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偉把自己像一個破麻袋一樣扔到了床上，然後對自己說了一句：“你完了！”

硬邦邦的闆床很不舒服，房間裏像一個典型男性用的單身宿舍一樣髒亂不堪，而事實上，這就是P市公安局刑警隊的單身宿舍。林偉剛到P市公安局刑警隊報到的時候聽說他可以得到一間帶衛生間的單人宿舍時還以爲是在做夢，不過當他跟着後勤處的一位管理員來到這幢破舊的日式樓房外面的時候夢就醒了。林偉當時頗不情願走進了就是正午的太陽也照不亮的樓道，一邊聽着管理員有些絮叨的念叨着這幢三層舊樓的好處，一邊在擔心着這幢樓會不會突然轟的一聲倒下來。在這裏住了兩三個月後，林偉發現自己的懷疑一一被驗證，這幢三層的舊樓是一座可以追朔到二、三十年代的老樓，年紀已經可以做林偉的爺爺，在隔壁房間的人說話就跟在自己房間裏說的效果一樣，在晚上你可以清楚的聽到上下左右的同志們睡覺時發出的任何聲音，當然，這還不算什麽，更要命是窗戶根本就關不嚴，房門也傾斜了那麽一兩公分，于是林偉開始異常的懷念大學時的八人宿舍。

林偉的工作似乎跟他的住所一樣命不太好。當然，他有一個好的開始，他是P市刑警隊開天辟地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但就在被隊長像寶貝一樣向全隊幹警介紹過後的第二天，他把一杯殘茶連同茶葉倒在了桌子下面的一盆枯黃的文竹上面，更要命的是他沒有發現全隊同仁們殺雞抹脖子一般的對他做眼色，大大咧咧的說一句：“這種破玩藝早應該扔窗戶外頭去了。”

說完這句話，林偉突然覺得背後火辣辣的，然後，他轉身看到了隊長可以殺人的眼神。

事情的最後告訴林偉，如果一盆應該被扔掉的文竹還放在屋裏，那麽，它一定有應該被放在屋子裏的道理。

據刑警隊衆同仁事後透露：此盆文竹系隊長心愛之物，之所以沒有放在隊長的辦公室裏，蓋因爲此文竹喜陰畏陽，而隊長之辦公室向陽之緣故。平時隊長以每二十五分鍾一次的頻率從他的辦公室出來照看一下此盆文竹，順便與隊員們閑聊兩句，不料此次正巧看見林偉不但慘無人道的用熱茶虐待，而且用惡毒的語言來攻擊這盆文竹，其心情之慘痛可想而知。

秉承愛之深，責之切之原理，林偉于一星期後調到刑警隊檔案室工作，與隊長、政委、隊副等平級，擁有了自己獨立的辦公室。

爲了讓林偉不要有思想上的包袱，P市公安局的黨委書記特别找到林偉談了心，告訴他年輕人要注意幹群關系，要學會與其他同志們打成一片，當然了，也不要輕視檔案室這裏的工作，檔案是什麽？是過去工作的經驗，人類的智慧是從哪裏來的？都是從經驗裏來的，所以，檔案工作是重要的，是必不可少的，做檔案工作也就是光榮的…………

當林偉拿着鑰匙的開走廊最裏面檔案室的門的時候，他終于确定了一件事實，那就是P市刑警隊以前從來沒有派過專人來看管檔案室。這也從某種意義上證明了領導對林偉還是愛護的，這隻不過是對林偉的一磨練，年輕人總要經受一些考驗嘛。林偉在略帶一些黴味的檔案室裏呆坐了三天，第四天他百般無聊的打開了一份積滿灰塵的刑事檔案，然後就被迷住了。

就這樣過了大概兩個多月，林偉看起來很愉快的接受了檔案事的工作，甚至有時連傳達室的老師傅還沒有起來他就到了局裏，打水、掃地，然後小心的吹拂掉檔案上的塵土，做完這一切，他就給自己沏杯茶，小心的從架子上取出一份檔案來仔細研究。

無疑的，局裏的領導連同刑警隊的一些領導都十分欣賞林偉，年輕人在工作中遇到不順心的事仍然可以安心工作，而不是找領導去吐苦水，也不是就此吊兒浪蕩，這樣的年輕人現在可是不多見的。就連刑警隊長也覺得自己做的有些太草率，本來嘛，年輕人哪有不犯錯誤的？因此他也在考慮是不是主動要求把林偉調回來，當然，這也有一部分是在考慮到自己最好不要在領導面前落下一個沒肚量的印象，他已經四十五歲了，能不能再往上走一步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有些事情自然是要慎重一些的。

這其中最欣慰的自然是黨委書記，林偉固然是個好小夥子，不過他一想到自己的教導還是起了某種程度的作用就不由得渾身舒泰，這年頭的思想工作是越來越難做，幹部們自然是有水平的，但這些第一線的偵察員們往往很難聽進去自己的教導，他不由得想，要是現在的小夥子們都像林偉這樣，工作也就不那麽難做了。

窗外傳來兩個人吵架的聲音，聲音很大，幾乎整棟樓都被驚動了，黨委書記不悅的從窗戶裏探出頭去向外看了一眼，現在的世道真是了不得了，居然有人在市局裏吵架！當看到吵架的兩個人之中有一個人居然是林偉時，黨委書記不由得露出一絲不悅的神色，這個小夥子，唉……但他很快又高興了起來，因爲他發現林偉隻是在靜靜的聽着另一個看起來上了年紀的婦女惡毒的數落着，嗯，看來這确實是一個不錯的小夥子，但這個念頭還沒有轉過來多久，他發現那個婦女的聲音很熟，會是誰呢？想了半天，總是想不起是誰，但聲音卻是越聽越熟，最終熬不過自己的好奇心，出了辦公室下來去看看。

吵架的地方并不算遠，基本上是一排閑房子，現在統歸了老幹部處，算是局裏的老幹部活動中心，不過天曉得會有哪個老幹部來這樣的活動中心活動活動，因此這裏就顯得越發的閑了。迎面先看見的是老幹部處的辦事員小孫臉色煞白的紮着手亂轉圈子，一副手腳沒處放的樣子。黨委書記輕輕的咳嗽了一聲，這個小孫就是因爲人太老實才進了老幹部處，這時候看起來顯得都有些窩囊了，真是糊不上牆的爛泥。那一聲咳嗽讓小孫發現了走過了的黨委書記，頓時像發現了救星一樣撲了過來，哭喪着臉說：“書記，你看這件事怎麽辦啊？”

黨委書記不愉的問：“什麽事啊？瞧瞧你的樣子！”

“書記，今天鄒處長過來老幹部處查查有關新的老幹部退休待遇的文件，才出門就讓新來的那個大學生給攔住了，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麽就吵成了這樣，您倒是看看啊！”小孫本來人就老實，經黨委書記這麽一說，幾乎就要哭出來了，不過好在話還說的清楚。

“鄒處長？”黨委書記顯然有點沒有反應過來。

“原來幹部處的鄒處長啊！”小孫趕緊解釋說。

“啊？！鄒大姐？！”幹部處和老幹部處隻差了一個字，但工作性質和重要性完全是不可同日而語，嚴格說起來，現在局裏的大部分領導，包括黨委書記自己在内都是這位鄒大姐提撥起來的，這可……。黨委書記看了一眼激動不已的鄒大姐的背影，自己都有點拿不準是不是要過去，畢竟這樣見面有點尴尬，尤其是……。但人已經下了樓，裝作看不見總是說不過去的，黨委書記恨透了自己的好奇心，這果然不是一個好東西。

“你究竟是在懷疑什麽？是懷疑我的黨性？是懷疑我對黨的忠誠？還是懷疑我的人品？你今天必須給我說清楚！……”

黨委書記見鄒大姐越說越是激動，而且說的都是這樣嚴重的話，覺得現在還是把那個林偉訓兩句支開了再說，這個林偉，真是不懂事，怎麽總是跟領導鬧别扭呢？！

林偉等了一個話空，很鎮靜的說：“您一直沒有給我機會說話，您這樣的話，我沒辦法說清楚。”

“好，我聽着，你倒是給我說清！”鄒大姐氣乎乎的說，她在幹部處工作了二十多年，幾乎從來沒有跟人生過氣，不，不用說跟人生氣，隻要她的表情稍微嚴肅一點就夠别人忐忑不安了，偏偏這個林偉似乎一點都不在乎，鄒大姐異常敏感的覺得這個年輕人似乎是在嘲笑自己已經是退休的幹部處處長了。

林偉很清楚的說：“您看，我隻跟您說了一句話，您就氣成了這樣，我很懷疑您能聽完我的話！”

鄒大姐受激不過，一口就答應了：“你說，你不說完我絕不插話！”

“好的！”林偉略微點了點頭，說：“我記得我的話是從這裏開始的。我認爲四十二年前，也就是1962年有關您丈夫，哦，對不起，是您的前夫的案子，我認爲您犯有錯誤。”

“您憑什麽說我犯有錯誤？”鄒大姐忍不住插了一句。

林偉似乎略微的微笑了一下，輕輕的說：“您答應過我的。”

鄒大姐有些賭氣似的跺了一下腳，随即覺得這樣似乎失了面子，又矜持的站住了，冷冰冰的說：“你說吧，我不打斷你。”

“好的。您的前夫羅衛東1962年間擔任本市的刑警隊長一職，因被控脅迫當年發生的市人民商場女售貨員林麗萍意外死亡一案的同寝室舍友，同是人民商場的女售貨員周海芳發生性關系未遂而被開除公職，并于次年3月自殺……”

鄒大姐忍不住又打斷了林偉的話，冷冷的說：“你揭這塊傷痕到底有什麽想法？”

“請聽我說完好嗎？”林偉平靜的要求着，但沒等鄒大姐再做表示就繼續說了下去，“我并不是在揭這塊傷痕，而是在糾正一個錯誤案子。事實上，這個案子的真相是周海芳在口角中誤殺了她的同事林麗萍，并且僞造了意外死亡的現場。而您的前夫，也就是羅衛東隊長懷疑到了周海芳，于是她故意設計了羅衛東隊長企圖威脅強奸她的假象，并以此逃避了法律的懲罰……”

“你……你憑什麽說這樣的話？你憑什麽做出這樣判斷？你憑什麽來打擾我平靜的生活，你知道這些年我過得多不容易嗎？……”鄒大姐的聲音突然的低了下來，甚至略帶了一些哽咽。

“我憑法律的名義！”林偉平靜的聲音現在聽起來讓人覺得有了一絲冷酷的味道：“我找到了化名周瓊的周海芳，她已經是肝癌的晚期，在前幾天已經去世了，但我拿到了她親筆簽名的證詞。這當然有些運氣，但就是沒有這份供詞我同樣可以證明您前夫羅衛東隊長的無辜。事實上，林麗萍自殺一案認定爲意外死亡的原因是以下三點：

1林麗萍的同事一緻認定林麗萍生前未與任何人結怨。

2林麗萍死亡時獨自一人在其宿舍。

3林麗萍的另兩位舍友作證中午她們兩人上班時林麗萍還在午睡，而當時周海芳已經外出。

根據以上三點，當時的調查組就草率的認定了林麗萍是死于煤氣中毒，可是我看了驗屍報告，雖然寫得很草率，卻足以證明林麗萍并不是死于煤氣中毒。因爲煤氣中毒死亡者最大特征就是屍體會有一種特别的粉紅的顔色，但這一點根本就沒有在驗屍報告中提及，很難想像這會是因爲疏忽而忘記了記錄。羅隊長對周海芳的懷疑是有道理的，但當時調查組草率的根據其他兩位舍友的證詞就認定了中午時林麗萍依然活着，事實上當時這兩位舍友并沒有确認林麗萍當時是否活着，因此她們兩個都不能成爲周海芳不在現場的證人。不過，我承認這些隻能算是疑點，還不算是确實的證據。接下來的所謂的羅隊長以周海芳有嫌疑爲理由脅迫其發生性關系未遂一事簡直是幼稚的可笑的栽髒，一個刑警隊長居然會在自己的妻子下班前幾分鍾在自己的家裏要搞強奸，您認爲可能嗎？根據您自己的證詞，當時周海芳隻脫掉了外衣，她是穿着毛衣捂着臉似乎是哭着跑出房門的，此後再不見蹤影，而您呢，就以此指證了您的前夫，使他含冤自殺……”

“夠了……你住嘴，你憑什麽說這些？”鄒大姐幾乎是呻吟着說出了這句話。

“我說過了，憑法律的名義，我不會追究您做爲一個妻子不相住丈夫這樣的事，我隻是想告訴您，做爲一名警察，您輕率的判定一個人有罪是錯誤的，因爲您的錯誤，讓一個人含冤四十多年，您究竟以什麽面目來面對您的警徽呢？”

“你……你沒有資格說這些！”鄒大姐一邊說語無倫次的說着，一邊極不自然的抽搐着向後縮着身子。

“我一提這件事，您的反應就告訴了我，這麽多年來，您無疑已經感覺到了中間的種種不合理之處，但您爲了您自己的安心，一直在欺騙着自己，一遍一遍的告訴自己虛假的事實，那麽，您又是怎麽面對您的良心的呢？”

林偉一直說的很平靜，他自己并有感覺到自己的冷酷，黨委書記已經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大喊了一聲：“夠了！”

鄒大姐回頭看了一眼黨委書記，驚叫了一聲，踉踉跄跄的跑開了。

黨委書記努力的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卻還是掩飾不了自己的怒氣：“你都說了些什麽？你懂不懂事啊？這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究竟……你怎麽連尊老敬賢都不懂？！……”說着他有些說不下去了。

“我認爲我做的已經很溫和了，我其實可以直接将這些材料提交檢查院的！我隻是認爲法律的尊嚴是不容許被踐踏的！”林偉自以爲義正詞嚴的說。

黨委書記用一種近乎于怒吼的聲音喊道：“你知道什麽？你根本就不了解那個年代！”說完他歎了一口氣，又說：“算了，從今天起，你被停職了！”

四十分鍾以後，林偉把自己扔在了宿舍的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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