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頭來,明日香已是一臉輕松明快,微眯起黑白分明的眼睛,薄薄的嘴角隐含着狡黠的笑容:“老規矩哦。”
真是恐怖的女人啊,這麽嬗變的一張臉真是屬于人類的嗎。李李也扯了下嘴角,和她交換了一個心領神會的微笑。某種早已存在的契約就這樣,在暧mei不明之中又一次的生效了。
江南的冬天也很奇怪啊,天光明媚如斯,然而風掠過,卻卷走一身的溫度,撫在臉上的風神的手那一定是飽經了滄桑長着厚厚的老繭。
“呀,呀,呀,還是不行呢,究竟要折騰到什麽時間才可以吃飯呀。”
田地裏已經是一片衰敗,背陰的部分到了午間還有片片的薄霜,即使隔着冬季的鞋底依然像是赤腳在上面行走般生疼,但是擡起眼睛,目力所及之處卻都還是深深淺淺難以言喻的綠色。
“是啊,才一點鍾,還是午睡時間……真煩啊。”
紅葉家的堂屋上着格子門,光與影糾錯在一起,似乎很暗又似乎很晃眼。
“李,你今天做了什麽菜?或者說是吃拉面?”
明明有很多人,卻感覺很空曠,宛如孤立于周圍的事物觀賞這雅緻的村莊。
“我也還沒見過我們的午飯,都是紅葉在做。”
哄鬧聲在堂屋裏來回振蕩,耳朵裏好像已經塞滿了,卻又似乎什麽也沒聽見。
“咦!紅葉會做飯?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真的好優秀呀!呵呵呵呵……”
玩弄的目光從四方壓過來,形成渾濁的漩渦将他們包裹,但是這一切似乎又本不存在。
“……這句話好耳熟,記得上次聽到好像是去泯風家的時候吧。”
似乎三人站在空無之中,紅葉沉默不語,李李和明日香如往常一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無關緊要的話。
“李……你有意見嗎,恩?”
空氣仿佛既清冽又暧mei,如同寫意的國畫總有的那種水氣氤氲,精神就這樣,浸潤着,由濃轉淡至而無色……這是哪裏呢,好像水墨畫中的天地,那樣水氣迷蒙的境界,流淌着雲雨的青色天空,平整寬闊的石闆路,林立的店鋪,寂寥的行人……還有那棵最大的楊柳華冠翠蓋輕柔的搖曳,和永遠跪坐在樹下的及笄少女,用繡繪精緻的藕色絲綢蒙了眼睛,身上是同色的對襟薄羅衫,以與外貌的年齡不切合的妩媚與謹慎親切的微笑……
“李!”明日香的大嗓門在很近的地方炸開了,李李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就被拉扯着搖晃着回到了現實,邊揉着不争氣的眼睛邊聽明日香的訓誡:“站着也能睡着!李李!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睡了多少了?還沒睡夠呀!咦?你的眼神好迷離哦……”
“……我看到泓了。她好像跟我說了什麽。是要警告我們什麽嗎?”
“泓?就是日照街上的……這麽說你剛才靈魂出竅了?哎,哎,放寬心啦,也許隻是做夢也不一定,你也不能肯定那是不是真的,不是嗎?”
“……應該是泓沒錯。她身上那件衣服,憑我的品位可是想不出來。……”說到這裏,李李忽然覺得左臂有些異樣,轉過頭去才發現一個村民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困獸般瞪着紅葉,半晌反應過來“……你抓着我的胳膊幹什麽?”
像是打開了一扇門。
原本恍惚不明的言語突然變得真實迫人,蜂擁着擠進耳鼓,渾濁到連眼睛連皮膚都像是爬滿了聲音化成的符号。紅葉擋在李李和那個村民之間,阻止他扯着李李的手,懇切地說着話,那些湮沒在空氣中的語句一字一字明晰的敲在李李的心上:“請不要這樣。這兩位小姐的才華和人品無論如何都是值得尊敬的。不要這麽無禮的對待客人。”“我隻是想把那屋子弄幹淨,别的都無所謂。”“我隻是想讓爺爺過上好日子,别的都無所謂。”“僅此而以,别的真的是無所謂啊。”
真的無所謂嗎,即使再也回不到這裏也無所謂嗎。恹恹的神色回到眉間,李李的眼睛成幽邃的古井,在心中苦笑一聲。有些話看來還是不得不說。
“這樣不好吧,紅葉。”波瀾不驚的語調漣漪般滌蕩開去,漩渦不可一世的勢頭被打亂了。
紅葉愕然回首。
“隻顧自己聊天,不替遠來的客人引薦嗎。長輩們都在,卻和同齡人交談,這樣不會太沒禮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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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寫意般的境地,江南水鄉梅雨季節微雨時寂寥的雅緻,那棵最大的楊柳樹下,糊塗的過客剛剛離去,藕色羅衫的少女嘴角含着愉悅的笑意跪坐在她的鋪子後。一個年輕男子混迹于迷蒙的水色,富有磁性卻又似乎總帶着絲戲谑的聲音響起:“這樣好嗎,泓。你做了不該做的事。要違背來這裏的初衷嗎?”
“您來了。”少女優雅的點頭爲禮,“您這責備泓可擔待不起,前有燃犀引路,泓也隻不過是跟風上罷了。”
“泓就是泓,好一個棉裏針!”伴着清朗的笑聲,一身墨色的男子自枝條搖曳的陰影中轉出,唇下有道冷傲的曲線,長眉塑成不羁的形狀,“不明白呀!經過了這麽多年才想回去嗎。以你們的眼睛至今還有什麽參不透的?”
泓沉默了一瞬,朱唇輕啓軟語溫柔:“您的逍遙我輩向來是很羨慕的,隻是這事不關己的說辭聽來卻全沒有您往昔的磊磊灑脫,渾不似出于您之口。責備我這從犯卻縱容主犯,您的心思真是叫人難以揣度呀。今次您真就有過往參的那麽透徹否?”
男子苦笑着重複少女的名字:“泓啊泓,我隻說了一句你卻說了這麽多。也罷!是我錯在前,自食惡果。沒錯,我就是故意縱容他的,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他能夠把秦帶回來!你呢,泓?爲什麽故意跟他作對?”
“我嘛,”泓舉起衣袖遮起自己的笑靥,“隻是女人的小心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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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劍客怕真正的強者,狩獵的人發現被獵物狩獵會做何感想。震驚,那是難免。漣漪滌蕩開去,所及之處,村人自以爲是的微薄笑容如同浮冰撞上堤岸,“咔”的一聲,碎了。
“看得出來,各位對我和我的同伴很感興趣,安排了這麽大的場面來爲我們接風,遠望坡村待客的熱情真是讓人銘感五内呀!尤其是各位老人家,這麽大歲數了腿腳不靈便還巴巴的趕來,老爺爺們,看得出來啊,你們是很關心愛護後輩的。我們這些既是後輩又是客人的,現在還不自我介紹就太失禮。對不住,讓大家失望了,我們倆都不是什麽日本女人,這位是黑川明日香,日籍華人,我叫李李。我們的職業是學生,課餘兼職除魔師,不做其它副業。”
先前抓着李李胳膊的那個漢子混着身邊的年輕人嘴硬的大叫:“我管你什麽除魔師!邪魔歪道!我們好端端的村子都被你們倆個女人弄髒了!”
“好端端的村子?”李李吊起眼睛沒有笑意的嘿笑了下,“長幼有序。尊卑有分。我是在和你家的長輩說話,沒規沒距的,你是哪根蔥!”
“臭女人,你……”
“老爺爺啊,你看他一口一個髒字,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
李李這句輕聲漫語讓整個屋子的人都咆哮起來。她緩緩的環視衆人的臉,像是看八點檔的無聊肥皂劇。
“兩個死女人……”“你沒死怎麽知道我死了?”
“裝神弄鬼的神氣什麽”“我不是神當然要裝神了!你腦袋鏽逗啊這麽簡單的道理都要問,三歲小孩都不如!”
“這裏不歡迎你們……”“真客氣!我們已經在這裏了,就不勞駕你出去迎接了,不過你要是喜歡吃東北風我們也樂意看熱鬧。”
“幾位不好意思你們的手指再靠近我的鼻子也不可能長的有我高的。”“你們罵人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就是可惜普通話說的太差聽起來像狗叫,汪汪汪汪的真起勁啊!”“幾位大媽你們對男人的性學研究的那麽透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啊?”
“我過的橋比你們倆娃走的路都多,在這裏放肆你們還早了幾十年!”“那就是說你老的路也差不多快走到頭了吧?”
李李的聲音像是闆斧一下一下的砍在樹木上,帶着沉悶的不急不緩的頻率。但是滿屋的噪音都無法遂欺淩者的意,李李的聲音依然一圈圈的蕩開将那漩渦的流動完全打亂,潰不成軍。所有的人同時安靜下來,村民們在這一瞬間想着各自的心事。紅葉和明日香目瞪口呆的望着面無表情言辭惡毒的同伴,吊着眼睛的李李丢給她們一個懶散的微笑,泰然自若的站在茅盾的中央。
村民們覺的自己已經完全落敗,想要說些什麽來反擊卻發現所有能說的話都已經說完。那般淵亭嶽峙的從容讓他們連動手強來的念頭都放棄。太師椅上李李剛才言語相激的老者,緊了緊手中的竹杖,盯着李李用低沉渾濁的嗓音說:“你們不能去動老宅!那不是你們這些人能去的地方!這麽多年來相安無事,要是外人強來,惹惱了那個,隻會帶來災轭!……我不管你們的法力有多麽高深,這事你們不能管,也管不了!任你再怎麽伶牙俐齒,巧言令色,就是拼上我的老命也不能讓你們毀了村子!勸你們還是早早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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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三十分。”風卷着光曼妙的輕舞入來,冬季午後羞澀的太陽,有純潔的味道。吊着眼睛的李李對着驚吓過度的兩人有點不好意思的說:“還是午睡時間,幹的還算不錯吧。”
“哈。”許久,紅葉先笑了出來,遏止不住的笑意從他的胸腹間沖上來,他越笑越大聲,笑出了眼淚,笑的渾身發抖站不穩的扶住了桌子仍然是止不住。李李和明日香有一瞬間的愕然,好奇的問話到了唇邊結果竟也變成了暢快的笑聲。
明日香跳到李李跟前,伸出雙手掐住她的臉,大笑着問:“李!這是你嗎!你不是被什麽厲害的東西附身了吧!親愛的李!告訴我這真的是你嗎!啊?”
李李覺得自己本已經笑的僵硬的臉快要爛掉了,趕忙抓住明日香的魔爪,憋住笑說:“我……我不說,并不代表我不會……會說啊。”倚住上了年紀的八仙桌,三個人笑到打跌。
“看根生的……的那張臉,”眼淚還在随着笑聲從眼眶中迸出,氣也還喘不順,紅葉已經像醉漢般唠叨了起來:“太好……好笑了……我永遠……永遠忘不了,他這張臉……”
“你們知道他平時有多……多威風嗎……”不管流出的淚水,大笑着拍着桌子,紅葉的聲音興奮到有些顫抖:“他說東你就不能……不能說西,他說南你就不能說北,違逆他就找借口擠兌你,順從他就把你當腳邊的一條狗!背地裏罵他還要提防被他的狗聽見!沒有人能給他氣受,沒有人能讓他的臉臭成這樣!沒有人能讓他咬着牙齒閉嘴!除了你,李李……除了你,李李……天哪,你是怎麽做到的!這麽多年我一直希望看到他那個表情,我謝謝你,李李……這輩子就今天最痛快了,最痛快了!”
他伏在桌上邊笑邊哭,平日裏的甯靜、腼腆與謹慎,都在一下下的擊節中化爲最真的率直與張狂,像是踏水展翅的天鵝在投入藍天的刹那蛻化爲金目火羽的鳳凰,成爲最熾烈的所在。他的光芒灼傷了懶散的空氣,幻覺般的氣流有瞬間的不真實。明日香懵懂不覺的揉揉自己笑疼了的肚子,說:“既……既然這樣,紅葉……紅葉君你該請……請我們喝酒才對呀!”
“是啊!要喝酒!”紅葉長身而起:“今日不醉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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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非好酒,農家自備的黃酒有股難以形容的怪味;菜卻是好菜,紅葉果然是竈間的高手,随手趕制的小碟也頗開胃爽口。三人圍着桌子對飲。一開始還是吃菜喝酒,待到後來,菜吃完了紅葉便幹脆提個煤爐炖起沙鍋,興緻高昂的和她們變着花兒行起了酒令。
夜降下來的時候,三人都有點醉了。明日香舉着酒碟,忽然穿着短裙皮靴就跳起了日本的民族舞,而紅葉大笑中擊節而歌爲她伴奏,唱的卻是超中國的調子。李李仔細一聽,差點沒流下汗來,那歌是“北京的金山上”。一曲終了,放浪形骸的兩人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明日香将那原本屬于藝妓的舞蹈跳的更加婉約優雅,紅葉則是配上她的腳步,把“東方紅”等等李李知道名字不知道名字的老歌一一唱來,間或好像還有些詞牌古雅的調子。舞者與歌者臉上具是陶陶然的笑意,在李李看來真有些傳說裏名士結伴而行,灑脫不羁天地獨我的意思。而她自己,則是一邊任不協調的舞與歌敬請抓撓自己的笑穴,一邊專注于沙鍋内的食物。
但是,待到二人終于安靜下來的時候,李李還是趴在了桌子上。喝酒和笑鬧耗費了她太多的精力。李李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灌進了一舀水,意識在醒和夢之間踩着平衡木,稍稍一個動作腦袋的重心就如流體般倒向了另一邊。
往左邊一偏頭,聽見明日香的感慨:
“紅葉君,你看,雲遮住了月光,天變的多麽的黑呀!”
向右邊一側頭,卻看見孩提時日照街上的自己害怕的尋問柳樹下的少女:
“泓姐姐,那裏好黑啊,該怎麽辦呀?”
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辨不明是人語還是意象——似乎自年幼時開始,就一直有人用這同一句話警告時常迷失在夢裏的自己,又仿佛,從來也沒有人這麽說過,隻是不知何時這話便作爲踏足那個異境的法則印在了自己的腦中:
“……閉上眼睛,裝作看不見;捂起耳朵,裝作聽不見;咬緊嘴唇,不和人說話也不要吃别人的東西;在你站立的地方蹲下,不去涉足他人的領域也不讓他人侵占;等待,直到……來救你的人出現,或者黑暗離去……”
“等待救我的人出現……”這麽念着,永遠的夜色,昏黑望不見底的大屋,在風中搖曳的孤燈,油膩的地面,靠在角落裏形色怪異的居民,緊容兩人并行的窄巷,完全遮擋了天空的翹楚……這些記憶便漲潮般的将李李包圍。還有那個從漆黑中慢慢浮出的男子,有着颀長的身材和冷傲的容顔,伸手把蹲在地上的李李拖起,無盡的夜色仿佛就是從他的衣服,他的頭發,他的眼睛中生出,時隔多年,當時倍感嚴厲的訓誡如今卻像沉在水底的卵石,李李忍不住就微笑着向夢境裏的他學舌起來:
“……你打算這樣蹲到什麽時辰?總是等我來救你是不成的,也許我先去救别的人,或者處理這裏總也不斷的麻煩事,甚或已經離開這裏,你怎麽辦?不要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到他人的身上,既然來到這裏就要自己學會怎麽生存!怕受傷話……那可是不行的!”
再沒有什麽說辭鑽進李李的腦袋。作爲一個睡蟲,她很快睡着了。無夢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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