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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太行山,漫漫井陉道。
一輛樣式普通的廂車,晃悠悠地行駛在之字形山道上。山頂最高處,奈何關依舊淵亭嶽峙,巍然屹立,隻是那上百個射擊孔,已不再有火槍探出。奈何關已經開放,可自由出入;天樞城,也辟爲旅遊勝地與紀念堂。昔日的雄關要隘,軍事重鎮,已變成華國大地上尋常風景。
廂車進入東關城,緩緩停下,禦手敏捷跳下車,将踏闆放下,恭身謹立一旁。
車簾掀開,一身戎裝,外罩大麾的女衛官莫青蓮當先而出,警惕地四下巡視一番,方才按铳侍立于車旁,随後出來的竟是朱皇後。
朱皇後頭戴帷帽,薄紗遮面,衣着很是尋常,素色褙子,團花襦裙,看上去與一般出行婦女,有不同。
朱皇後出得廂車,蓮步輕移,來到奈何關樓門前,拾階而上,曲折回轉,步入第三層防禦室。然後,站定在那個留着淡淡印迹的地方,雙目晶瑩,默默啜泣。莫青蓮低垂着頭,眼眶紅紅的。
良久,朱皇後用手帕試了試臉,轉過身,道:“走吧,到烈士陵園去看看她與她的姊妹。”[
英烈峰風景如昔,玉欄雕切。松濤如訴,那巨大的劍形紀念碑依舊巍峨,女兵陵園、魂兮歸來堂,一切都是那樣熟悉。
朱皇後仔仔細細看着每一幅畫像,纖纖素手撫摸每一個或熟悉、或陌生的芳名。莫青蓮懷抱着的一大捧鮮花,被朱皇後一點點散盡,直至最後來到朱婉婷的墓前,所餘鮮花,盡數獻上。
朱婉婷的墳頭整潔幹淨,幾乎沒有一根雜草。青石闆地磚也打掃得幹幹淨淨。顯然平日有人維護,而且很是用心。
朱皇後正在墳前默默垂淚,那禦手卻從後山小道匆匆趕來,距朱皇後十步之遙。恭聲道:“娘娘。那道人在草廬裏。”
朱皇後聞聲一顫。伸手按了按起伏的胸脯,深吸一口氣,盡量平穩聲音道:“前頭帶路。”
莫青蓮将帷帽呈上:“娘娘。山間風大……”
朱皇後搖搖手:“不必,這條道我很熟,些許腳程,要不了多少時辰。”
三人沿一條窄道而上,從道旁兩側雜草叢生的情況來看,此陉絕少人行。繞過一片濤聲如浪的松林,經過一條小橋,一間簡陋的草廬出現在眼前。
草廬前,一個頭戴道冠,身着杏黃道袍的道士,正盤膝蒲團,伏于案幾,背對來路,專心的摹寫着經文。
莫青蓮與禦手行至三十步時,便識趣停下腳步,分散守在橋頭,防止遊人打擾。
朱皇後緩緩走近,低聲道:“是……是你嗎?”
道士身體一顫,停筆,慢慢轉身白面微須,五官清隽,儒雅中帶着幾分愁苦,額頭镌刻着苦難歲月的痕迹,正是已被天下人認定駕崩的欽宗趙桓。
“果真是官家……官家事……太好了……”朱皇後喜極而泣。
那道士臉色也是臉色變幻不定,怔忡良久,才從恍惚中驚醒,豎掌于胸,說出一句令朱皇後驚訝萬分的話來:“貧道号了緣,女檀越不可誤認。”
朱皇後豐潤的嘴唇微張,鳳眼睜大,随即意識失儀,慌忙以襦袖掩檀口,隻以困惑的眼神直直盯住自稱“了緣”的道士。按理,天子已經發話,允許自己前來了結心願,保密局那個頭子,不應指認錯人啊![
了緣垂首轉身,将案幾上那一頁摹寫的經文撕下,搖頭自語:“唉,這一章白寫了……”将紙張揉成一團,随手扔出。
紙團本是扔向側方,但山風卻将之吹滾到朱皇後腳邊。朱皇後彎腰拾起,展開紙上有一團污漬,當是方才自己呼喚那一聲,驚吓了了緣……等等,這字迹……
“你……就是他,樣貌相似或許是巧合,但是,這是他的字,絕錯不了。”朱皇後緩緩接近了緣,輕聲道,“是他不讓你表露身份,對嗎?”
朱皇後前一句的“他”,與後一句的“他”,明顯不是指同一個人。
了緣臉上浮現一絲苦笑:“既如此,那就把話說開吧。這世間已趙桓,隻有了緣,非他人所迫,乃是了緣的選擇。”
朱皇後呆了呆:“你也像太上那樣,入宮觀爲道?”
“不,不同,我是真正受戒。”
這時朱皇後才注意到,了緣頭上戴的是刻着“五嶽真形圖”的五嶽冠,此冠必須的受過戒方能佩戴。趙桓,是真正出家了。
了緣緩緩站起,道袍一拂,向周圍群山劃了半圈,“四海承平,天下大治,他是真正的真命天子。他比我、比太上、比七弟、九弟,做得更好,理應是天下之主。我心願已了,可以安心長居于此,日夜誦經,爲英靈超度,自己贖罪了。”
盡管身爲人婦,朱皇後是不可以指責其夫的,但是,站在這英烈峰上,面對數英靈,又有什麽理由,不去指責這最大的責任者呢?
朱皇後望着眼前這個令自己七年來難以釋懷的男子,不知怎地,心情徹底松了下來,有一種責任已了的如釋重負感。這些年,在天樞、在華國那麽久,她早已明白,這個人,要對這場深重的國難家仇負有怎樣不可卸的責任。她隻希望看到他活着,但确确實實不想再跟這樣一個人在一起了。
“你,的确應當贖罪。”朱皇後望着遠處高高的紀念碑。喃喃道,“看來,他給你安排的地方,真是挺合适。”
了緣平靜笑笑:“此處的确很好,日觀群峰,夜聽松濤,清泉流石,蟬鳥鳴澗。如此造化神秀,絕非人力堆砌雕琢之艮嶽可比。能終老于此,實乃了緣之福份。更不須說……”
了緣說到這。目光閃過一絲悲切。遙望一個方向,輕聲道:“還有她……還有許多昔日仙娥,伴我左右……”
朱皇後順着了緣的目光看去,婉婷之墓。曆曆在目。心頭一痛。潸然淚下。
耳畔響起了緣的聲音:“女檀越心願已了,請回吧,了緣要做午課了。”
随後。一陣沖平謙和的唱諾響起:“如是衆生,受諸惡業,皆由自心,妄想顛倒。不悟爲,一切罪根,皆從心起。天堂快樂,自由心生,三界沉淪,亦從心起;心生邪見,妄起念嗔,心生惑亂,存念非真……道形體,澄泸身心。不貪不欲,不嗔不淫。是非莫識,表裏思尋。身心清浄,煩惱不侵……湛然空寂,了心元心。念念相繼,勿起塵心……”
“念念相繼,勿起塵心……了緣了卻前緣。原來如此……”朱皇後喃喃輕語,淚眼蒙胧,遙望雲海,語凝噎。
山風急嘯,袂裾飛舞,人在咫尺,心隔天涯。
曲折山道間,朱皇後三人的身影漸行漸遠,空谷間仍然隐隐回響:
“念念相繼,勿起塵心……”
……
長安,太極宮,澄心殿。
這裏原是掖庭宮舊地,重新修葺之後,狄烈将其中一座宮殿,辟爲寝殿。平日裏休息、安寝、或批示奏折,便在此處。
今夜月圓如盤,澄心殿歡聲笑語。這是狄烈南巡歸來後的第一夜,皇後、皇妃們齊聚寝殿,來了個合家歡。嬛嬛、圓珠、葉蝶兒、餘羞花,各自抱着呀呀學語的皇子、公主,在十餘名皇妃間互相傳看、逗弄,其樂融融。
狄烈散發寬袍,露出強健的胸肌,毫君王之儀,斜倚長案,把酒持壺,笑吟吟看着眼前一幕。闊别經年,重歸故園,愈發能夠體會并珍惜這難得的天倫之樂。
笑鬧之際,誰也沒留意,在寝殿大門,出現了一位女子,正靜靜看着她們。
狄烈的目光本是最敏銳的,但中間隔着十餘名皇妃,如穿花蝴蝶般嬉鬧着,目光完全被切斷。而且他也沒想到,有這樣一位不速之客,宮女們居然不禀報。
最先發現不速之客的,是眼睛最尖的串珠,随即發出驚喜的叫聲:“皇嫂回來了!”
這一下,諸妃動作停頓,目光齊刷刷看去,面露喜色,一齊行禮:“見過娘娘。”
朱皇後今夜裝扮明顯有别往日,梳着百合髻,戴白色團冠,外着淺紫對襟褙子,内着藕色窄袖短襦,同色多層套疊短裙,襯着雪膚花貌,明豔妖娆。如此小家碧玉的裝扮,令看慣了她的寬袍大袖皇後儀裝的狄烈眼前一亮。隐隐感覺,朱皇後,似乎放下了什麽,又似乎決定了什麽,整個人由内而外,散發出一種前所未見的清新明爽之氣息。
朱皇後輕盈趨步而前,盈盈下拜:“不敢當諸位娘娘如此大禮。”
這個異樣的舉動,頓時令諸妃愕然失措,面面相觑。
朱皇後起身,擡手掠了掠鬓邊發絲,儀态從容:“打擾諸位娘娘歡娛了,其實,我是來借宿的。”
狄烈正一邊琢磨朱皇後此舉何意,一邊舉壺斟酒,猝聞此言,酒壺一顫,灑出不少。
諸妃更是呆住,半晌才吃吃道:“皇嫂……”
“我不再是你們的皇嫂。”朱皇後當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已自除皇後之名,從今而後,一切與前朝再半分關礙。此後就是一普通民女了,故此不宜再居甘露殿……眼下是處可去了。”
諸妃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十餘雙妙目流轉,一會轉向狄烈,一會轉向朱皇後。
狄烈乍驚還喜,緩緩站起,遙遙舉杯緻意:“澄心殿還算寬敞,皇……嗯,未請教娘子芳名?”
朱皇後嫣然一笑,翩然下拜,如白蓮刹那綻放:“朱霓裳拜見陛下。”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