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的時候,模糊的視線像被打了馬賽克,四周一片混沌。但沒過多久,我的視野逐漸清晰,身邊的家什像被水洗過,簡單地拼湊成有些缺乏情調的生活畫面。
一個苗族女孩坐在床沿,她捧着一碗粥,吃吃地笑。"你醒了?"她抿抿嘴,如果蚊帳打開的話,形同空氣的聲音估計會被篩掉。
我的頭部很痛,思維亂成一鍋粥,便沒有作答。
"你們還真奇怪!"女孩吹着勺子上的熱氣,把粥遞到我嘴邊。
嗅到食物的香味,我的胃開始興奮,我想不起自己多久沒有進食了,這種饑餓程度是難以名狀的。
我差點把瓷勺子給咬碎。女孩又是笑。
粥非常的酸,大概女孩看到我吐舌頭的窘迫,說道:"這是我們苗寨自制的酸湯,幾乎家家都有,對消化有幫助。"
我說:"我現在需要充饑,不需要幫助消化。"
女孩幫我喂飯實在太麻煩,而且這樣吃也非常不爽,我現在盼望能有一頓饕餮盛宴,然後狼吞虎咽。本想起身端酸湯,但全身的疼痛讓我覺得自己的骨頭都碎成了粉末。女孩吃力地扶我起身,我背靠着牆壁,奪過她手中的碗,把湯全灌進喉嚨。姿勢非常不雅。
"你慢點喝,我母親正給你做飯。"她起身去催促。
我看着那個有豁口的碗,心裏空蕩蕩的,極度疲勞過後的蘇醒,在對世界的認知上還保留着一絲恍惚。
銅制臉盆中浸有半截陽光,陽光和靜水摻雜在一起,是視覺上的享受,我盯着反光的盆沿,好久都沒有緩過神。
這是一棟吊腳樓,屋内随處可見粗大的柱子,房間中央有一張木桌,上面是一些五顔六色的針線,都是些女孩子的活計。格子窗有溫潤的有風灌入,帶來絲絲涼意,我所在的這張床靠牆全是明星海報,從房間的舊損程度看,這棟吊腳樓經過了一定歲月的風吹雨打。
發呆是耐不住時間的考驗的,逐漸發燙的陽光漫上窗台時,正好打在了我的額上,此時此刻,我看着即将燃燒起來的窗口,心中的失落一掃而淨。同時,蘇醒過來的記憶乘虛而入。我注意到那個女孩指出了"你們",從山崖掉下來的時候,我們幾個人是在一起的,那麽現在,唐雨白和二叔在哪?要說這山路也太奇怪,走了半截,竟然突然變成了懸崖,真讓人始料未及。好在山崖并不高,下面是一條溪澗,我們掉在河裏,才沒能送命。
"那個誰,你還在嘛?"我清清嗓子,朝女孩轉向的門口問道。
"有什麽事?"從那扇門裏走出來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青年人,他依在門口,皮膚黝黑的緣故,我差一點沒辨别出他冷冰冰的表情。
看來自己并不受歡迎。"我想問那個女孩一些事情。"我摒棄自己一貫高傲的語調,或者說不客氣的口吻。
他突然疾步過來,抓住了我的衣領,"喂,我可警告你,别想打我妹妹的注意!"
我笑着哼了一聲,如果放在以前,我肯定毫不猶豫地給他一拳頭,但現在的自己手無縛雞之力,而且不知爲何,我根本沒有了那種心态。我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皺巴巴的煙,遞在他面前,"我想兄弟誤會了,我隻是想問一下朋友的去向。"
年青人接過煙,放在鼻下嗅了嗅,又看一眼煙的牌子,便咧嘴一笑,松開了手。"早說嘛,隻要不對我妹動歪心思,我這人是很大度的。"
"你想多了。"我也随之一笑。這時,苗族女孩端着一盤飯菜走進來,年青人趕緊上前幫忙,聞到食物的香味,我的胃又開始興奮。
"餓壞了吧!"女孩把飯菜放到桌上,卻不等我起床,她在米飯上夾了一些菜,端到了我面前。
"不必勞煩,我的身體估計沒什麽大礙,應該能起的來。"我掀起繡着華美圖案的被子,女孩忙攔住,說道:"那麽高的懸崖摔下來,就算腿腳不要緊,也說不定會有内傷。"
"我爲什麽在這兒?"這個爲時已晚的問題在思維清晰後說出來,已經顯得自己十分愚笨。窗台上發酵的陽光灑在地面一平米,我注視着兩張沉浸在陰影裏陌生的臉,心裏一陣茫然。
"難道你不記得了?"女孩睜大明亮的眼。
我無奈地搖頭,一副如果記得的話還問你幹嘛的表情。
"因爲你們掉下來的山谷中,河邊有較大平整的岩石,寨子裏的人就把那裏當成了天然浴池。那時我和寨子裏的姑娘正在洗澡,突然聽到幾聲巨大的水花噴濺的聲音,我們便向那邊遊了過去,有一個中年男人從水中站了起來,我們以爲是慕名而來的遊客在偷窺,摸了幾塊鵝卵石砸了過去,誰知……"女孩指着自己的腦袋,做了一個暈倒的姿勢。
"那個中年男人現在在哪?"我有些心急,一下子捏住了女孩的手腕。
年青人推開我的手,眼神中滿是挑釁的味道,"哥們,這你就不厚道了!"
我自知失禮,稍微欠了一下身體,"恕我魯莽,那男人是我二叔,我怕他傷勢太嚴重。"
"寨子裏的人從水中救出四個人,其餘的人都被安置在條件較好的村民家中,等你傷勢好一些,我帶你去看望他們。"女孩夾了一塊肉遞到我嘴邊。
我吐了下去,暗自問道:"怎麽會是四個人?除了我、二叔、唐雨白,另一個人會是誰?"
年青人奪過女孩手中的碗,把它摁到我手裏,憤懑道:"讓他自己吃!"
"你幹什麽?"女孩白了年青人一眼,輕聲道:"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不能亂動。你真是莫名其妙!"
這時,屋外有人喊了一句方言,我沒聽明白,年青人答應了一聲,瞪了我一眼,就轉身下了樓。我猜那句方言應該是他的名字。我覺得男人吃醋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就問女孩:"他是你親哥嗎?"
"不是。"女孩淺淺一笑,"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
我從她羞澀的笑容裏看出一些别的内容,"你們快要結婚了吧。"
"你怎麽知道?"女孩羞紅了臉。
我沒有回答,不停地往口中扒飯。我現在才明白所謂的饑不擇食,便是盛一碗發酵的酸湯,也能喝得津津有味。
足足吃了六碗米飯,我才心滿意足地放下了碗,這一頓吃得過瘾,連續打了幾個飽嗝。吃飽喝足之後我便打算去找二叔他們,我現在有更多的疑問需要問清楚,二叔也理應給我一個答複。況且燕子和青草她們的情況還不明了,萬一蠱苗寨的村民把她們給折磨死,我們就該遭大罪了。
但女孩堅決不同意,她說我的身體太虛弱,不适合走動。見她這般堅定,我也沒再強行,心想,要等我康複了再走,黃花菜都該播種了。這寨子估計不大,等找個機會跑出去,大喊幾聲,二叔他們應該能聽得到。
不料,沒等女孩收拾了碗筷剛走出門口半步,又進來一個男人,他身着黑色苗族短裙,臉上沒有典型的歲月紋理,看起來大概隻有三十多歲。
他把一個米袋放在床邊,就說道:"你們是不是來盜墓的?"
"爲什麽這樣說?"我驚詫地看着他冷峻的面孔。
"你不用解釋。"男人打開米袋,頓了頓又道:"這種事情我見多了,隻是沒想到你們還能活着回來。來吧,把衣服脫了。"
"你要幹嘛?"我做了一個抱胸的動作。
"你身上不是普通的傷口,如果不想變成半人半妖的怪物,乖乖地配合着。"他指着我脖子上的傷口。
我想起在墓室裏見到的另一個自己,仍然心有餘悸,世界上怎麽會存在這種事?我脫掉單薄的短袖T恤,瞟了一眼滿身的傷口,心裏直叫慘。
男人看了我的傷口也不由咋舌,他長出一口氣,點點頭,"年青人好體質啊!"說完就把糯米倒在我身上,然後不停地用手搓,這種姿勢很像搓澡,但卻不是用來享受的,原本已經麻木的傷口一沾到糯米,就變得疼痛難忍。我慘叫了大半個小時才算完事。
男人走的時候,拍了拍我,說道:"你最好不要出這個屋子,免得你的冤家下毒手。"
"那我要是上廁所呢?"我直言道,忽然意識到他的後半句,忙問:"你這話什麽意思?"
男人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你從窗口看一眼對面。"
我還沒來得及詢問,他已經夾着米袋出了門,我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莫名其妙的感覺。當然,他的話成功地激起了我的興趣,在還能聽到男人下樓的腳步聲時,我已經趴在了窗口。
對面的吊腳樓與我所在的這一棟基本相仿,那邊樓上果然有兩扇窗與此相對,但因爲距離和反光的緣故,我根本看不到窗後的情景。會不會是這陰陽怪氣的男人作弄我?又一想,他沒理由啊。
樓梯上又響起了腳步聲,我趕緊回到被窩,維持一副病殃殃的狀态。這個時候,門口探進一張大臉,他額上包了一圈紗布,我一見這張臃腫的臉,幾乎大叫了起來,"二叔!"
二叔把手指放在嘴唇噓了一聲,蹑手蹑腳地走了過來。"我們沒時間了,快走!"不等我反應,他一把從被子裏把我給拽了出來。
"你要把我給摔死啊!"我痛得大喊,用力掙脫了二叔,"什麽沒時間了?難道你着急回去給自己做棺材?"
"放屁,你個鬼崽子,一點教養都沒有!"二叔狐疑地掃了一眼四周,把聲音壓低,"我是擔心我閨女,我們失蹤這麽長時間了,他們在那寨子裏指不定遇到了什麽危險!"
"對了,你和蠍子是怎麽找到我們的?"想起在地穴中經曆的一幕幕,不免心驚肉跳,二叔似乎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我們,這讓人很奇怪。
二叔捂住我的嘴,轉着眼珠猶豫道:"小心隔牆有耳。"
"沒人有興趣聽我們胡扯。"我又攀爬到床上,急喘了幾口氣。
二叔突然不說話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目光中有幾分嚴肅,我覺得蹊跷,二叔怎麽會用這種眼神看我?他看得我有些發毛,便在他眼前招招手,輕輕喊了一聲,"二叔,你沒事吧!"
"你才有病!"二叔突然低着頭,面紅耳赤地說道。他的答非所問直接曝露了他的心裏狀況,他看似有些焦慮,而且在想些另外一些事。
不知不覺,二叔臉上布滿了冷汗,他用袖子在臉上一擦,就道:"哦,對了,我們沒有在地洞裏待太久,苗人(巫師)發現我們失蹤後,很快被青草指出了行迹。原來有一扇銅門是直接可以通到地洞的,但它隐匿在黑暗中,不易被人發現。我們等了很長時間,見你們遲遲未回,便由那苗人的女兒帶領去找尋。順着台階一路向下,也沒經過什麽波折,就到了甬道裏。苗人女兒本來在前面帶路,但走着走着就落到了後面,讓人奇怪的是,我和蠍子一扭頭,就發現那女孩不見了,之後發生的事你也知道。"
不知爲何,總感覺二叔說話時有些漫不經心,而且我的知覺告訴我,他在說謊。"難道你沒問那巫師爲何會存在如此大的地下空間,就一味地跟着藍月亮去找我們?你不覺得蹊跷嗎?"我先從他話中的第一個疑點問起。
"我很擔心你的安危,也顧不了那麽多,你又不是不了解燕子,她對你一往情深,你要是回不來,她肯定要扒了我的皮。"二叔皺起眉頭,搔了搔後頸。
我覺得二叔是在故意岔開話題,以他這種狀态,即使我不依不撓,他也會找出千萬條借口。"那麽你在洞口的時候,怎麽突然間不見了?後來爲何又裝扮成屍體?"
二叔大概反感這種審問的口吻,不耐煩地搖着頭,但下一秒鍾,他忽而嚴肅起來,"你記得在石北村的時候,陪同我去的那五個垃圾回收站的工人嗎?"二叔眨眨眼。
"當然記得,難道你沒給人家發工資?"我略感疑惑,二叔怎麽突然問起了他們。
"你肯定不會想到,趕屍匠趕着的屍體便其中的四個人。"二叔賣着關子。
"你是說四個白衣人就是那幾個保镖喬裝的?這也太扯了吧!即使如此,你爲何取代了其中一個?"我十分地驚訝,當初在石北村幾個猥瑣的保镖無緣無故出現在湘西大山,而且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最後偶然的巧合後又與我們殊途同歸,太匪夷所思了!
二叔的表情恢複成罕見的冷淡,他點了一支煙,吐出的煙霧遮住他臉部的寡然。二叔緩緩神,意味深長地說:"不知怎麽回事,我總感覺我們陷入了一個圈套,但要仔細理理其中的關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首先,我先從一個很大的疑點說起,我和蠍子去找你們的時候,當時是由苗人女兒帶領的,她是靠一些标志來尋路的。起初我們并沒有注意到這些标志,但标志極多,在她相對頻繁的觀察後,我也有所注意。讓人詫異的是,這些标志竟然是些日本字!"二叔猛吸了一口煙,開始喃喃叙述。
二叔看到日本字的标志後,非常地疑惑,他望着漆黑的長廊,心裏湧起一絲異樣。看樣子藍月亮對這地下構造非常熟悉,而且她又能看得懂日本字,要知道在閉塞的蠱苗寨通曉日語是非常不可思議的,而且從巫師口中得知,藍月亮似乎沒上過什麽學。當時,二叔就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藍月亮是日本人!
二叔也隻能以懷疑的目光看着藍月亮,他沒心情去調查戶口。到了甬道被屍鼈緊逼後,他就一路狂飙,但他并沒有像我們所想的那樣沖下了懸崖,而是躲到了棧道上。這個時候,他在棧道上看到一隊趕屍人員,便小心翼翼地跟在了後面,說來也讓人納悶,在極其狹窄的棧道上走動談何容易,更别說要展開什麽趕屍活動了!但那幾個人竟像接受了精确的操控,十分平穩地出了棧道。二叔也覺得奇怪,走上山路時,爲了一睹這些人的廬山真面目,他把最後一個白衣人放倒,揭掉了白衣人額上的符,二叔抽開高筒帽一瞧,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個人沒有眼白部分,瞳孔擴大到整個眼球,黑眼圈也很重。
二叔聞到了一股很烈的屍臭味,白衣人已經死去很久了,他捏着鼻子又仔細查看了一番,忽然就覺得眼前這個臉色鐵青的家夥很眼熟,沒多久二叔想起了帶去石北村的保镖,似乎此人就是給他開車的司機。二叔由此推斷,前面的三個白衣人也是垃圾回收站工人。這也太離奇了,他們怎麽會出現在湘西苗寨?二叔當時也犯了一把楞,爲了搞清這夥人的真正意圖,他換上了白長袍戴上高筒帽,喬裝了一番後,跟在了屍體後面。沒曾想到,最後遇到了我們,他的計劃就被打亂了。
二叔叙述時目光有些閃躲,他不斷瞥着明晃晃的窗戶,講完這一切時,他已經噙上了第三支煙。我卡碟的記憶緩慢回放,在墓室的時候,我确實見過藍月亮,當時她駕馭着一條巨蟒吞并了鼈王,墓室一瞬間流光溢彩,在我短暫的昏厥過後,藍月亮就消失了。之後我和唐教授到達了甬道中。既然她直接把二叔帶到了甬道中,說明藍月亮知道我的具體位置。
我想起在甬道内看到的紅色箭頭,也是由日本字标注,這絕對不是一種偶然。我把難以置信的目光投向二叔,"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埋在蠱苗地下,裏面還有日本标記,于情于理都說不通啊!"
"我也搞不清,對了,你在甬道内發現了什麽其他異常沒?"二叔的語氣并不像在詢問,更像在确認。
我仔細想了想,在甬道口的土磚上有幾個字,"小心蟲"。那字迹有些潦草,不過因爲筆畫簡單,來辨認是非常容易的。我把離開時的情形交代給了二叔。
二叔摸摸下巴的胡渣,皺了皺鼻,就道:"那是我……"他沒說完,忽然臉色一沉,"什麽意思?"
不知二叔爲何變得嚴肅,我随口一說:"該不會是指那些屍鼈吧。"
"你是不是向我隐瞞了什麽?"二叔的眼神竟然嚴厲起來,似乎對我産生了芥蒂。
我有些發懵,從來沒有過的距離感在那尺逼視的目光中漸漸拉長,他所指的隐瞞是什麽意思?總感覺現在的二叔很奇怪,我怕他對我有所猜忌,趕緊将掉入地洞後的經過完整地講了一遍,而且爲了避難某個記憶片段成爲漏網之魚,我重又複述了一次。
二叔低着頭,他把煙滅掉,眉頭緊皺,"你是說從墓室的棺材裏爬出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青面人?"
"嗯,"我也低頭沉思,"二叔,最讓我意外的是,明明在甬道内有一扇青銅門,我的記憶像是斷片了一樣,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另一個畫面。我明明拿闆磚砸在了青面人頭上,爲什麽砸在了自己腦瓜上?"這是在地下經曆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幕,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二叔搖着頭,一臉冥思苦想的模樣,他擡頭問我要煙,突然間臉色就變得很難看,驚恐道:"你是誰?"
"我是你未來女婿啊!"我頓感詫異。
"你不是人!"二叔嘴角一哆嗦,目光鋒利得如同一把刀子。
"貧什麽貧,老不正經。"我咕哝一聲,心裏卻隐隐覺得不妙,這句話好像在哪聽過,仔細一回想,在甬道内記憶錯亂之後唐教授的話如出一轍。我把臉對向木桌的鏡子,出現在那面清澈的鏡子裏的,是一張青綠色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