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琳倒是很平靜,“你快起來吧,我不喜歡看到你這樣。”
“你在女兒心中應該是有尊嚴的父親,不能随便向人下跪!”
傳志起來了。
“其實我考慮很久了,爲了女兒隐忍到現在。我和她奶奶的關系是不可調和的,即使她回到鄉下,這種争鬥、争奪還在,時空隔不斷,她需要你這個投資成功的兒子回報更多,相比起來我的投資成本很少,卻想擁有這個男人的全部,這還不夠一輩子的争吵和憎惡嗎?我感覺我自己的脾氣變了,越來越像她奶奶,經常在一件小事上我們也鉚着勁一定要戰勝對方,像戰勝邪惡敵人一樣,彼此之間仇恨、厭惡、深惡痛絕,恨不得讓對方發生點什麽事快點死。。這麽尖銳地對立卻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你沒感覺到事情很扭曲很殘忍嗎?你憑心想想你自己心裏就沒點變化就很高興嗎?”何琳自己都意外,有這麽平靜的情緒。“促使我做出改變的正是女兒,這麽小她就感覺到氣氛不對,就會戰戰兢兢、察言觀色,就會想辦法做個夾縫人,當我和你媽争吵時,她不哭不鬧,因爲她哭鬧我會對她嚷,她覺得不是時候。很早她就會笑了,但後來就挑時機對我笑,在我父母家你不知道她有多高興,快樂地又叫又笑。我的情緒,這個家裏的情緒不由自主地影響了她,我不想她這麽小酒這麽不快樂,就需要适應家裏本不該存在的對立情緒......”
傳志呆呆的,然後默默走出屋門,到了三樓,站在窗前,展現在眼前的事北京五環内璀璨的萬家燈火,每個窗戶裏都是幸與不幸的家庭吧?偏偏他的家庭要走到盡頭了。低頭看樓下暗淡的光線,沒想到往下跳,卻閃過何琳抱着女兒縱身躍下的慘象,心裏就那麽一凜。回到卧室,女兒在小床上酣睡,何琳還在等他簽字。
傳志走過去把字簽了。
這畢竟不是離婚協議,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傳志開始修補也不知何時與老婆漸行漸遠的關系,當然首先從母親這裏入手,告誡母親:一、不要與何琳吵,有不同意見,自己擱着。二、不要與何琳有過多接觸,去大哥那裏或是找鄰居打發時間都可以,總之要避免發表有關她的評論。三、有活多幹活,不願幹放着,千萬不要攀比讓她幹,她照顧天勤就夠了,話能少說就少說。
老太太回答:一、早自己擱着了,說不着。二、俺根本就不想多接觸,誰願意看那張臉!三、俺天天做給她吃,她幹啥活了?說啥話,早就不說話了。
憑經驗,老太太猜出兒子媳婦之間又有問題了,兒子又被修理了,不然不會這麽懦弱熊包。但紙裏包不住火,沒幾天老太太就知道了兒子媳婦簽了一份協議,呆住了,這不是典型的放個老鼠夾子讓兒子鑽嗎?偏偏傳志這個比老鼠還憨的東西還真把頭伸進去!
老太太也不是吃素的,三下五除二,準備了一張紙和一支筆,單等兒子下班回來,一把拉近自己的房間,“兒啊,你得給俺白紙黑字寫上,隻要你們離婚,那小房子你轉給俺!”
傳志苦笑不得,“娘啊,别那麽财迷了,沒用,那是我和何琳的共同财産,如果她不同意,就我一個人轉不走!”
“你都大方地把這個大房子給她了,她爲啥不能讓給咱那個小房子?”
傳志沉默。
老太太頓覺自己吃虧了,自己兒子一人當不了家,那就說給兩人聽,理不說不清,不辨不明嘛。
于是晚間飯桌上,老太太特意做了幾個好菜,還特意把大龍讓父親接走了。有大龍在,何琳很少下樓跟大家一起吃飯,自己端上去與女兒一起吃。很久了,大家差不多都有點習慣了。
但今天被叫下來同桌吃飯,該何琳不習慣了,不過她已聰明理性了許多,若無其事抱着女兒下來了。
傳志不知道這兩位怎麽回事,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如果是和呢,自己樂觀其成,如果準備開吵呢,他就把母親帶回她的房間,讓她單獨吃,不能攆何琳了,有女兒不說,反正不能再讓何琳讓步了。
老太太用公筷給媳婦夾菜,第一次給媳婦夾不給兒子夾,還用公筷把一片菜葉小心地送進孫女的小嘴巴裏。非常難得的友好姿态,何琳也沒拒絕。
見氣氛不錯,婆婆語重心長地說話了:“何琳,你們得好好過,有孩子了,傳志也能多掙不少錢了,日子也算熬出來了,以後還能有啥困難?往前看吧乖乖,小閨女越來越大,你們還不往她身上花大心思?人這一輩子,年輕時熬日子,年紀大了熬孩子,以前有個言差語錯的,你别往心裏去,人越老越糊塗,越老越想靠孩子,俺這個老媽子,年輕時正确多,年老時錯誤多,俺這樣說俺,行不?”
傳志都驚呆了,老娘在推心置腹剖析自己呢!老人家在深層次地幫他呢!
何琳也吃了一驚,這話要放以前,說不定要淚眼婆娑了,大善莫過于此!現在——嗯?妖婆轉性了?真的假的?她沒馬上高興,支着耳朵聽下去。
“老三也畢業了,在武漢找了個人家倍好,五個孩子都找着地方了,俺這一輩子的任務算完成了。以後俺到俺小閨女家住一段,老三有了孩子俺就去武漢看孩子,平時沒啥事了俺就回老家,給老大家做做飯,這一輩子也算交代了。”停了一下,依然是誠懇的心裏話,“俺這是希望你倆往好處過,要是真過不下去了,何琳,這個三層小樓也過到妮妮手裏了,那個小房你就給了傳志吧,你大的,他小的,得讓他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傳志連忙打斷母親,“說什麽呢?說哪去了?這事你别管,越管越亂,我和何琳的事自己解決,吃飯吧。”
老太太有點委屈,話還沒說完呢。
何琳心裏冷笑:在與我分家呢!還去武漢給人家看孩子,上次人家門也沒讓你進!
飯後到樓上,何琳問“你到新公司上班了沒?”
“上了。”
“一年三十萬?”
“稅後,不止。”
“好,你考慮過沒有,把翠湖灣的小房給我?”
傳志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給!”
“有我一半。”
“有你一半,你住一半!”
“你得考慮我将來一個人撫養孩子。”
“沒讓你一個撫養!”
“好吧,一人一半也行,你得把這個還了。”
何琳變戲法般掏出一張借款複印件,正是五年前傳志打的五十萬借條,貨真價實簽着他的大名。
傳志腦袋轟了一下,還有這筆巨額外債呢!自己早忘記了,他清楚地記得何琳說這張欠條丢了。
“一直在我小姨手裏,最近才拿到。”何琳不動手色,“要麽你放棄小房,要麽你還錢。本來你答應給我小房,一半是我的,你那一半這算到你給女兒的撫養費上,這筆款我就不要了。”
傳志傷了自尊般暴怒:“房子都給你了,哪還有五十萬的債務?你說這五十萬哪來的?做人不能昧良心!”
何琳冷笑看着他,“那好,請你再簽一份無論天勤怎麽樣,你都與這房子無關的協議,這五十萬債務才算免了,因爲你是她父親,你有她的繼承權,律師告訴我這是隐患。另外,你必須簽,我父母是把房子送給你我結婚用的,你我又送給了女兒,但這房子本來是我家的,沒有你把房子還給誰之說。你沒還給我父母,你給了你女兒!”
傳志忽然對面前這張面孔深惡痛絕,她早就打算好了,一直在背後處心積慮,而他還打算修複關系和這個女人過日子!“我是不會還得,你别精打算盤太過分!”
何琳很鎮靜,“我沒過分,如果你放棄未來與這幢房子的任何關系,這五十萬的債務就當不存在;那個小房子我想要,就算你擺一個高姿态,讓給我和女兒,當然你那一半可以折算進撫養費,你并沒有吃虧;你進這個家門時空着手來的,隻是一個月薪七百多塊的小公務員,現在你走出去,雖然也是空着手,但五年後你年薪稅後三十萬,這五年了也算我培養了你吧。那時你餓薪水都不夠租房的,卻還供着你媽,你兄弟上大學,你大哥生孩子......我沒精打細算,隻想拿回我的東西,也沒過分,我隻是不想再這樣生活了,近五年,夠了。”
傳志覺得受了侮辱,“這五年我除了白住這房子,我沾什麽光了?什麽不是我腳踏實地一手創造的?就因爲我憑空得了嶽父這套房子,我一直覺得像孫子似的欠你的,欠你家的,我拼命工作,拼命讀研,拼命尋找個好前途報答你,你家無論有個什麽事,隻要用得着我,哪次我沒跑的最快?哪次我抱怨過?我也有壓力,我一直努力去做,去工作,去掙錢、升職,就是要你們有朝一日覺得跟着我值!你們押對了籌碼!我是那個最可靠最正确的人選!可你不給我證明我自己的機會了,你把目光盯在了那些婆婆媽媽的小事兒上,你還是五年前的何琳嗎?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在傳志瘋狂的追問中,何琳沒有激動,也沒有退縮。沒錯,五年足以物是人非,她已從一個不谙世事的單純女孩演變成一個所向無敵的潑婦,時間刻在人臉上的年輪遠沒有五年來的事件在人心裏更顯沉重和荒涼,愛情已變成了記憶中的廢墟不能回首,現實卻像個結實的尼龍細繩在勒緊脖子。
天勤小睡了一會兒,醒了,小姑娘翻轉過來支着身子張望,不哭也不叫,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爸爸媽媽在冷眼中對望。
第二天中午,老何夫婦就把閨女招回去了。不用說,傳志又跑到嶽父家曲線救國了。傳志深信這個和睦家庭對老婆的影響力,他不相信到了今天這個家庭中還有勸離不勸和的。郁華明要退休了,她申請不再帶研究生,也不願出去串聯講課,而是把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和同事老肖合寫的一部《城鄉二元結構貧富差距與社會各階層變遷》上。
老何經常去順義郊區看房,聯排别墅、花園洋房什麽的,真的打算老兩口退休離開鬧區,過休閑的田園生活了。2007年股市大漲,老頭掙錢了,股市5500點抛的,這個并不貪婪的人沒等到2008年短短五個月下跌百分之四十在哭天搶地。哭天搶地的是郁華清,她二十萬元的本金曾達到最高值一百多萬元,現在還剩下二十萬元,白玩讓她恨得牙癢癢。
何琳帶着小寶貝回來了,一家人一邊逗孩子,一邊數落她這個“潛力股”的短視丫頭。
郁華清的話最有代表性:“垃圾股,垃圾了這麽長時間你都挺過來了,現在這支股漲滿停,你抛你傻瓜啊?早不丢?隻要你這邊丢手,立馬有人會撿去,信不信吧?”
傳志在一旁坐着,經濟強大了,人就容易自信心滿滿,不僅有超強的抗打擊能力,也能用幽默的眼光看待刀子嘴豆腐心的小姨的話了。隻要能讓何琳回頭,随便說。
老何也說:“何必呢,孩子都有了,有些事還能都怪傳志?成家過日子,彼此就體諒,有些事吵也吵了,就過去了,下次吸取教訓,哪像你這樣沒完沒了的?”
隻有嶽母郁華清沒有說話,隻顧逗外孫女玩。
何琳顯然鐵了心腸,“這次我離定了,誰的生活誰知道。我一個人一樣帶孩子,我又找了份工作,可以把天勤入全托。當年我嫁給他是我自己的主意,現在離開,也是我的主意。”
郁華清急了,把外甥女拉到另一個房間,關上門,有點氣急敗壞:“臭丫頭,你腦袋怎麽了?單身媽媽有多辛苦你知道嗎?你低估了一個人帶孩子生活所遇到的困難!我離婚時你二表哥都十五六歲了,天勤才多大?你得爲孩子考慮考慮吧,沖動是魔鬼!現在傳志讓你培養出來了,幹嗎?就爲一錢不值的一口氣傻了吧唧成全别人?你以爲你做慈善呢?你婆婆那死老太婆還能活幾年?你氣死她不就完了!”
何琳倔強地走出來。小姨若無其事地倒水喝。老何接着說,“日子是磨合出來的,不行再等等,再給個觀察期,你心急如火幹嗎?傳志又不是無藥可救。傳志也是,以後不要動不動一大家子捆綁,這樣生活難幸福。”
傳志猛點頭。
何琳卻不理會,“隻要我們還在一起,他是不會吸取教訓的;隻有我離開,這個教訓才足夠讓他記住,所以能和他過下去的命中注定是别人。有他油裏鹽裏都伸一手的媽在,任何女人都甭想和他過清淨日子,傳志性格太軟,也沒原則性,改造他是一輩子的工程。我煩了,沒耐心了,讓我過自己的生活吧,請放心,未來的我再也不會哭着回娘家了。”
傳志急了,向所有人保證:“我怎麽沒接受教訓了?看我行動行不行?以後何琳不用出去工作,就在家帶孩子吧,而且我保證單住,搬到我們的小房裏,大房合租,租金給爸爸媽媽。爸媽退休了,也需要個靈活錢。”
這話說得既誠懇又是時候,當即受到了在場除他之外一半人贊揚:郁華清和老何。
誰也說服不了誰,事情僵着了。關鍵時候母親郁華明回頭說了一句:“自己的生活,自己拿主意,當年我們沒阻止你找這樣的人結婚,今天也不會阻止你離婚,隻是勸你慎重,爲孩子考慮一下。”
傳志沒有想到嶽母因爲女兒下跪的事現在還沒有走出陰影,一直就不能原諒他,這個清高的老知識分子最後關頭沒有幫他——沒幫他等于幫何琳。在内心深處,沒有母親的壓力,何琳以爲自己走得沒錯,父親隻是從一個女人的安全生存角度看問題,小姨則從一個家庭的經濟角度看問題,隻有她自己知道自己面對的支離破碎的一地雞毛的情感和麻木到無法承載的靈魂。
轉眼大房沒了,小房也沒了。老太太有些心慌和惱怒,什麽都讓媳婦拿去了,自己和兒子孫子以後住哪啊?住大街上?反正媳婦怎麽也是離,她沒必要拖着掖着讓着哄着了,直接上了二樓對面何琳。
“俺兒和你生活了四五年,他就應該什麽也不落下?”
“你覺得他應該落下什麽?”
“俺兒這些年天天上班工作,工資沒養着你啊?”
“很遺憾你兒子雖當官,但官太小,沒撈着什麽油水,這些年的工資都養着他娘他兄弟姐妹他老家人了。這些年分明是我養着他,免費提供他吃、喝、睡。”
“這房有俺兒一半!”
“别做夢夢見大頭鬼了,這房子以前是我父母的,現在是我女兒的;曾經有過你兒子的份兒,但你兒子沒福消受,身邊小鬼太多,現在物歸原主了。”
“小房子是俺兒的錢買的!”
“小房的本金是我的,是我結婚時我家親戚朋友和我姐給的禮金,你家親戚的禮金你拿走了;就是股票赢利的部分也有我一半。你想要,行,去法院告我吧,法院支持你,我就給你一半!”
“難道俺兒這幾年光忙活了,什麽也沒落下?”
“落下了,落下一個閨女,他要付18年撫養費;也落下一個年薪30萬元的金領,一個正在走向成功的高收入人士。你值了,不值的是我。”
何琳坐在灑滿陽光的椅子上,腳下是素雅的淡綠色地闆,窗棂的格子影印在鞋子和地闆上,恍然看到光陰如水般在客廳裏嘩然流逝。這個屋子像舞台般,上演的家庭流水劇在她腦子裏回響,以前她是那麽氣急敗壞,充滿激情的拉開架勢要打一場家庭反入侵戰争,一打竟是好幾年,房子每一個角落裏甚至還有吵吵的回聲。現在她隻有平靜,隻有内心潰敗後的勞累和淡然,像花開花落,像塵埃落定。
2008年秋天,何琳向法院遞上了離婚訴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