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麽人,捏着自己的左手手背來回摩挲,弄得這隻手軟軟的、癢癢的。阿湯動了動身子,睜眼一瞧,一下子就看見姑奶奶瞪得圓圓的眼睛。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姑奶奶合掌望天禱告一陣。“你再睡上一陣,姑奶奶就要躺到棺材裏去啦!”
阿湯眨了眨眼睛,零零星星地想起發生過的事,矮牆呀、母雞呀,還有那滿世界的綠泡泡呀……可是朝姑奶奶身周仔細瞧瞧,絲毫看不見綠泡泡的影子了!整個腦袋都昏沉沉的,又麻又脹。伸手摸摸,發現頭上正纏着厚厚的紗布。自己擡起的手臂也光光的,一點兒也見不着綠泡泡的影子。“綠泡泡不見啦!”阿湯攤着手對姑奶奶說。“什麽綠泡泡紅泡泡的,甭管那些個!咱好了就得。”姑奶奶興沖沖地将阿湯的手按下,起身向外走。“且喊醫生來給你查查。”
阿湯環顧四周,身邊另有一張空床,被褥扯得直直地,旁邊的椅背上還搭着一件灰色外套。到處齊整整的,紋絲不亂,顯得格外沉悶。
不多時,姑奶奶随着醫生一道進了病房。醫生擰着眉頭走入病房,忽而聽聽心跳,忽而看看瞳孔,又叫阿湯擡胳膊動腿地做了一系列動作,然後取下了聽診器。“還好。”他說,“應該沒什麽問題。明天再做個CT。”
姑奶奶低頭合掌祈謝,似乎感謝上蒼多過感謝醫生。醫生笑了笑,快步向病房外走去,臨近門口的時候,和一個正要進門的人幾乎撞了個滿懷。“老琛。”醫生叫住那人,“不要亂跑。”
那人朝門外讓了幾步,“哈哈”笑着滿口稱是。“對不住。這就回房間。”
一個紅黑面皮的人樂颠颠地走進來,朝阿湯瞄了一眼,走到床前,和衣躺下,兩手不住地将衣被抹直。阿湯望着他,突然問道,“你昨天不是死了嗎?”
那人驚得直起身來,瞪着阿湯不言語。姑奶奶揮手喝道:“不作興胡說!”然後轉向老琛,堆着笑臉,“小孩兒家胡亂說說,您可莫怪罪。”老琛向天花闆翻着白眼,沒好氣地說:“也忒會胡說了!”姑奶奶打着哈哈,背過身來朝老琛還了個白眼,将阿湯按着躺下。阿湯不服,伸着脖子犟道:“真死了。昨天有個女的還哭……”
老琛剛要躺下,聞言又直起身來,在床褥上悶悶地拍了一掌,“咦!”他指着阿湯,“索性說明白,不信這邪乎哩!”姑奶奶伸手按着阿湯的嘴,“小子恰才好些,說話沒個忌諱,莫氣莫氣。”
“不是不是。”老琛發狠道,“既是他自己非要說,今兒個就必要他說說。”
阿湯努力點頭,一手掰着姑奶奶的手,一手舉得高高兒地示意要說話。姑奶奶唬着臉眼睛眨個不住。
老琛想了一想,翻身下床,拖開姑奶奶。“那個……阿嬷,”他一時激動,“讓咱聽聽自己是怎麽死的。”說罷倒有些悲憤地挽着姑奶奶站在床邊望着阿湯。
“躺在床上就死了。有個卷頭發的女的哭他,還有個胖女的。”阿湯毫不含糊。
老琛死死地盯着他。“那個卷頭發女的什麽樣?”
“頭發黃得很,戴一個發箍,藍顔色。”阿湯歪着腦袋想了想,“唔……臉沒看清楚,不過穿了個綠色的背心,這裏……”阿湯摸着後領,“這裏差不多破了。”
“胡亂扯些夢話,瞧揍!”姑奶奶揚起手做勢要打。
“慢!”老琛立起一掌。“那個女的怎樣說來?”他眯起眼睛、切齒問道。
“老琛呀……”,阿湯學樣撫掌。
老琛立在原地不動彈。
“老琛呀……”,阿湯依樣再學。姑奶奶忖度情勢,奪過手來,緊緊攥着。
“老琛呀……”,阿湯仍說。
老琛木了臉,僵僵立着,突然落下兩行清淚。
他伸出一隻手罩住面頰,哽咽一陣,長出一口氣,頹然坐在床沿。姑奶奶無奈站在一邊陪着苦臉,阿湯左右瞧瞧,頗有些不耐煩,突然對老琛說:“你到底死了沒?”
老琛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阿湯望着姑奶奶,“咱把他從窗戶丢下去罷。”姑奶奶大驚,伸手在阿湯額頭重重一杵,“再胡說!”轉臉看看老琛,見他仍舊哀哀地垂着淚,不免心軟,“哭哭也好罷。”說畢坐在阿湯身邊候着老琛。
隔了好些時,老琛才長抽一口氣,“孩子一雙毒眼,”他伸手淩空點了點,又輕泣一聲,“什麽都看得見!”
姑奶奶聞言一怔,“便是他自己的命……怎樣都看不清。”說着在阿湯頭上摸了一摸,眼圈即刻紅了。
阿湯凜然道:“死的可不是我。”
“倒情願是我自己死了的。”老琛又落下淚來。
“這好辦。”阿湯指着半開的窗扇。“往下跳跳看。死過的就不會再摔死。”
“亂說!撕嘴!”姑奶奶厲聲喝斥,伸手在阿湯臉頰上假意捏了一把。
老琛并不言語,僵僵地梗着脖頸,攏了攏衣襟,歪過身子倒在床上,歎息着合上眼,“阿碧呀……阿碧……”。
他喃喃哀哭,旁若無人。
姑奶奶攥着阿湯的手,仍然摩挲着,一面來來去去忖度阿湯的話。
“不對。”她站起來,“這事不對。”
阿湯趕忙湊上來,“怎樣怎樣?”
“了不得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