耳,心甚怪之。是夕,覺體中不佳,歸而卧疾,遂不起。且死,曰:“吾今往東嶽作見報司矣。”數日,其妻夢先來家,冠服如貴官,語妻曰:“吾在見報司,司事甚繁劇,賴有鄉人常熟金某爲同寮,助理文書,甚得其力,可爲吾寄聲謝其家也。”妻以其言告家人。即而金氏使人來先家通問,雲:“吾主金某,常熟學生,今年得疾死,死時自雲爲冥官,與蘇城計某同司。”所言皆與計妻夢合,始信其不誣。自是兩家締交,往來不絕。

天醫

鄉人顧謙淳吉,弘治二年五月得傷寒疾,延醫官杜祥療治,七日轉加瞀眩。夜夢一老人曰:“爾爲杜生所誤,不速更醫則當死。”謙請所更者,曰:“葑門劉宗序甚佳。”驚悟,亟迎之,服其藥,病稍稍減。方夜分起食粥,舉首見金冠綠袍者一人,踞坐梁上,室中懸藥葫蘆累百,呼謙名曰:“子知我乎?我天醫也。”爲謙具說其緻病之故,言皆有理緻。又授以數百言,曰:“子能行此,可爲名醫,善記之勿忘也。”語訖而陷,自是頓廖,而苦耳聩。至冬月,往谒醫士淩漢章針治。漢章爲針兩耳。移時而愈,曰:“子嘗爲天醫傳藥乎?”謙驚問所自知,漢章曰:“大凡天醫治疾,傳藥耳中,藥入而氣閉,故聩也。”謙乃具言所見,曰:“先生神人也。”然謙自病後,追繹與神問答之語,皆曆曆分明,獨所授要言,茫然不記一字,至今恨之。漢章,湖州人,針術通神,其詳當别有志。

牛生麟

長洲吳巷村百姓莊孟和,以磨面爲業。弘治中,其家牝牛産一物如鹿,周身有麟,跳躍不定,有鐵欠倚牛欄牆下,獸即啖之。莊甚惡其怪,且不解飼養之經,三日餓死。或以爲麟雲。

淩氏犬

甫裏淩糧長家,畜一白犬已數年,甚健而馴。前此有佃戶負米若幹石而死,一夕忽見夢于其子曰:“吾生時負淩氏米,因轉生其家爲白犬以償。今尚少數斛,汝當納還,并以錢贖吾歸。”子如言,赍米往納,因求買其犬,不許,乃具述所夢。家人未信,犬已躍入舟,蹲卧不肯起。淩氏歎異,遂以歸之,而卻其直雲。

胥教授

鎮江胥教授者,緻仕家居,以授徒自給。有閻氏兄弟二人來從遊,長曰江,次曰海,自雲家在江幹,執贽甚豐,每旬餘一歸。居三月,治經書略遍,将還,請于師曰:“明日家間,祖父具卮酒爲先生壽,能垂顧乎?”教授許之,二生辭歸。且率個仆從及一馬來,請教授乘之,且曰:“馬性頗斤弛,凡見人開目則蹄齧,請阖目少時。”如其請,但聞風聲蕭蕭,馬絕駛疾。食頃,曰:“至矣。”扶掖下馬,入門,見庭宇壯麗如王者居。俄聞鞭笞叱咤之聲,遙見堂上有華冠盛服者一人,據案視事,年可四十許。侍衛森肅,階下侄梏系攣者,殆百餘人,胥甚驚訝。二生前導,自其旁小門而入,至後堂中。設席甚盛,有老翁方巾皂袍,杖策而出,二生曰:“此家祖也。”翁前揖謝曰:“二孫久荷陶鑄,無以報德,今者薄設相邀,小兒适有公事不獲奉款,使老子迓賓,誠疏于禮。”已而即席坐,馔設皆甘美異常。至幕飲罷。二仆捧牙盤,置金銀缯錦其中以饋,胥辭謝再三乃受。遂告歸,翁送至中門而别,命二生送胥,更由他們以出。路經一室,見有繃系椅樹上者,谛視則其親家也。驚問所以,曰:“某以罪爲主人所縛,知公在賓席,好爲緩頰也。”胥指謂二生曰:“此吾姻家,不知何以獲罪尊公,幸一言而寬之。”二生唯唯,因請胥先行,胥丁甯上馬而别,逡巡到家,心頗疑怪。诘旦往候,其親家者方病笃,見胥謝曰:“公實生我。昨日疾死,見閻君,被縛于樹,垂陷囹圄,賴公爲二子言,故得放歸耳。”胥乃大驚,方知二生爲閻君之子,而所遊者冥府也。是後二生訖不複來矣。

金華二士

弘治中,金華有張王二士,赴試禮部,不第,附舟而歸。有四人若公隸者,亦同載,每經一市鎮,必登岸良久,醉飽而返,即鼾睡,罔測爲何人也。行達山東,二士私計,以爲彼蹤迹詭昧若是,殆必盜也。張乘其宴坐,突入掩之,四人者方共閱一紙文書,見張入,亦都不驚訝。張請觀,因示之,其言亦與今官府公移同,所當追捕者百餘人,而二士亦豫。張大驚曰:“公等何人,此文移出何官府,乃有吾二人姓名耶?”四人錯愕曰:“孰是君輩姓名?”張指示之,四人相顧曰:“吾侪大疏脫。”因謂張曰:“吾實豐都使也,方奉閻君命追此一行人,不意爲所窺,君亦有緣者矣。”張聞之益驚恐,下拜求免。四人初不可,張力懇不已,四人曰:“秀才誠有心求救,我輩同載許時,甯得無情。今有一策能解此厄,然惟二君知之可耳,此外雖妻子勿與語,若一洩露,則事便敗矣。”張請問計,乃曰:“君歸,于某月日驅家人盡出,堂中列三界諸神盼唬一凳一索以待,吾輩當來,來自有說。”因枚舉諸神名,令市紙馬,張一一記之,又叮咛戒以無洩,登岸而去。張具以語王,勿信而嗤之。張疑懼不已,竟别覓舟,疾行抵家。至期,假他故盡遣家人向外,如言設神位及凳索,扃扉獨坐待之。俄四使自空而下,見張喜曰:“君真信人。”相與叩首神前,跪而陳詞,不知所言爲何,因持索縛張于凳,鞭之一百,解縛曰:“君可免矣。”張匍匐謝之,忽失所在。王生者,竟以是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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