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大人屈尊與他家結親,李學正也太不識擡舉?”王氏忿忿道,沒能遂了丞相公子的心願,她亦覺得面上無光。
“李家小姐果真已經許配他人了麽?不知是哪家的公子?”趙光實有些失魂落魄地道。
“吾向旁人打聽過了,是已故趙惕新侍制之子,在太學中就讀的趙行德,據說乃是兩家長輩早就說好的親事。李家那孩兒也是沒福氣的人,因爲這個倔強古闆的爹爹,現成的丞相公子不跟,卻要嫁入那破落的人家。”王氏安慰道。
趙母見兒子那如喪考妣的摸樣,心疼不已,皺着眉頭問王氏道:“那趙侍制已經過世,兩家亦沒有三媒六聘,此事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王氏面露難色,答道:“吾也是這般勸說來着,連李夫人都有些意動。怎奈李學正鐵了心要将女兒嫁給趙行德。眼見科考将近,爲了讓趙行德安心準備,竟然讓他寄居李府備考,隻待今科之後,便要将婚事辦了。”說罷頗爲不甘地哼了一聲。
正在趙丞相府兩位貴婦人恨得牙齒發癢的時候,趙行德正陪着未來的小舅子一起歎氣。在李府的書房之中,出了一面朝南布置着門窗桌椅之外,三面書架皆排滿各類書籍,散發着淡淡的靈香草的味道。兩本書攤開在寬大的桌面上,趙行德負手背對着門窗和書桌,明亮溫暖的陽光從他身後照入書房。李若虛卻愁眉苦臉,一再歎氣。他容顔俊美,因爲年齡才十六的關系,身材還很單薄,嘴唇上隻生着淺淺的胡須,卻一副爲情所困且心事重重的樣子。
“不過一面之緣而已,怎麽就念念不忘了,難道是中邪了麽?”趙行德笑道,清明那日郊遊之後,李若虛便打聽那黃衫綠羅的女孩,孰料打聽來去,竟然是極受今上寵愛的王貴妃所出的公主趙環,李家雖然是世代書香門第,要高攀皇室卻難如登天。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唉——”李若虛再歎了一口氣,默不住聲。趙行德看着他因爲睡眠不足而稍顯蒼白的臉頰,暗道:“李家的人都這般多愁善感麽?”伸手拍了拍李若虛的肩膀,開解道:“何必爲一個女子如此自苦呢,隻見了一面便驚爲天人,說不定她隻是衣飾華麗,卸了妝之後,容貌連中人之姿也不足。”
李若虛卻閉目回想半晌,認真地搖了搖頭道:“遠觀皎皎若朝霞,近看如清水出芙蓉,絕不會隻是中人之姿。”趙行德心下搖頭,道:“趙環既然是今上的掌上明珠,平常必定驕縱慣了,你是和她相處未久,若是一起呆上個十天半個月,肯定受不了公主的脾氣。”
李若虛卻道:“形貌爲心性之表,雖然吾和她隻說過一句話,但決不會是你說的那樣。”言語之中竟然帶了幾分怒意。趙行德暗暗叫屈道,我這不是爲了開導你嗎,笑道:“若虛,怎能說一眼就看透一個人。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這樣的感情,豈是見上一兩面,說上一句話就能确定不移的呢。須得有個衆裏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感覺。”
李若虛通紅着臉,正要反駁,剛剛找到點說教感覺的趙行德卻止住他,自顧自地繼續道:“依我看,你是你家教太嚴,接觸女子的機會又太少,因此見到了一個小丫頭便沉迷了進去。就好像沒有嘗遍諸般美食的人,偶爾嘗到一道好菜便要天天吃它一樣。更何況這道菜你還隻是看了一眼,連嘗都還沒有嘗呢。唉,怎能爲一棵小樹就放棄森林呢,何況這棵樹離你還有十萬八千裏。”
李若虛擡起頭正要說話,神情卻是一愣,臉現尴尬之色,住口不言。見他并未接茬,趙行德便大包大攬道:“這樣,吾和鞏樓的李師師有幾分交情,帶你去見識一下那裏的風月,你再回味我這番話有無道理。”李若虛卻面露尴尬神色,讷讷道:“吾是絕不會去的,這可不行。”趙行德笑道:“你今年也年滿十六了,也該”他注意李若虛隻顧望着自己的身後,便止住談笑回頭望去,頓時張口結舌。李若雪站在書房門外,俏臉微紅,見趙行德回過身來,便将目光移到别處,檀口微張,胸口起伏不停,看臉色似乎是生氣了。
“唉,流年不利,流年不利。”李若雪可以随意出入書房,趙行德卻不能在内院找李若雪解釋,心情郁悶之下,想起和康德裔還有約,便叮囑李若虛帶自己好生向他姐姐解釋,又答應小舅子下次貼揭帖的時候帶他一同前往,方才唉聲歎氣地從李府走出來。
當初李若虛發現趙行德在寫揭帖,那幾張揭帖正好又是攻擊當朝的權奸的,便對趙行德的風骨仰慕得不得了,以爲這才是清流士子當做的事,堅決要求參與進來,趙行德心下暗道,我今日爲清流攻擊權奸,明日說不定便要爲權奸攻擊清流了,不過貼補生活費用而已,這種賣文的事怎好讓你參加進來,一直都沒有松口同意。但出了今日的誤會,趙行德要拜托李若虛去向他姐姐說好話,隻得答應了他。
康德裔的住處在一家名爲浮海行的商号後面。“看來此人是個大富商了。”趙行德将名帖交給門房,打量着高大得違制的門楣。浮海行乃是江南一帶商人合股開辦的大商号,也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大商行,總号設在金陵,分号和生意遍及各國,東至日本、高麗,西至大食,中東,南至安南、天竺、三佛齊,甚至和出産昆侖奴的層拔國也有往來。從汴梁到金陵,不知道有多少達官顯宦投了股份在浮海行裏食利,若康德裔在浮海行中頗有地位的話,在汴梁修築一個違制的高大門戶又算得什麽呢,說不定開封府尹大人每年都從浮海行拿紅利呢,趙行德笑着搖了搖頭。
出乎趙行德意料之外,康德裔穿着寬松的白袍,腳踏着木屐,親自到門口将他迎進了書房,仆人擺好茶具之後便退了出去,趙行德四下打量,發現這完全不像是一個商人的書房,感覺非常的奇怪。
通常商人的書房,書籍一定非常精美,而且因爲仆人經常打掃,往往都一塵不染,但隻要和書打交道多的人,自然而然地在這些書上感覺不到人氣,各種書分門别類的整齊碼放在書架上,好像從來不曾被翻動過,反而是放置在案頭的賬本和契據的簿子,往往因爲主人經常檢視,而将又硬又厚的封皮磨得起了毛。
康德裔的書房卻并非如此,各種各樣的書籍新舊不一,從顯露的封面題目上看,既有詩詞兵法史籍之類,也有星象醫占蔔之類,甚至還有農書,既有裝幀精美的,也有極爲簡陋的,雜亂無章的插在書架上,越是接近書桌的地方就越亂,應該是放賬簿的地方,卻整齊地碼放着一紮書信,一把銀紙刀随意放在旁邊,牆壁上挂着弓囊箭壺,另外還有一把劍,趙行德也曾仔細研究過這時代的兵刃,一望便知這劍并非佩劍,而是能夠搏鬥殺人的利器。
康德裔親自将茶水斟滿,笑道:“四海爲家之人,爲了求學問進益,酷好讀書。日積月累越來越多,吾又時常搬家,這些累贅卻總舍不得丢棄,總要帶在身邊。”他說話時候的目光炯炯有神,但并沒有讓人感到不舒服,斜倚在竹椅上,仿佛和趙行德是多年的老友一般的随意輕松,舉手投足間中透出一股自信。
趙行德端起茶盞,笑道:“書到用時方恨少嘛。康公子射藝驚人已讓人歎爲觀止,原來還是文武雙全之人。”康德裔卻擺擺手,笑道:“趙兄也不遑多讓啊。”
一番謙讓寒暄之後,康德裔歎道:“以趙兄的才華,出仕是遲早之事,隻不過,如今大宋君上昏庸,蔡京、李邦彥等奸臣當道,我看趙兄的人品,若進入官場,就如同明珠投入泥沼一般。”
趙行德不想初次見面的人竟敢說出這等诽謗朝政的話來,笑道:“世上何處皆是善惡雜陳,哪裏不是藏污納垢呢,若是正人君子隻顧潔身自好,豈不是将世道交給奸佞之人。”康德裔微微一愣,轉動茶杯,沉吟道:“想不到趙兄有心清掃天下,竟是如陳仲舉那樣的心胸。”
趙行德拱手笑道:“豈敢,隻不過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爾。”二人大笑,康德裔也不再勸說趙行德,隻與他說些夏國、遼國,乃至更遠處的羅斯、突厥國的見聞,他的閱曆既廣,見識又深,将天下大勢娓娓道來,引人入勝,趙行德聽罷後歎道:“以康兄之才出仕,方是社稷之福。”康德裔一笑置之。
此時有一名臉色沉峻的仆人從外面進來,将一張紙條交給康德裔,康德裔當着趙行德的面打開匆匆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将紙條卷起來揣入懷裏,仍然談笑自若,趙行德卻隐隐感到他有些分神,便知機告辭。
康德裔将趙行德送出門外,并不入内,而是匆匆來到熙春樓,也不經通秉,徑直來到已經被羅汝楫買下的歌姬所居住的繡房之外,先勻了勻呼吸,咳嗽一聲,伸手在房門上輕叩了兩下。
“你來幹什麽?”她素顔若洗,随意挽了個堕馬髻,身上披着件半舊的淡綠羅衫,已沒有爲太子獻舞時的豔冶傾國之色,唯讓人瞧着舒服而已。
“我來阻止你。”康德裔沉着臉道。
“我的事不用你管。”她話語間帶着淡淡的寒意。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康德裔強硬地說道,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她卻退後了半步,康德裔的手在半空一滞,歎了口氣,縮回了來。
韓凝霜冷着臉,看着康德裔失望而又失落的神情,星眸微黯,旋即将目光轉到一旁,低聲道:“殿下身份貴重,最好不要和我這樣國破家亡的苦命弱女子混爲一談。”
“母後已經同意了,你跟我回敦煌吧。”康德裔盯着韓凝霜的側臉,此時雖然是正午,但看她臉上的神情,卻似在夜晚的月光下的一個幽靈,蒼白得讓康德裔心頭沒來由一陣心疼。
“是嗎?”韓凝霜冷冷道,“皇後陛下不再擔心我是紅顔禍水?”她伸手扶了一下發髻,淡淡一笑,這含着千般妩媚萬種風情的一笑,在康德裔眼裏卻像萬年寒冰一樣冷,“陳康,你還是自己回敦煌去吧,”她目視着窗外正午的陽光,似對康德裔說話,又似在自言自語,“你有你的責任,我有我的責任。你我的路,是不同的兩個方向。”親!如果你覺得本站不錯,還請記住本站幫忙宣傳下哦!本站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