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銀河系的外圍，閉合系靜靜地躺在宇宙的大懷抱裏。用宇宙的尺度來說，這不過是一粒塵埃。用第二地球的話來說，這隻不過是一隻小小的雞蛋。但，這不是普通的雞蛋。如果從這雞蛋的腰身上劃個圈，這個圈絕不會比第二地球的繞日軌道小。閉合系的尾部不時噴出大團的火焰，照耀着銀河系的這個角落。這團火焰，能吞沒一百個太陽。

閉合系沿着軸心緩緩地轉動，斑斑點點的亮光從它身上向四周散開。就在它的身旁，由于引力場的作用，星空被微微地扭曲。以遙遠的星星爲參照物，憑肉眼能看出閉合系在尾部火焰的推動下，正向銀河系外緩緩駛去。經過一萬年的加速，目前速度是百分之一光速。

東聯依附在近尾部的Z19－760－5445地區的一個小載體上，這是一個全身鍍上反光層的不可移動載體，以前是專爲研究人員觀測使用的。但現在，離出發點越來越遠，除非通過時空門，任何物體都不可能追上閉合系。所以尾部的觀測顯得毫無必要，相反，頭部由于正對着未知的宇宙地區，而且不時有些小恒星系出現，所有的觀測人員都集中的頭部的A地區。A地區整個圓形地區早已成了觀測與貯能的代名詞。A地區的頭部是一個比尾部小得多的空洞，但它的大小也足夠吞下一個土源星，也就是閉合系老家太陽系裏最大的行星。

東聯場感知着身前的宇宙，似乎火焰是宇宙的全部，就好象W854－5634－34656地區33号裏一間小小的供給房是他生活的全部一樣。但東聯知道，閉合系像那樣的小供給房多得無法用純人類的數字表達，而隻能用光爲計算單位來表達。與東聯同來的是他的導師河川沐，一位在閉合系純人類生命教中擔任教士一職的能量人。在這個主張純精神的社會裏，自降身份在肉體人類集體裏任職簡直就是逆天而行。而在純人類眼裏，一個能量人作出這樣的決定，可能出于兩個原因，一是當政的窺視者，一個是渡人，所謂的幫助純人類放棄肉體進入能量人的精神世界。這兩個原因同樣可惡。但河川沐現在已是生命教的教士，雖然教階并不高，但能做到這個位置的能量人，閉合系裏數不過一千。

尾部的火焰在一百天的短暫燃燒過後，暫時停息下來。尾部的天空頓時變成血紅色，然後是暗紅，顔色的轉變就好象是純人類的血液流淌在黑色的鐵闆上，慢慢凝固一般。

火焰将停息一百天。時間不算長，但對于純人類來說，到Z地區來一個洗禮足夠了。

一個身着藍色冷卻服的大教士從18層地面穿過一千多公裏的岩層與液體層，到達18層面的最底端，經過兩萬公裏厚的熱區進入19層的最頂端，然後坐升降機穿過一千公裏厚的19層液化層與岩層，經過這兩萬公裏的長途旅程，來到19層的地面，來到東聯的身旁的一個純人類教堂。這位大教士是Z地區的主教，其真名早就被純人類遺忘，但他的教名“真生”在整個Z地區卻是家喻戶曉。連一向自命清高的能量人都不例外。真生主教的身後，跟随着近萬名純人類，大部分人懷裏抱着幼弱的小嬰兒。如果不是冷卻服，這近萬個小嬰兒的哭聲肯定能将20層面的底部掀起一條大裂縫。

近萬名純人類三三兩兩地散落在Z主教堂前面的廣場上，這是一塊很平整的廣場，沒有任何載體和天線系統，是專爲純人類開辟的。東聯的載體站立在廣場邊緣的小角落裏，看着這些純人類，透過冷卻服的面罩，盡量體會着他們的一颦一笑。

東聯的場突然震動了，傳來老師河川沐的話音，“第二修煉開始！”

“你必須知道，生命就是一個過程，有始必有終的過程。那些嬰兒，那些腦汁裏還沒有任何思想的嬰兒，就是生命的開始。要成爲思想者，就必須抛開以前所有的想法，但真正的思想者不應該局限于抛開思想，而是将思想轉化爲空白，就象用七種色彩混合成純白。”河川沐向東聯教導着這些也許說過一百次的話。

“老師，我能成爲思想者嗎？”東聯向河川沐老師第一百次問了這個問題。

“你能！”河川沐場很堅定地向東聯表達這一思想。

“我也能和你一樣，遠距離傳送自己的思想？你是說我能做到？”東聯聽到老師的這個答案，很是興奮。

“我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也許你還能做得更多。”

“你是說思動？”

“我和你說過很多次，思動隻是思想者進入一個高層次的附屬産物，就象是純人類做的飯菜的香味，很誘人的氣息，但這不是純人類的初衷，飯菜隻是給他們提供能量，香味，不過就是一個誘惑而已。我希望思動不會成爲思想者對你的誘惑，東聯，要知道，要成爲思想者，任何誘惑都是阻礙，都是一座座除不去的大山。”河川沐說到這，突然停下來。誘惑，到底是什麽在誘惑自己，使自己到達不了思想者的更高境界。

“去感受人類初生的洗禮吧！”

東聯收起場，全身心投入到真生主教主持的大型洗禮活動中。

主教堂座落在Z19－760－5445區的平台上，主教廣場與太空直接相通，頭頂的星星在這血色的天空裏微微閃着。19層的輻射層大氣層，岩層在這裏相彙交叉。頭尾兩端，輻射層與岩層合在一起，将19層面内一千公裏厚的大氣包圍起來，如果從中間切開閉合系，19層面就是一個密封環形體。主教堂的巨大的尖形屋頂刺入19層面的頂層，看起來像是主教堂撐起了19層的幾百公裏厚的輻射層。

廣場内雖然是真空，但炙熱的火焰還沒有完全褪去，溫度至少在五百度以上。真生主教慢步走上主教堂的階梯，一級一級地，緩緩移步，就好象在默數着這高達近五十米的階梯有多少級。廣場上衆人開始向階梯下彙集，站了滿滿一大塊。五十米的距離，這時候看起來比一萬年閉合系所走過的路還要長。

“舉起你們的孩子！”主教高昂地擡頭說道。這句話很快通過冷卻服内的傳感器傳向廣場上的每一個人。

所有人都将孩子高高地興起。

“生命教第一教義？”

衆聲回答：“生命延續是大意義……”。

“當我們的母親地球毀滅的時候，人類來到第二地球。”真生主教舉起右手，遙指着前方一片模糊的星系，那是銀河系太陽系的位置。“人類的純潔，在神的指引下，播散在這裏。現在，人類的純潔，将播種在他們的身體裏。承載着命運的孩子們！生命的未來！睜開你們的雙眼，看一眼宇宙，看一眼你們的父親與母親！生命啊……”

廣場上全部純人類拜倒在真生主教的面前，雙手托着他們的孩子。突然離開父母懷抱的孩子們哭得更響了。“生命啊！……”

星空越來越暗，終于呈現出原本的黑色。星光照在主教堂和廣場上，洗禮者們如同一座座雕塑。

閉合系繞着軸心自轉。閉合系并非是一個整體，而是一層層互相不相連的平台包裹而成的。每一層有數千公裏厚，每層從内至外分别是輻射層、大氣層、土壤層、岩層、液化層。在每個層面之間兩萬公裏寬的宏大空間裏，一股股從質能轉換核心傳來的能量流翻滾湧動。這樣的層面目前有942個，第943個層面正在建設當中。整個閉合系統看起來更像是一個被近一千層保溫材料包繞的爐子。

軸心内的質能轉換核心直徑有一百個太陽寬，體積稍小的小行星完整地被頭部吞沒，而大行星則被拆解成小塊，送入質能轉換核心。在核心内，質能轉換器在能量人的操縱下，将質量轉化成能量。大量的熱量從核心，順着層與層之間的散熱孔向外散發，散發的過程中，同時驅動層面産生自旋，爲閉合系提供人造重力。另一部分能量，從尾部噴出，成爲閉合系前進的主要動力。

傳說中，神在九千多年前，将這一技術傳授給當時的第二地球，用于解決第二地球上的人口問題。但由于質能轉換需要能量人親身參與的質能轉換器，所以從基源國邀請了衆多能量人移民。

東聯的供給房處于第854層面、靠近尾部的W854－5634－34656地區33号。這是一個遠離質能轉換中心的較高層面，能量供應尚能得到保證。但與那些低層面相比，輻射層的能量畢竟少了許多。但這裏的氣候對純人類來說，卻很适宜，四季如春。在這一地區的中心，有一個很大的廣場，純人類在廣場上種滿了花。854層面，也就成了閉合系裏最大的花市。

東聯依附着載體在花叢中閑逛着，體味着另一種生命以其燦爛的方式表達着自己。

頭頂，一千公裏的天空，是以中子物質爲支架的輻射層。整個854層面的輻射層更像是一個蛋殼，與腳底五百公裏的岩層，一千公裏厚的液化層共同包裹着一千公裏厚的大氣層。站在廣場上看去，一望無際的花海，平平整整，沒有一絲山巒的起伏。輻射層下，氣溫随高度的降低而降低，氫氧分子結合成水分子，向下彌漫。最終水分子在十公裏高的大氣層上慢慢凝結成水滴，雲層終于翻滾着壓向大地。接着下起了雷震雨。雨點打在花瓣上，打在東聯的載體上，泛起一朵朵雲霧的水花。

水花稍縱即逝，似乎它是有生命的，它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來到東聯的載體旁，燦放一秒鍾。這又讓東聯想到前不久在一億多公裏之遙的Z19地區觀摩的那場洗禮。他穿越了835個大地，穿越了835個大氣層，穿越了835個世界，穿越了835個兩萬公裏的熱區，隻爲參加那場世紀洗禮。那一萬個嬰兒是幸運的，能被Z區主教洗禮，未來一百年的生命，将會是光明而又燦爛的，将會和這朵水花一樣燦爛，也将會和這朵水花一樣稍縱即逝。

整個Z區，18層面是現有技術下，純人類所能到達的最低層面。主教爲了修煉，或者說爲了和能量人的達官顯貴們周旋而居住在18層面。而就在1至17層面，居住着占能量人中總數百分之十的官員們。這裏因爲靠近質能轉換核心，能夠優先得到充足的能量供應。

在900層面之外，相反，熱量供給嚴重缺乏，居住的能量人極少，大部分是參加943層面建設工作的純人類和鑄模器中少數能量人。在最外一層942平面，大氣内的溫度在零下100度以下，完全呈冷凍狀态。東聯聽說，如果943完工，閉合系聯合政府将拆除第一層面，并且此層面的中分子物質加固到第二層面的隔熱面。這樣，942層面将會成爲941層面，大氣溫度至少可以提高50度，至少純人類可以在其内生存下去。那真生主教也将不得不遷離18層面，轉而到19層面，其實也就是新18層面。一萬年以來，閉合系就是依靠這種滾雪球的方法從一個直徑僅500公裏的小系統增大成現在這樣一個大系統的。

東聯打算不顧老師河川沐的反對，志願參加943層面的建設工作。這是他看過萬人大洗禮儀式後産生的想法。生命活着，應該要有價值。“如果我活着，還比不過生命有限的純人類的價值，那我活着爲什麽？”東聯沐浴着雨絲想着對河川沐老師的話。

河川沐老師沒有再反對他。河川沐覺得那場洗禮并沒有洗去東聯的思想，反而讓他走入另一個極端。東聯不是純人類，隻要他願意活着，他将有着無限的生命時間，他并不信仰生命教，河川沐不能用生命教中的第一教義來規範東聯這個最有天份的學生。也許讓他到大建設工地上體會生命存活的艱辛對他的修煉有好處。

雲淡了，雨停了。

用花草搭就的小屋裏突然跑出來兩個純人類的小孩子，小的兩三歲，大個也不過五六歲。東聯突然想起那個老朋友安林。安林曾經是W854－5634－34656地區33号普通的孩子，二十年前，随父親去了第二地球，說是爲了去生命教的聖地水星地，去看看命源瀑布。安林曾學着父親的話對東聯說，命源瀑布就是生命的源頭，所有的純人類都是喝着命源瀑布流下來的水而活下來的。但這二十年來，完全失去了安林的消息，隻聽說第二地球正進行着大範圍的戰争。戰争，那個殺人的玩意兒，卻盛行在生命教的源頭，不得不說是個諷刺。東聯想着，忘了身邊孩童的嘻笑。

尾部的火焰燃燒了一百天後，分秒不差地熄滅。東聯依附在一顆直徑數公裏的小行星中，開動質能轉換器，小行星表面立即熔化，随即發出白光。小行星在它的推動下，向剛剛熄滅的尾部飛去。很快，小行星被尾部的餘熱燒成了液滴，并被強大的熱流沖出尾部，正好向靠近尾部的一個鑄造廠飛去。并且在鑄造廠的一個直徑五公裏的模具前停下來，速度與角度把握得分毫不差。模具前的純人類不由得贊歎東聯的智慧，這個新來的能量人與那些工作了上百年的老手不相上下。

這個工作最大的危險性就在于，你得掌握好速度飛進尾部，并借着尾部的熱量迅速将小行星熔化。加熱的速度一定要快，否則液滴就不均勻，制造的模闆極可能出現裂縫。飛進去以後，你得掌握好角度，憑着尾部的熱量将加熱後的小行星液滴反彈出來。很多能量人沒有掌握好角度，小行星一去不回，被質能轉換核心的高溫氣化。

東聯的小行星液滴很快被一個中分子大鉗穩住，兩片模具一合，小行星在模具内冷卻，成爲一塊五公裏長寬，半公裏長的薄闆。整個薄闆表面非常光滑，其表面的分子排列重新整合，使這塊薄闆能最大程度承受應力。也隻有這種材料，才能用于輻射層的建造。整個閉合系的第943層面的輻射層已經快接近完工，除了Z與Y地區外，長寬五公裏厚半公裏的薄闆由中分子物質粘合成一千公裏厚的輻射層已經将閉合系整個地包繞起來。943層面輻射層與942層面中間相隔兩萬公裏的熱區，但現在這個熱區由于沒有完全封閉，溫度隻有千餘度。

在這裏，東聯是不用思考的。這裏，全部按照已有一萬年曆史的規則運行着。

但就在這裏，東聯第一次看到同伴死去。

那是一個能量人，名叫歌台坦，從名字上看就是個女性。在這個鑄造廠，女能量人并不多見。她按照常規進入一個直徑十公裏的小行星，啓動位于小行星地心的質能轉換器，然後小行星按既定軌道飛向尾部，卻遲遲沒有反彈出來。

鑄造廠的中子機械沒有停下來。機械旁的純人類也沒有停下手中的工具。而鑄造廠整個能量人都停下了，用微弱的場感覺着尾部這個煉獄，希望得到哪怕一絲歌台坦的信息。其中有個能量人依附在載體上，場劇烈地顫抖。載體的主人與歌台坦已共同工作了七十九年，他們本打算過了八十年紀念日，向聯合政府申請婚姻整合。

“工作吧！”身旁的一個純人類對東聯說。

“歌台坦死了！”東聯的場也在顫抖。

“死不過是生命的一部分。”

“她本可以不死的。”東聯對這個老年純人類不由得惱怒了。

“但死确實不是生命的一部分。我也馬上要死了，但我不害怕。”

東聯這才透過他的宇航服，審視起這個老人。他确實很老了，雪白的胡子飄在胸前。

“你應該回家安享老年。”這句話是發自東聯内心的。

“回家？這裏就是我的家，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也注定要死在這裏。”

東聯這才意識到，自己前句話是多麽愚蠢。純人類，哪能和自己一樣，以光速在閉合系内穿行。哪怕兩萬公裏寬的小小熱區也會成爲阻止純人類腳步的最大障礙。沒有一定的經濟能力，要在這個半徑一億多公裏的閉合系裏走出十公裏都是不可能的。

“我家人都死了，十年前，一塊小行星液滴沖進了我的家。他們都死了，我剛好在工地上，所以我活還活着。”老人嗫嚅着，自言自語。

“對不起！”東聯輕輕說。

“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我沒有完成生命教交給我的任務。”老人的眼睛混濁了，“我本來應該死在他們前頭的。死的人應該是我，站在這兒的人應該是他們。”

“嗯……”

“能量人是不會死的。所以你們害怕死亡。”

老人的這句話深深地烙在東聯的心底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