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村子,有種不真實的靜谧,在不斷的呼喚中勉強擡起頭來,面前的男女在柔暖的燈光下帶着笑意的注視着自己。明明是不一樣的面孔,李李卻不知爲什麽就将他們當做了好友泯風和凰丹。真是的,你們呀,爲什麽每次都用這種慈愛的目光看着我,明明大不了幾歲。欲待重新趴下腦袋,卻被一雙有些冰涼的手托住了雙腮,披在身上的毛毯就這樣滑落了背,冷風侵體,李李總算清醒的看清楚了明日香還有點紅暈的臉。
“我可愛的李,到工作時間了哦。這次隻有我們兩個人,所以你要更加努力才行呢!不可以想着偷懶,不然就打你屁屁!”
這樣的語氣,不可能是凰丹。無語中清醒過來随着明日香走出了屋外。違逆阿香的話後果是很可怕的。
格子門開着,紅葉獨自坐在堂屋裏。溫柔漂亮的褐色眼睛在明暗之間呈現出一種深邃的澄淨,支着頭仰望天空。
“月亮已經這麽圓了呀……”
月輝在冬的寒夜裏氤氲于大地,那皎潔的輪華不事張揚的懸挂中天,有點孤寂,有點溫暖。
“那是當然啦,在李你睡覺的這段時間發生了好多事呢!”
“……難不成還會有陰晴圓缺?”
“何止呀!是滄海桑田呢!”
呵,要是那樣的話可真是了不起。明日香的話是不可全信的,或者不可以普通人的方式去理解,李李是了解這點的,但是明日香這句話是對着月亮說的,所以,以月亮不懂的方式說話那人類也許可以明白,就信一點好了。
始終是弄不明白,溫存的月華是如何抗拒鋪天蓋地的黑暗。天空,山巒,村莊,自己,似乎都是這光的一部分,以水似的沒有棱角的劃分,融在一起,除開光難至的角落,眼睛也許比日照下看得還要清晰。
剛轉過山腳走了沒幾步,一個男人就雜亂了腳步跳到她們面前。看他的樣子不知道黑暗和光線他更畏懼哪個,跳出了山影卻把遊移的眼神拼命的藏在頭發的陰影裏:“你們!……你們倆不能去老宅。”原來是白天抓住李李胳膊的男人,說話明顯的底氣不足。
明日香開心的笑了出來:“拜托!這句話你們白天已經說了很多遍了耶!”
男人擡起眼睛看眼明日香的臉,又低下頭去:“白天的事,我們很抱歉。”聲音很緊,話語卻很真誠:“但是,我們這麽做并不是故意找茬,真是不得已的!請爲我們世代住在這裏的人想想,……不要去。”
李李的眼睛能看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真實”,卻看不透人心,眼前的男人究竟是真正恐懼着什麽還是故弄玄虛,她突然好奇了起來:“你們究竟害怕什麽?光這麽說,我們是不會離開的。……而且,也許我們能幫助你們也不一定啊。”
“我可不想幫助你們。但是呢,這次是所有工作裏最不爽的一次!所以,不逮到老房子裏的那個家夥,好好的修理一頓,我是不會甘心走的哦!”看男人的嘴唇開合了幾下,終是沒出聲音,明日香不耐煩的咕哝:“你們這個地方能出甚麽厲害的妖魔啊!光線好,空氣又清新,而且你看看滿山的植物長的!真不明白你們究竟怕什麽。就算是妖魔也是個沒用的妖魔!你們是不是被他給騙了……”
“不是妖魔啊!”男人突然叫了出來,怕是也很害怕明日香的言論,雙重的恐懼加在他的身上,一旦打開了缺口,壓抑許久的話便不能停息的沖口而出:“那個,那個根本不是妖魔,如果是的話也許我們還沒有這麽怕他……那位,老宅裏的那位……他是神仙!他是神仙啊!……逃不脫的,藏到哪裏他都能看到,我們隻有老老實實聽他的話才有活路,才有活路啊!”
神仙?卻是李李和明日香都沒有想到的答案。被冠以“神”這個稱呼的存在,她們倆都見過。就李李來說,優美雅緻的日照街和漆黑神秘的月照街上,那些煙視媚行的居民便承載了記憶裏所有的神靈。而對于明日香,甚至可以說,她自己就擁有一個神靈。
“你們怎麽知道他是神仙?”明日香打斷男人的話:“或者說他是以什麽姿态,爲了什麽出現的?一定有什麽前因後果,不要說你不知道。”
“……事到如今……”男人的表情平靜下來了,他說:“你們知道紫竹嗎?他就是紅葉的祖父……紫竹的堂兄去世的時候,他才十歲。那個時候,鬧*,村民也跟着鬧,但是平時都鄉裏鄉親的,失手打死了人大夥心裏還是挺不是滋味,也很害怕。後來那家的長輩又因爲這事也去了,鄉親們就主動去幫手下葬。還背地裏按老規矩請了道士做法超度。誰知道,法才做了一半,紫竹突然就站了起來走到靈台前……”
男人的嗓子禁不住就有些顫抖了起來,但是很快就抑制住了,吞了下口水繼續說:
“紫竹站到靈台前,對那個道士說,你可以退下了。語氣神态已經不像十歲的小孩,大夥兒都吓壞了,沒人吱聲。紫竹又說,我是盛唐飛升的羽客,來此地是爲了等待一個千年的緣法,今日你們犯下了業障,至少三代都要償還!說這話的時候,聽那時候去的老一輩人講,紫竹身後的供香慢慢的就成了一個白色的人形,古時候的……的打扮,長的還挺像……挺像被打死的那個小夥子。”
“就這樣?然後那個‘神仙’就命令你們要看守老房子,用這個還業障?這麽說來,你們是不小心打死了一個神仙喽?”明日香笑了起來:“哈哈!太好笑了!欺負人居然碰到這個事,你們哪,也真夠衰的呢!不過啊……我看你們的業障是還不完了哦。”
“爲,爲什麽?!”
“這很容易明白呀,你們今天又做了像當年一樣的事呢!雖然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魔由心生,有魔就有孽,怎麽,你們到現在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沒悟透麽?”
男人突然陷入了絕望的頹喪,眼睛直直的望着地面。明日香很開心地像一隻志得意滿的貓沖李李揮了揮爪子,示意繼續前進。
雖然受到了那樣的打擊,這個男人還是警醒的發覺了她們的意向,他很吃驚:“你們還是要去?知道了這些還去?他是神仙啊!你們的法力怎麽比的上神仙,他是……”
“神仙,明日香說,“這個東西,隻不過是比較厲害的妖魔罷了。即使存在了千年,說白了他也隻不過是個鬼魂。”
“神仙可以是妖魔,妖魔也可以是神仙。”李李說,“在那個世界,值得尊敬的就是神仙,行爲肮髒的就是妖魔。根本不用害怕。……會懼怕神靈的,恐怕隻有妖魔。”
“妖魔……”男人念着這兩個字,慢慢的就開始顫抖,越抖越厲害竟而站都站不住捧着胃蹲坐下去。
正當李李想要扶他一把的時候,男人突然大吼一聲暴起一拳打向李李的臉。
這拳他打的如此用力,距離又是這麽近,而且李李驚愕的表情就在眼前,根本沒可能落空才是。然而,他的手卻完全沒有觸碰到肉體的感覺,手腕一緊,李李牛仔服硬質的面料狠狠的劃過手背,趔趄着向前沖了幾步,一陣火辣辣的痛。
“太慢啦!”明日香明快的聲音鑽入耳鼓。震驚的回頭,兩人已經走的遠了。
看着李李不爲所動的背影,深入骨髓的寒意裹住了這個男人的心,他的嘴唇發不出聲音的嗫嚅着:
“你是說其實我們才是真正的妖魔嗎……”
纖細曼妙的一小段藤蔓從男人揮拳的手腕脫落,在觸地之前便融化在了月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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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日香挨個的伸縮柔軟的手指,她的皮靴踩着凍硬的泥土制造粉碎的聲音,她的眼睛在這樣滿月的夜裏閃閃發光,像一隻潛藏于黑暗中的貓,讓人忍不住總以爲她在妖娆的舔着嘴唇,“還記得你第一次看見阿紮西時候的事嗎?”
“嗯。”李李的回答遲緩但是清晰,伴着明日香向前走,兩人的眼睛都看着隔着黑暗和迂回的山腳的白牆。
凝重的黑色中,有什麽妖魅蠢蠢欲動。
“那是個頑固的惡靈,除靈的事,李你很不擅長,所以就拉上了我。因爲我是黑川的巫女。李希望我可以淨化他,對嗎?”
“是的,那時候費了好大勁才把你拖去啊。”
“但是我并沒有淨化他,而是叫出了阿紮西。那時候李的表情,到現在都好像能看見呢。我知道的,李那個表情,是說你很失望,也很傷心。”明日香稍稍停頓了一下将李李的沉默嵌在其中,“我知道了李失望了,傷心了,所以我心裏也很難過,本來想像以前那樣馬上道歉的,憑我可愛的面孔和真摯的眼神,即使是對什麽都厭倦的李也會很快原諒我的。”
李李笑了出來。有些久遠的矛盾在今天聽來對她來說似乎是不錯的回憶。
“但是啊,李真是過分呢,人家還沒有開口,就轉身走了,而且在一起的時候都不看我也不說話,害的我心裏一直一直都好難過。……更過分的是,過了一段難熬的時間,李居然自己好了!唉……從那以後,除靈的時候我再也沒有叫阿紮西做同樣的事。我把所有的話都告訴李,希望能夠體會李的心情。那個時候,我們做了一個約定。李,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記得。”
“我現在要放出半身去履行這個約定了呢,放出去我就不能向她傳達多的事,李希望我和阿紮西做到什麽程度呢?除了不破壞靈魂的完整之外,李希望我更約束阿紮西一點麽?”
“不,随你高興就好了。”李李微笑着答應。
明日香的笑容的确是很可愛的,她把明媚的笑靥展現給李李,白皙的手指以普通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與柔軟結起複雜的印,如水塘中浮起的幽雅睡蓮。“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開!”
一陣風,鼓脹起明日香的風衣圍繞着她簇擁着她,将她披于雙肩的長發捋着向後上方吹起,确實存在但細微不可辨的光從内裏包裹在這風中乘着它一起脫離了明日香的身體。于是她高興的挽起李李的手臂,快速的向白日未曾到過的朱漆大門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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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明日香。孤單的在風裏行走,細碎的風輕扶她的衣角纏繞在她發絲。轉過山腳走進月華顧不到的黑暗,她對隐藏在那裏的一夥年輕人說:“讓你們久等了。”
村民對明日香的出現感到錯愕,聽着這話卻又涎着臉笑了起來。阿香并不理會這些,她一幅開朗明快的神情,右手的食指輕輕的轉動似是把什麽纏繞在上面又解開,她說:“你們看得到他嗎?”
一個人從明日香後面的黑影裏慢慢張開雙臂逼了過來,是白日裏指着紅葉的鼻尖侮辱她們的男人。
“看不到他也不要緊的,”阿香不緊不慢的說着,似乎沒有注意到後面的狼,隻是食指的動作卻突然停止了,不爲人察覺的一股低風擦過地面,“因爲你們馬上就會知道他的存在有多麽真實了,到那個時候,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呢!”
本來很期待的看着的一群人,發現他們的同伴就快要得手的時候,突然愚蠢的向後摔倒了。沒人發覺他倒地的姿勢有多麽得不自然,隻是心裏既惋惜又惱恨,但是代表咒罵着“笨蛋”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浮上眉眼。那個倒在地上的男人就發出了一聲短促尖銳的聲響,像是窩在了嗓子裏的尖叫,接着整個人就口吐白沫劇烈的抽搐起來。
“你想得到什麽就要付出同等的代價,”阿香低着頭看他充滿痛苦和恐懼的眼睛,“你從我這裏預支了我的尊嚴和耐心,現在是償還的時候了。隻是,什麽才是同等的代價,是由我來定呢。那麽,現在,你看到他了嗎?他叫阿紮西,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哦。”
站在最靠近阿香的三個人,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就感覺有什麽異常尖銳的東西貫穿了自己的胸膛。巨大的痛楚立刻擊碎了身體所有的意識,連喊叫都來不及發出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明日香的笑現在看來有如魔鬼的召喚,這些平日裏普通的村民連查看同伴的勇氣都沒有,齊齊的大喊一聲轉頭就跑。
但是他們哪裏跑的過呢。
散亂的腳步踏在凍土上讓人心悸的嘎嘎作響,此起彼伏的山巒在視野裏不斷晃動,驚恐和冰冷的空氣刺痛着胸腔。
跑了多遠呢,五十米?一百米?兩百米?
跑在最後的年輕人還是個半大的孩子。他想,就在他後面了,危險就在他後面,很近很近,隻要松一口氣就會被追上,就會像他們一樣被殺掉。但是他跑不過别人,太慢了,他處于最危險的境地,前面的人也不會回頭來救他。于是,他忍不住回頭,潛意識裏想确定自己已經安全。
雖然隔了這麽些距離,他好像看到阿香沖他笑了。
左邊的小腿被異物貫穿。數道從未承受的強烈痛楚擰成一道無可抗拒的巨大沖擊,瞬間擊垮了他的身體和意志,如一個蒼白的人偶般倒了下去。他的腿還挂在空中,沒有血,沒有傷口,包裹在一團光中映進他無法作反應的眼睛裏。
他被拖着拉離了地面,然後甩了出去,還沒落地就失去了知覺。
那團光似乎此時才終于确定要怎麽做。
一陣狂風掠過地面,山間的敗草狂野的沿着一個方向舞動起來,被踩碎的泥土和細石呼嘯着向逃逸的衆人卷去。
摧枯拉朽般的,拼命奔逃的村民一個接一個毫無掙紮的失去知覺,讓前方的人心膽俱裂,好像死神在身後揮着鐮刀收割。待到一切歸于寂靜,隻有一個男人抱着胳膊輾轉于土地上呻吟。
沒想過自己可能幸免,但是當那光重新停在他的面前,像是被扼住了喉嚨,呻吟停止了他驚恐的擡起頭。
光芒逐漸收斂,顯示出威武雄健的體魄和高傲威嚴的姿态,褐色的皮毛似乎有暗光流動。
明日香扶着那團光站在他面前,她說:“很痛嗎?”
那是一隻巨犬,以男人的詞彙來說,那是他有生以來從沒見過的以後年也不可能再看到的最大最威嚴的狗,昂着頭站在明日香的身邊,頭頂直到明日香的肩膀。
而以李李他們的語言來說,那是犬神之神,是在異界與人神平起平坐的獸神之一!
明日香娆有興趣的望着男人震驚的面孔:“你能看見他,對嗎?阿紮西夠威風麽?”
男人隻能點頭,他已經發不出聲音。明日香的笑語卻更貼近的過來:“我是故意讓你看的這麽清楚的!因爲啊,我要從你這裏拿走一件重要的東西呢!”
“那就是……”明日香的手指慢慢接近男人的臉,“你的眼睛!”
沒有痛楚沒有傷痕,男人隻有一遍又一遍恐懼而無望的在自己眼前揮舞雙手。失明前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的腿好看麽?”
明日香無視阿紮西不滿的眼神,在他的鬃毛上好整以暇的擦着手指,對那個已經失去理智的男人說:“别擔心。我隻是讓你的靈魂司明視的部分錯了位,你死後就能恢複的,不會世世代代都是瞎子啦!”
一個顫巍巍的人影從遠處走來,一路繞過橫七豎八卧在地上的村民,驚悸但是沒有退縮的向着阿香走來。臉龐因爲恐懼而僵硬,隻有眼睛比平常還要大而圓睜的望着明日香。是剛才路上碰到的第一個村民,他的手中風似的顫抖,喉嚨裏咕咕的響着,但是說不出話來。
明日香嘲諷的嘿笑了一聲,說:“放心啦,他們隻是昏過去了。可能會生病,但是死的話還是很難哦!”
“不,不是……”男人哆嗦着舉起手來,“他,他,他是……”
明日香的眉梢微挑了下,繼而伸出手臂環抱起阿紮西的脖頸,枕着流光的鬃毛半掩起可愛的笑靥:“呀呀呀,很了不起呢,對吧?大叔,你叫什麽名字呀?”
男人的眼睛在僵硬的眼眶中晦澀的轉動,從阿紮西的身上移到明日香臉上:
“根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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