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鑰匙扭開門,放下手裏的水桶,随意的将外衣挂回衣架,忙亂了這麽些天,賀淩終于找到機會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并不算大的客廳,厚厚的灰塵鋪滿了屋子的每一個角落,門口的鞋櫃上,隻擺着一張玻璃碎裂的全家福,上面有四個人笑的很開心,照片上雖然沾滿了灰塵,但确是賀淩最重要的寶物。
這是賀淩的家,一個地處軍區外圍,有過一家人快樂生活,并不大但曾經很溫馨的家。
可如今一切都沒了,除了賀淩自己,這個家已經沒有别人了。
癱坐在破舊的老式布藝沙發上,把全家福的照片放在胸口,賀淩盡可能的想讓自己睡着,可不管他怎麽努力,也無法安然入睡。
拉開背心,把照片抽出來貼在胸口的肌膚上,感受着照片冰涼的觸感,賀淩輕歎了一聲,緩步走到了落地窗旁。
窗戶并沒有關上,就這麽半開半閉的敞着,如今這種樓裏已經沒有了别的住戶,那怕天天開着窗戶,也不會再有人光顧了。
因爲這裏是暴徒襲擊時最先被光顧的地方,包括蔣成等一批軍人,賀淩也是那場暴動的受害者,他的妻子和女兒,就是從這扇敞開的窗戶跳下去的。
沒人願意在傷心地住下去,除了賀淩,沒有别人。
“彤彤,你和媽媽在下面再等等,爸爸很快就來陪你們了。”
喃喃的說出這句話,明明不需要多大力氣,但賀淩卻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才将敞開的窗戶全部打開,身上的衣服幾乎濕透,汗水順着額頭不斷濺在地上,脫光了衣服,賀淩近乎狼狽的沖進浴室,用好不容易提上樓的水,死命的搓着身上的污漬。
髒東西搓完了,可賀淩的手卻沒有停下來,直到全身已經微微紅腫,他才拾起放在一旁的照片,光着身子走進淩亂不堪的卧室。
從櫃子角落翻出一身筆挺的西裝,這是他結婚時和妻子一起買的,久久被埋在其他衣服底下,隻穿過一次的西裝并不昂貴,可賀淩穿衣服的動作卻很慢、很小心,仿佛怕在衣服上留下一個皺褶,足足十幾分鍾,他才穿好衣服,将照片放進襯衣胸口處的口袋。
走回客廳,拉過一把椅子,用剩餘的水擦幹淨,等到水漬幹透,賀淩才坐了下來,直面虛掩的屋門,靜靜的等待着什麽。
快來了吧,沒有第一時間把自己抓走,老侯也算給面子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夕陽低垂,窗外的軍區開始出現依稀的燈光,他面前的屋門,才輕輕的響了起來。
“進來吧,我沒有鎖門。”
大門被推開,兩個人走了進來,是拎着一包鹵味的楚林,和提着三瓶白酒的侯江。
“等你們很久了,将就坐坐吧,家裏有些亂,你們知道的,以前打掃衛生的是我媳婦兒,她不在了,我也沒心思收拾了。”
“無所謂,隻是現在基地裏買點鹵味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從食堂的老王那裏搶了點,這可是專供富豪區的好東西,你趁熱嘗嘗吧。”
拿起賀淩丢下的抹布,楚林随意擦了擦茶幾上的灰,示意侯江開酒,這才放下手中的鹵味對賀淩說道:“知道你好這口,這不,老侯也幫了大忙,要不是他告訴我,我都不知道那幫狗日的日子過的那麽惬意。”
“拿了點什麽?有好吃的沒好酒可不行啊。”
把椅子往前拉了拉,賀淩臉上絲毫沒有變化,和以前聚餐一樣,他樂呵呵的打開了鹵味袋子,從裏面捏出一塊豬耳朵嚼着,扭頭對侯江說道:“我可知道你有存貨的,拿來了嗎?”
“就剩三瓶,本來鄭傑也要來的,酒不夠師長就讓他滾蛋了,這本來是給小傅慶功用的,現在便宜你了。”
拿起一瓶遞給賀淩,仰頭先幹了一大口,賀淩毫不客氣的又往嘴裏塞了兩截味道濃厚的大腸,才笑着對侯江說道:“他以後能喝的慶功酒還有很多,不缺這兩口,他人厚道,有意思,都這荒年了還能保持真性情也是難得。我也沒機會再見他了,你們回去記得幫我帶句話,就說他賀老哥不地道,實在是想老婆孩子,就先走一步,不看着他繼續往上走了。”
“唉,你這是何苦呢。”
掏出煙發了一圈後給自己點上,侯江深深的抽了一口,直到眼睛都憋得通紅了,才吐出了一口稀薄到看不見的煙氣,憤懑不平的說道:“說吧,司令不想再見到你,就讓我們來問問,爲什麽你要賣大家。”
“爲什麽?你現在問我爲什麽有意思嗎?都是三四十歲的人了,别太幼稚了好嗎?”
平靜的抽了口煙,賀淩眯着眼睛吐出煙氣,雙眼迷茫的看着頭頂的天花闆,那樣子像極了吸毒的瘾君子,連帶回答侯江的态度,也是輕描淡寫如同閑聊一般。
猛地一拍桌子,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悶氣,雙目瞪得通紅,侯江指着賀淩的鼻子大聲怒罵起來:“我太幼稚?不說你故意洩露的情報,連帶突擊隊的弟兄,全軍前前後後近百兄弟間接死在你的手上,你好狠的心啊,鄭傑知道叛徒是你,氣的差點拆了一棟大樓,我們怕他會忍不住殺了你,才不準他過來!我把調查結果交給師長的時候,師長都不敢相信,差點掐斷我的脖子,賀淩,你自己說!說我們到底有哪點對不起你!”
“沒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别說那些有的沒的,我已經準備好了,你想一槍幹掉我,還是生撕了我都行,動手吧!”
毫不示弱的與侯江對視,賀淩剛想站起身來,就被坐在他邊上的楚林按了下去,拗不過覺醒者的力量,賀淩縱使還想掙紮,也隻能徒勞的瘋狂扭動着身體,卻再也站不起來了。
“老賀,我楚林自問對的起你,我知道你對司令很不滿,但婉雲的仇是我親手幫你報的,敢沖進這棟大樓的人渣,也是我一哥哥親手打爆腦袋的,你有什麽仇什麽怨,有什麽手段盡管可以沖我們來,爲什麽要害那些無辜的戰友!”
“無辜?這世界上無辜的人多了!爲什麽他們無辜就不用死,婉雲和彤彤不無辜嗎?可她們死了!她們死了啊!!我連她們最後一面都沒見到,連她們的屍骨都沒見到!她們就這麽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們搭檔了多少年,婉雲就喊了你多少年大哥,彤彤最喜歡你抱她,你有想過她們嗎?婉雲是那麽好的女人,彤彤是我賀淩一輩子的心頭肉,她們就該死嗎?我們都知道誰是真正的幕後黑手,可你們爲什麽不殺了他們,爲什麽!别跟我提什麽穩定,别跟我提什麽大局!我連家都沒了,要這些狗屁玩意有什麽用!”
聲嘶力竭的哭嚎着,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賀淩的眼淚卻跟不要錢一樣的順着臉頰留下,憔悴不堪的面容上,猙獰的冷笑從一開始就沒消失過。
“就因爲一群該死的人渣,爲了一個空蕩蕩的領導頭銜,一棟大樓裏的軍屬就全死了,你們除了殺了幾個無關痛癢的小人物還做什麽了!趙老烏龜沒種,你沒種!你們都是孬種!婉雲她們死了,你們這些孬種憑什麽活着!殺了我!有種你們殺了我啊,讓我下去陪我的妻兒,讓我下去等着你們,等着你們這些懦夫一起下地獄,一起被枉死的冤魂們唾棄!”
“你在說謊!”
楚林和侯江心頭疑窦叢生,爲什麽賀淩會一心求死,以他的性格如果真心想死,絕對不會苟活到現在,這裏面有問題!
松開了壓着賀淩的手掌,雙目中如有寒冰在閃爍,周身散發出冷冽如冰的寒氣,楚林身邊的空氣都仿佛凍住了,直視着賀淩的眼睛,他一字一頓的說道:“告訴我,到底是爲什麽!如果你不說實話,就算你罵完我祖宗十八代,我也不會殺了動手的!”
同樣沒有下殺手,隻是拎起酒瓶狠狠地灌了一口,然後将剩下的白酒兜頭倒了自己一身,侯江猛地把酒瓶砸在了地上,玻璃碎片飛濺中,他恨聲說道:“想死沒那麽容易的,老賀你說實話吧!”
話音剛落,賀淩進屋時丢到牆角的舊衣服堆裏就“噗”的冒起了一縷白煙。
看到白煙冒起,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喉嚨咕噜噜的響個不停,賀淩僵硬的扭過了頭,看着面前虎視眈眈的二人,突然慘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笑的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才凄涼的坐倒在了地上,絕望的喃喃自語起來:“完了,全完了。”
一閃身就把那堆舊衣服撈到了手裏,從賀淩褲子兜裏掏出一個圓滾滾的漆黑球體,看着袅袅升起的白煙,侯江的臉上冷汗驟的滲了出來。
仿佛體内的三魂七魄已經盡數離開,委頓在地上,賀淩悠悠的說道:“别看了,那是監聽器,那幫家夥就是靠它控制我的,如果不是他們威脅我不準自殺,還要我把情報交給他們,我早就下去陪老婆孩子了。”
“他們威脅你?難道!”
想通了其中的脈絡,楚林滿色悲怆的搶過了侯江手中的監聽器,用力一捏,那顆已經報廢的黑球就裂成了兩半,裏面沒有電路闆、收音器等部件,空蕩蕩的球體内側滿是詭異的紋路,除了濃郁的火藥味外,别無他物。
“沒錯,我娘并沒有死,就在那天,婉雲在跳樓之前把我娘藏在了床底下,我娘躲過了一劫,卻被他們抓走了,成了威脅我替他們賣命的籌碼。”
慢慢的從地上爬起,賀淩雙眼直愣愣的從楚林手中拿走黑色小球放在茶幾上,随後猛地跪了下去,“咚咚咚”的狠狠磕了幾個響頭。
額頭上滿是鮮血,可賀淩絲毫不在意的癡笑起來,言語裏了無生氣的說道:“你們都是聰明人,知道這玩意毀了代表什麽,我本來想激你們殺掉我,留下我娘的一條命,可如今全完了,我不死,我娘就死定了。
我知道你們恨我,可如果你們是我你們會怎麽做!别問我爲什麽要爲他們賣命,我也想過自我了斷一了百了,可我能死,我卻不能眼睜睜的看着我娘死!當年她親手給我戴上紅花送我來參軍,我娶了媳婦兒,她還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就癱瘓了,在床上躺了那麽多年,哪怕她自己再難受,忍着病痛也要求我安心工作,你們說我賀淩工作認不認真!我已經爲國盡過忠了,爲什麽不能在這個時候盡盡孝,讓我娘能夠活下去!
我已經失去了婉雲和彤彤,我不能再失去她!可你們不肯殺我,現在她死了,我連盡孝的機會都沒有了。好了,你們想知道什麽就問吧,等問完了也别攔着我,我還要去下面和家人團聚,向死去的弟兄們陪罪。”
“你已經知道他們的身份了吧。”
腮幫子高高鼓起,面部肌肉幾乎扭成了一團,侯江手心閃爍不定的能量光澤顯示出他此時的内心有多麽激憤。聽到他的問題,賀淩苦笑着搖了搖頭說道:“你們已經猜到了又何必問我,變異人沒那麽大的本事,想要制造出在末世裏還能長效遠程工作的監聽器,科研團隊、能力合适的覺醒者、足夠的材料缺一不可,你們看這玩意像不像大批量生産的,能具備所有生産條件的,除了研究院還能有誰。”
“我入他仙人個闆闆!”
轉身就要離開,沒走兩步,暴怒的侯江就被賀淩喊住了,他一邊在沙發下掏摸着,一邊面色平淡的說道:“沒用的,你何必要做這個無用功呢,老侯你也應該清楚,現在去報複又有什麽用,和我這個已經被淘汰的普通人比起來,基地的穩定才是最重要的。
我估摸着蘇宏也該站完隊了,他是個人精,不出所料的話,不用到明天,研究所裏那些新開發出來,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就會歸軍方所有,有了它們,你們以後也會輕松許多,至少打起仗來就不用舉着喇叭幹吼了。”
輕笑一聲,理了理衣服,賀淩直起身來将一個小本子交到了楚林手上,雙目直視楚林的眼睛,好似死意已決,很是平淡的囑咐道:“這段時間以來我沒少替他們做事,如你們所料,三種型号的外骨骼裝甲、電磁步槍,突擊隊内覺醒者的檔案,行軍路線圖等東西都是我洩露出去的,但我也不是沒有收獲,根據監聽器信号的強弱差别,以及翻閱基地附近建築結構圖得出來的結論,我推測研究所至少還有一個秘密基地存在,具體位置我不得而知,但範圍應該就在跳蚤市場附近,那裏人流量大,配套設施也齊全,最适合他們隐蔽,有功夫你們去查查,說不定能有收獲呢。
另外啊,你知道我記憶力很好的,每次和他們聯系後,我都會将對話全部記下來,如果司令想搞清楚對方究竟掌握了我們多少底細,隻要看看本子就明白了。我雖然恨他,很看不起他,但不得不承認,如果把我放到他的位置上,我做的不可能比他更好,統轄基地不是個輕松的活計。如果方便幫我帶句話吧,顧全大局并沒有錯,但一味忍讓隻會讓敵人度寸進尺,希望他能聽聽我這個将死之人的臨終遺言,就算不打算報複敵人,就當建議聽聽也好。”
摸着手中厚實的小本子,楚林虎目含淚的說道:“别說了,有什麽話你親自跟司令說吧,我知道你活的憋屈,可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你錯了,隻有我死了,軍方和研究院的合作才不會出現芥蒂,既然要聯合,我這個滿身污點的人就不适合再活下去。司令我也不想見了,本來我都想好了,我死了以後蘇宏就能放下心,踏踏實實和軍方合作。而以老侯細緻的做事風格,在我死後肯定會把這間屋子細搜一遍,到時候就算我不把這個本子交給你們,你們也能知道我幹了什麽,不至于被蒙在鼓裏。想想看,你們能找到秘密基地,我娘能活下來,軍方也能狠狠敲研究院一筆,隻需要死我一個,所有人都有好處,多好的結果啊。
可惜啊,兩全其美的好事就這麽被你們毀了,要我說老楚你就是心太軟,早點殺了我不什麽事都沒了嗎?現在後悔了不?後悔也晚啦。”
“老子後悔你大爺!你特麽不能死!”
看着面前笑眯眯的賀淩,楚林猛地攥緊了他的雙手,他很擔心賀淩會想不開,死的人已經夠多了,不能在死人了!
“你的命令我聽了十幾年,早就聽膩了,你就好心放我一馬吧。”
笑盈盈的說着,賀淩的嘴角卻突然湧出一股烏黑的血液,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侯江趕忙在楚林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捏開賀淩的下巴,可爲時已晚,賀淩早已咬破了後槽牙内的毒囊。
毒液已經融入了血液,正順着血管流向賀淩身上的每一個地方。
“好了,都是大老爺們有什麽好哭的,都松手吧。”
将下巴從侯江顫抖的手中縮回,抽出自己的雙手,賀淩斷斷續續的說着,步履蹒跚的轉過了身,一步一步的挪向了身後敞開的窗戶。
光死了是不夠的,必須要讓監視自己的人看到。
“讓他去吧。”
想要拉住賀淩,侯江才邁出步子,就被一旁的楚林擋住了。眼淚無聲的流過面頰,飽含熱淚的眼眶中,楚林的目光片刻都沒從賀淩身上離開。
“再見了老夥計。”
聲音已經變了調子,抓住窗台的邊框,賀淩艱難的翻身騎了上去。毒液已經流進了眼睛,視覺神經已經受損,和瞎子沒什麽兩樣,可賀淩卻扭頭看着二人站立的方向,最後笑了一下,然後輕輕的向右偏了出去。
當身體徹底融入空氣的那一刻,已經被毒液侵入大腦的賀淩感覺自己飛了起來,他第一次親身感受到了,原來幻覺也能那麽美。
如同翺翔在明媚的陽光下,他仿佛看到了家人在召喚自己,和藹的母親,美麗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就在不遠處等待着,幻想自己生出了翅膀,賀淩正向着那裏開心的飛去。
在生命的最後關頭,賀淩笑了。
笑的很開心。
“砰!”
他們團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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