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陳康臉色生寒,沉聲道:“我大夏還沒有卑鄙到用女人做交易的地步。”他語調稍緩道,“大夏自先祖建基以來,上下一心,百業興盛,國勢蒸蒸日上,反觀遼宋,變亂不斷,上則主昏臣奸,下則哀鴻遍野,在我眼中,那些不過是冢中枯骨而已,你不需要做無謂的犧牲和陪葬。”
“無謂的犧牲?”韓凝霜仿佛被刺痛了一般,她看着陳康,沉聲道,“以夏國之強,爲了不付出這樣的犧牲,而卻甯願再等五十年,一百年是麽?”她因爲情緒激動而稍微提高了聲量,“你們能等,我卻不能等,哪怕一天。你見過當初高麗王将逃難的韓氏一家老幼交給契丹後,男丁全部殺死,女兒備受蹂躏的慘狀麽?契丹滅我韓氏後,漢人已是豬狗不如一般的賤民,你有過發黴的粗糠都吃不飽的日子麽?你見過遼東工房裏的奴隸沒有活過四十歲的麽?你見過一匹馬換五個女奴麽?你見過麽?”她握緊了拳頭,額頭上已經沁出細密的汗水,凄然笑道,“你知道麽?”
她歎了口氣,又道:“我跟你說這些無謂的東西幹什麽。我倒忘了,在沒有大夏兩府的同意,就算是陛下也不能随意征兵宣戰的。兩府是絕不會同意做出這樣‘無謂的犧牲’的,是麽?”
陳康被她問得語塞。按照夏國的制度,若是要與敵國開戰,需得到護國與柱國兩府同意。而随着在蔥嶺以西定居繁衍的人口越來越多,兩府也越來越注重維護夏國在西部國土的利益,不願在東部與遼宋兩國擅開戰端。
夏國土地廣大,東部以函谷關、黃河與宋遼爲界,西部國境已經越過蔥嶺,抵達河中之地,與狂熱信教的突厥人以及野心勃勃的羅斯國接壤。初立國時,河中幾乎沒有漢人,爲了鞏固河中,夏國舉全國之力,以兵力強行将鼓吹禍國幹政的幾種邪教鎮壓下去,又從關中、把巴蜀兩地往河中移民墾殖,百年積累下來,在蔥嶺以西定居墾殖的國人達到七八百萬人,才算是讓華夏的勢力在蔥嶺以西紮下了牢不可破的根基。
“若論威脅的大小,西面羅斯、突厥等胡國乃吾國宿敵,河中四戰之地,一旦後援不及,他們便要乘虛而入。若要開疆拓土,石山東西兩側,阿爾泰山以北多是無主之地,往南的天竺諸侯也極衰弱,隻需徐徐墾殖蠶食便可。東部邊境本來無事,何必付出軍士寶貴的鮮血和性命,去和遼國、宋國打仗?”這就是兩府的定策,即便是皇室,也不便強行在東部擅開戰端。
陳康沉默了半晌,下定決心道:“雖然目前無法說服兩府攻伐遼國,但我也絕不容許你嫁給趙柯。一則趙柯與趙杞的皇儲之争,鹿死誰手尚未可知;二則宋國朝野上下厭戰,就算你當真臨朝稱制,一意擅開邊釁,必定是聲名狼藉,遭受萬人唾罵;三則,”他頓了一頓,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道,“就憑趙柯那個廢人,根本配不上你。”
“既然是殿下一定要阻止的事,自然沒有成功的希望。”韓凝霜冷冷道,她轉過身軀,眼中隐隐孕有淚光,用單薄的背影對着陳康,低聲道,“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康德裔從熙春樓出來,正午熾熱的陽光照着無精打采的他,胸口似乎壓着一塊大石一般,憋得難受。不知不覺走到熱鬧非凡的汴梁市集中,到處都是做買賣的商販,道路兩旁都是各種底層百姓光顧的食店,櫃台上挂着鹵煮的豬羊頭和烤雞烤鴨,門口支着大鐵鍋熬着粘糊糊的給雞鴨去毛的焦蠟,散發出濃烈的油煙氣,夾着這汗水和塵土的味道。康德裔正欲匆匆走過這片魚龍混雜之處,卻忽然見趙行德擠在前面鬧鬧嚷嚷的一大群人後面,正升長脖子朝裏張望。
“快來看啊,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剁來賣了,要哪一塊肉都可以。”一個面目猙獰,**上身的彪形大漢站在肉案後面,揮舞着一把解腕尖刀,一邊吆喝,一邊用刀尖在女人的身上比劃來去。
那大漢粗聲粗氣地喊道:“耳朵、鼻子、奶~子、大腿,随你們挑,快來買呀,要哪一塊肉都行,不要這麽小氣,比豬肉貴一點,比羊肉還便宜,你們就不想買回去嘗一嘗嗎?”
周圍人群越來越多,有的縮頭縮腦地看着那被捆綁在肉案上的尤物,有的目光中帶着惋惜,有的畏懼地瞧着那大漢背上紋着的一條吊睛白額虎,有的竊竊私語。
“這個女人到底造了什麽孽,要被王二爺這麽收拾。”
“她跟着書生私奔,結果書生家裏有妻室的,不肯好好過日子,被賣到青樓,又不肯老實接客。”
“王二爺當真要剁了她麽?”
“吓吓她,要她老實點罷了。老鼠皮,難道你還想英雄救美?”
“都破相了,還美個屁呀,我娘子叫我出來打醬油的,正撞上一場好戲哎呦,娘子怎麽來啦,痛痛痛”
趙行德看那女子靜靜地躺在肉案上,緊緊咬着嘴唇,眼眸暗淡失去了光澤,也似乎失去了羞恥,心中不忍,此時聽王二爺又高聲叫道:“這就是一個賤貨,沒有人買,那就有先剁下一隻手來。”說罷手起刀落,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一刀砍下去,衆人和趙行德驚呼一聲,幾乎以爲那女人的手就要被砍下來,卻見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牢牢托住那漢子握住刀的手。
“康兄。”趙行德一愣神,方才認出對王二爺怒目而視的康德裔。
康德裔原本是絕不會駐足看熱鬧的,但此刻禁不住心中好奇,緩步上前,越過人牆往裏看去,頓時怒從心起。隻見一個年輕女子仰面朝天地被綁在一條肉案上,女子的下巴微尖,臉頰被縱橫交錯地劃破了好幾條血痕,依稀看得出原本有些俏麗的容顔,上身的衣服被褪下來來,露出微黑的細膩肌膚,一條破爛的羅裙搭在腰間。令康德裔勃然大怒的是,女子的腰間分明系着一塊出自夏國的鐵木戶牌。
康德裔出手救人,王二爺用力往下壓了幾次,被康德裔抓住的右手卻紋絲不動,還被捏得隐隐生痛。見康德裔衣着華貴,身上透出一股富貴氣,手底下功夫也不弱,王二先自覺矮人一頭,但衆目睽睽之下卻不能塌台,色厲内荏地喝道:“我自處置自家奴婢,這位兄台,你這是什麽意思?”
康德裔死死盯着王二爺的眼睛,壓住心頭火起,一字一句地道:“這個女人,我買了。”
王二爺被他盯得心下發毛,見康德裔願意買人,便順驢下坡道:“全部?”
“全部都要。”康德裔冷冷道,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交子,汴梁上好羊肉價錢五十文一斤,這女人身材嬌小,不過七八十斤,4貫錢就足以買下全部。王二接了交子,剛剛動手将那女子從肉案上解下來,那女子坐起身來,剛剛将腰下的布裙拉上來掩住上身,便對康德裔道:“你若是把我買回去做妾,那便是打錯了算盤。”她容顔憔悴不堪,薄薄的嘴唇全沒了血色,吐出來的字句卻甚是堅決。
康德裔從懷中取出一塊銅牌在她眼前一亮,旋即收了回去,沉聲道:“現在可以跟我走了?”這銅牌與那女人腰間的戶牌是同一制式,那女人眼地裏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垂首不語,低頭跟在康德裔身後走出了人群。
趙行德本待出聲将那女子買下來,卻被康德裔搶在前頭,心底對他也頗爲佩服,跟着二人擠出人群,隻聽康德裔對女子道:“你先養好傷,半月後有一支商隊去撒馬爾罕,你便跟着他們回家吧。”那女子卻黯然道:“奴家阿繡,違背父母之命,與人私奔,終身蒙羞,再也無顔歸家。”她擡起頭,帶着期待的目光對康德裔道:“若大人不嫌棄,奴家可以在汴梁幫公子的做事。”康德裔回頭看了一眼跟上來的趙行德,沒有多說什麽,先轉過身與趙行德見禮。
趙行德快步上前來,拱手贊道:“康兄路見不平便解囊相助,真乃仁義之人。”康德裔淡淡笑道:“不瞞趙兄,吾乃夏國人,見到這位姑娘,便動了桑梓之情。春秋時魯國之法,魯人爲人臣妾于諸侯,有能贖之者,取其金于府。夏國因循此法,吾解救這位阿繡姑娘,舉手之勞便有,所謂解囊破費便沒有了。”
趙行德又稱贊了一番夏國的善政,與康德裔分手作别,前去太學華章齋舍尋到陳東,将自己寫好的十幾張揭帖給陳東看。陳東一邊看,一邊啧啧贊道:“别的不敢說,若論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太學士子三千,元直穩居第一。”趙行德笑道:“可惜今科不考揭帖。”陳東也笑着搖了搖頭,二人一同到汴梁的街頭巷尾,趁着街面上沒有衙役、裏正這些人物,快手快腳地貼好了三十多張,陳東帶着趙行德前去一處店面狹小的書坊裏領了十貫錢。剛才康德裔救下阿繡的破費才不過4貫,趙行德看着手中的交子,正暗暗感慨才學就是錢财,忽然聽陳東神秘地道:“還有個來錢的法子,恰逢今日,元直願不願同去?”
趙行德附耳過去,陳東詳細說來。原來此時風俗,大戶人家做法事,或是禮佛敬香時,女眷要将綢緞絲線達成各種難解之極的結,親自交給寺廟的高僧,而僧侶則要在限定的時間之前将這些絲結全部解完,結同音劫,取其消災化劫之意。貴婦小姐們閨閣無事,不知何時起發現打結和解結其實是個頗有意思的對抗性~遊戲,于是各種絲結開始繁複無比,難解得變态,以至于大相國寺的高僧偷偷地找人代爲解開那些已經讓他們大犯嗔戒的絲結。不但奉送有時裹在絲結裏金瓜子小銀錠之類的貴重物事,還根據解開絲結的難度大小和時限長短另外付給高低不等報酬。
“解個絲結而已,有這麽難麽?”趙行德臉上帶着懷疑的神色。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陳東頗爲感慨地搖頭道,“元直,你太不了解咱們汴梁的夫人小姐了,她們爲了讓錦結難解開,打的時候先用溫水把絲線浸透,打好以後再曬幹,甚至有反複水浸又曬幹的,非得讓死結縮水變得和一塊石頭相似,這還是最最普通的招數啊。”他臉上帶着曾經滄海的神情,顯然是吃過不少苦頭。
“有這麽誇張麽?”趙行德心下暗道,将信将疑地随着陳東來到大相國寺,陳東先去和寺中負責此事的高僧接洽,趙行德留在一處殿宇的重重帷幔中等待。
康德裔将那阿繡帶回浮海行,先寫了張帖子,暗示左軍巡衙門的劉巡史狠狠收拾那膽敢公然羞辱夏人的市集地痞,然後問阿繡道:“那将你騙到汴梁來的書生家住哪裏?吾這便派人去剜了他的心肝出來看看顔色。”夏國河中地處在四戰之地,周邊皆是狄夷之族,百姓常習戰鬥,民風悍勇,最重報恩了仇,阿繡知道康德裔不是随口說笑,當即跪倒在地,口稱恕罪,卻怎麽也不肯吐露那宋國書生的姓名,康德裔唯有歎了口氣,暫且收留阿繡在身邊做事,他手頭俗務甚多,也漸漸将此事放下了。親!如果你覺得本站不錯,還請記住本站幫忙宣傳下哦!本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