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江南嗎。或者說,你去過黃山嗎。
黃山恐怕确是很美的,雄奇險峻可又透着一股描摹不出的精巧秀雅,自古文人墨客折腰無數。而除卻那馳名天下的怪石奇峰,黃山也還是很美的,銜連不絕的東南丘陵綠意蔥茏,山泉聚成的溪流撫着彩石裹着陽光撒歡的流淌,而那東伸西掩的峽谷盆地卻在遮遮掩掩中絕妙的露出點點白牆黑瓦,引人一路追去,待到近了,才發現還有更多雅緻俏立在遠處山腳。然而除卻這山這水,黃山也還是美的,因爲黃山,有很多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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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李自然認爲黃山很美。她自幼生長在北方,長大後倒是去了南方讀書,但卻是睡在火車一路西行,穿過黃土高原越過秦嶺山脈到了另一個氣候溫和四季不明但同樣灰着天飄着土的南方。什麽都沒變,隻是很郁悶的習慣了春天落葉夏天開花秋天沒有藍天冬天梧桐翠綠。
轉了車,李李支着頭靠在窗上,看車外山來水往,竟也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也跟着那明媚的景色軟了起來。看了眼已經睡熟很久的同伴,自嘲的一笑。阿香,看來再美麗的景色都與你沒有關系呀,與我難道不是麽。
到了黃山區的一個小站,她拍醒了口水直流的明日香,兩個人在冬日白慘慘的黃昏中站到了山影裏。迎接她們的是委托人漂亮的臉。他穿着卡奇色的休閑外套,裏面是淺色毛衣,像個剛離開家的大一學生般安靜的立在那裏。李李聽見身邊的明日香低低的驚呼了一聲,于是暗歎一口氣。要是早知道委托人的外貌是這般特别就怎麽也不會接這趟生意。
在這裏下車的不止她們兩人,年輕的委托人不确定的看着逐漸走近的李李和明日香,有些忐忑的迎了兩步:
“你們二位就是……?啊……對不起,旅途辛苦了,我叫紅葉。這是我的名片。”
“啊!紅葉君,你好!我叫黑川明日香!我爸爸媽媽都是中國人,隻是我爸爸的爸爸是黑川所以我姓黑川,我們是最最親愛的同胞呢!見到你太高興了,我們一起去吃飯吧!哦,對了,我還沒介紹自己,我……”
李李在墨鏡上面瞥了眼喋喋不休的明日香,從她的指縫中夾出了紅葉的名片。那上面寫着委托人的工作單位和聯系方法,姓名還是紅葉兩字。李李仔細看了e-mail地址。看來一切都沒錯。
“放開他吧,阿香。他的手都要被你抓爛了。”她無視明日香嘟起的嘴,對紅葉說,“麻煩你現在就帶我們去工作的地方吧,順便解決一下我們的晚飯還有介紹下情況好嗎?”
紅葉尴尬的點頭答應,他的臉已經紅透了,額頭和鼻尖有些薄汗。他長的的确漂亮,但并不是說他适合扮女裝,而是很秀雅,有濃濃的書卷氣,連笑容也帶着點腼腆,看起來比她們倆還要年輕,很難相信他已經工作了。
李李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在墨鏡後面看着紅葉的側面。她在等他說工作地的情況,可是他顯然并沒有這些打算。于是她也就不問。後坐,明日香出奇的安靜,她在盯着後視鏡裏紅葉的臉。
李李掃了一眼鏡子裏明日香花癡的臉就移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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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李并不叫李李,黑川明日香也不叫明日香。這兩個名字她們用了二十年,但卻也不是她們的真名。她們的能力是從血統中繼承而來,對于那個不能提及的真名,除了父母本就沒讓第四個人知道,而父母則是永遠不會說的,因爲對于她們所從事的工作來說,那是絕大的忌諱。
李李還有個名字叫做木子李,她用這個并不高明的化名聯系工作。最初的歲月是艱難的,在憑印象看人的網絡裏,那是個讓委托人不能相信的名字。朋友凰丹曾經笑她們也許叫清風明月反會更吃香些。
李李自然不會叫清風明月。後來,她在網上捉到了一個走投無路的人,生意也就一下好了起來。之所以說那人是被“捉到”的,是因爲人家甯肯跪地求“清風明月”也不肯找“木子李”,結果呢,還用說嗎,李李被他惹火了,拎着他的脖子就沖到他家去了。那人倒也感恩圖報,幫李李好好宣傳了一通,外加他的事本來就棘手,這下“木子李”從此門庭若市。
紅葉是她們的第七十八位客戶。他給李李發郵件說,他祖上傳下來一坐古宅,初建于明萬曆年間,但是在*期間有價值的門楣屋梁等處雕塑破壞嚴重,又是坐落在小盆地裏的孤宅,所以沒有旅遊局注意,于是他想把它改建一下,做别的用途,但是有些問題不能動工,想麻煩李李和明日香解決。究竟什麽問題紅葉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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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完全黑了。月的光樹的影在車裏明暗交疊,一緊一松的壓迫着大家的視線。
三人都沉默不語。熟悉的感覺泛了上來,李李盯着紅葉說:“你真不打算告訴我們點什麽嗎?”
“……其實……我不知道怎麽說……那宅子很大……”頓了一下,紅葉自語似的喃喃的說,“很大……是很大……,已經很久沒住人了。家裏也隻剩我和我爺爺。我是說……我一直都不相信那些的,但是……”
後視鏡裏,紅葉的眉皺起。李李等着他說下去。
“我請了一隊人,打算先把那些雕花的木材卸下來再拆房子。結果就出了事。”
“出了什麽事?”
“一個人瘋了。”
“很多人都是自己吓自己。”
“不是……還有一個人……唉……”
“死了?”
“啊!不是!”紅葉被李李吓了一跳,“他在後院裏和一個人聊天。”
“……和誰聊天?”
“……我爺爺的堂兄”紅葉艱難的說,“長房唯一的兒子。那人和他聊天,回來跟我們說了他的長相……還有衣服……。”又是一陣停頓:“是*,呵,因爲我家是地主。”
“他的樣子很吓人?”
“不……那個和他聊天的人說他很整潔,也很謙虛……”
“那,第一個人怎麽會瘋了?”
“啊……不……我不知道,也許他知道些……很難說。”
“附近有沒有人奇怪的死了?你知道我問的是什麽樣的。”
“沒有。從來沒有過,所以我才不信。”
“現在信了?”
“恩。”
“隻是因爲一個莫名其妙的瘋子?”
“……算是吧……”
“……你說過,*的時候那宅子有價值的雕花都被砸了。”
“是的。”
“爲什麽不是直接燒了房子,那樣不是更方便。”
“因爲這些老房子當年都是人家呀,跟現在不一樣……當年是住家。”
“哦。”李李轉頭望着外面,“那……房子被砸的時候他在哪?”
“什麽?”
“他在哪。”
“誰?”
“我們正在說的那個人啊,那個已經……”
“他在那老宅子裏!”紅葉幾乎是叫出來。
“他一個人嗎?”
“不,不是。那時候,都在。沒有分房,一家都住那。都在。”
“哪些人?”
“我爺爺,曾祖父,曾祖母。……還有,我曾祖父的兄長,他的父親。”
“他們都在他身邊?”
“是的。”
“那麽……都看到了他被……”
“……對……”
“……那他父親……”
紅葉苦澀的說:“當時就吐了血。沒多久就去世了。”
李李不再說話。三個人在轎車輕微的馬達聲中想着各自的心事。
一會,明日香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大聲說:
“紅葉君,你爺爺的堂兄是挺善良的人啊!”
“是嗎?”紅葉苦笑了一下。
“我看是的。”李李說,“他沒有害你們。雖然是冤死的。”
聽到這個死字,紅葉哆嗦了一下,冬日的山區,很涼。
李李的墨鏡早已摘了,眉目間是一貫的恹恹的神色。她不喜歡黑的地方,從來就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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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村子的時候已是深夜十點。山泉彙成的河流與青山一前一後環抱着這個它,影影幢幢的似乎不少人家,亮白的月光下,白牆黑瓦隐約可辨。一座青石橋橫跨河上,橋身班駁,恍惚也不知經曆多少歲月。橋面連着路面,那邊就是村口。
銜接處砌着一塊石碑,用石灰刷的慘白,“遠望坡”三個黑字緩緩的,緩緩的,似乎要靜止般的從李李的眼前,向後退去。
村人大多已經睡下了,隻餘幾盞疏燈從高窗中透出光影。紅葉盡量緩慢的駕着車,不知哪兒有狗驚起,吠了幾聲就轉爲哀号,伴有模糊不清的咒罵。直到村尾紅葉才将車停下,提着行李領了兩人進了一處寂靜的院落。
一路盤山公路颠簸不休,終于把行李放在實實在在的地面,三人都舒了一口。也許到了自己的家有了真切的主人的感覺,紅葉顯得很高興,看上去就像個熱情而腼腆的大男孩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客人,臉龐熠熠生光。李李按住了他說不用去做飯,已經太晚,帶上火車的幹糧還剩一些可以湊合。紅葉就爲她們沏了茶,坐在一邊陪着說話。明日香像春天的雀子一樣唧唧喳喳說個不停,最後李李把她拖進了紅葉爲她們準備的耳房。
“哦,天啊,李李!他長的多漂亮呀!我們這次真是來對了,哈哈,親愛的李!那麽多生意就這次你挑的最有眼光了!”
李李把被子抖開,頭也沒回的說:“哦,是嗎?也不知道在火車上是誰白癡白癡的抱怨個不停呀。”
明日香吃吃笑着自顧自地說:“哎呀,他還很容易害羞……卡哇一!卡哇一!正是我喜歡的類型。”
沒有辦法,李李想,完全聽不到我說的話啊。
“不過,”明日香又“嘿”的笑了聲,接着說:“可惜的是,這個大帥哥太神秘了。除了我們該知道的,他可什麽也沒再說哦。”
李李走過去打開背包。老舊的木地闆喑啞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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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家的老宅,标準的徽派建築,一共八進……哦,也就是八個單獨的小院子,後院的牆已經塌了,那邊的山腳原本還有好幾進房,因爲沒有多少子孫,牆塌了之後就幹脆拆了。……”早晨,紅葉領着她們來到老宅,順着牆根邊走邊大緻的介紹房子的情況。
正如紅葉的郵件所說,這是個坐落在一處小谷地的孤宅。三面環山一面臨水,離遠望坡的村尾有二裏路,雖然說已經荒廢多年,而且也拆了好些院落,在李李和明日香的眼中依然有深宅大院的感覺,也暗暗羨慕古人能享受的奢侈的地皮。徽派建築的牆相當的高,而且每個屋頂連着牆的側面都砌成獨特的“凸”形,不露一塊瓦片讓外人見。
明日香越看越奇怪,回想村裏的建築也是家家戶戶都是這種房頂,忍不住打斷紅葉:“紅葉君,我一直覺得好奇怪,那個牆,爲什麽砌成那個形狀呢?”
紅葉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解釋說:“哦,那是‘馬頭牆’。”
“馬頭牆?這麽奇怪的名字啊,是爲了好看嗎?”
“不是的,那是爲了防火,過去的房子除了牆之外都是木制的,修這個馬頭牆就能阻擋火勢順着屋頂蔓延。不過現在那些房子大多是爲了好看了。”
明日香發出了恍然大悟的感歎聲。
李李盯着那個牆頭,喃喃的自語:“原來那個就是馬頭牆啊。”“李!你知道的呀?”看着明日香和紅葉不解的眼神,她說:“恩,以前聽人說過。但是他說的不好,我老是想不出馬頭牆的樣子,還以爲就是牆上雕了個馬頭呢。”
李李的話逗樂了其餘的兩人,昨夜車上陰郁的感覺一掃而空,紅葉待客的熱情也自然大方了起來。畢竟,李李雖然有點酷酷的,還終究是個年輕的學生。明日香就曾經說過,如果那個人第一眼沒被李李吓跑,第二眼沒被李李氣死,那麽第三眼他就會和她黑川明日香一樣的喜歡上李李。
整潔的白牆的轉過一個山腳後,就突現一種凄厲的頹敗。斷壁殘垣,後院的牆果然早已塌了。延續許久的白色符号猛然終結,青色的磚石或凹或凸,發黃斑駁剝落的石灰質,裂紋中枯萎在這個季節的狂野雜草,遭受重創仍掙紮屹立的姿态,遠處近山處淩亂散落的石料——熟悉的感覺泛了上來,李李擡眼盯着那個阻着去路的閣樓。
樓的一層用磚石砌死,隻剩偏左的地方上了一個低矮的鐵門,上面鏈鎖盤結,料想先前是通往回廊的所在。進了門,才發現樓内如此陰黑。右手是木制樓梯,陡而高,應該是通向閣樓,而竟然幽暗以至看不到盡頭。前面是閣樓的廳堂,兩旁堆了很多老舊家具直達屋頂,隻餘一條窄道,那方,清晨明媚的天光慘白的似乎是浮在格子門雕花的窗棂上。李李恹恹的神色又跑到了眉宇間,黑白強烈的對比刺激着她的視線,有一瞬間,她感覺很不舒服。右手,明日香踏前一步,她抿着嘴唇勾起嘴角,眼睛熠熠生光,骨碌骨碌的打量着廳堂。李李看了她的臉,在心底輕笑。又是一副貓一樣的表情,阿香,看來這樣的地方很合你的意。
這時,似乎受到了某種召喚,李李的目光掠過明日香的額頭,她的頭頂,向上飄去,忽略了紅葉在昏暗中幽豔沉靜的側面,完全的投向了一階一階步入漆黑的樓梯。不可捉摸的光影,不可觸摸的黑暗,那吸收了一切光明的彼端似乎是粘滞的,探索的視線隻在一個平面滑動;那吸收了一切光明的彼端似乎又是流動的旋渦,從亘古以來就存在,緩慢但是不可阻擋,将妄圖逃脫的所有,抽絲般的吞噬。李李什麽都沒想,她隻是無意識的瞪着彼端的黑暗,但是,破碎的記憶片段卻像春日正午随風翻飛的花瓣,雜亂的無序的散發着中人欲醉的微香,從眼睛從鼻子從耳朵從身體将她,拖入混沌的沼澤。
不能停止,沒法停止,連讓腦中出現“停止”這兩個字都不可以。眉頭表征身體的感覺,掙紮的皺起,卻就在額頭收緊的瞬間,涼風吹散花霧細雨敲碎醉意。班駁陸離的記憶片段都消失了,暗的虛空裏,一個男孩對她說:
“李李,握着我的手。别害怕……”
那隻向她伸來的手,李李知道那是溫暖而可靠的,被它攥在掌心的感覺,雖隔了如此長的歲月卻仍清晰可辯。從未有欺騙,從未有傷害,在學會隐藏自我搪塞他人之前所建立的絕對的信任。在想起那個人的名字之前,在想起那個人的模樣之前,在自己意識到之前,李李的手就欲将自己塞到那隻手裏面。手在掙紮,身體在掙紮,意識在掙紮,模糊的思想從混沌中擡頭。我動不了,李李在心中喊,我動不了呀,我真的動不了啊,山岚……
然而,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出現在李李視野的邊緣,然後是胳膊,臉龐,身體。一個十四五歲的矮個子女孩從她的身旁奔過,将手塞到了那個男孩的手中,女孩的面孔很白淨,焦慮的痕迹還未完全褪去,但是眉宇間已經像雨後的天空一般充滿了澄淨的快樂,她在笑着說些什麽,帶着一絲絲貓的狡黠,夾着陽光的味道。
李李望着前方的兩人,呆了一呆。女孩的嘴唇無聲的翕動,男孩的笑帶着那個年紀特有的純真和羞怯。聽不見聲音,隻有無聲電影放送。可是,李李無所指的嘲笑合上了女孩子純潔的笑容:
“……山岚,我是很怕黑啦……如果你不來找我的話……”
牽制意識的絲線崩斷了,在虛空痛苦的扭曲,委頓在地。
“……那麽……我就隻好……自己找路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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