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五月二十五日下午,宋國平章軍國事韓侂胄就知道了太湖水匪陸冠英劫殺金國副使常山郡王,盡殺其随從和護送宋兵,鑿船沉屍,常山王不知所蹤,不禁驚怒交加。因爲常山王會武,他衷心希望人是逃脫了,希望派去接應的裘千仞能找到他。
金國正使張行簡當天傍晚就找上門來,說副使常山王遇襲,要求宋國尋人,放言:副使不到不議和,議和不成不停戰。
韓侂胄焦頭爛額。
等了一天,裘千仞沒消息;淮東,畢再遇中計,圍住了虎豹騎,但楚州治所山陽被金國都元帥完顔宗浩攻下;淮西,十萬金兵分路進攻,戰力都與虎豹騎相若,廬州失陷。金軍主力急行入各州首府,分兵占各縣,每至一城,都留兵駐守,任命官吏,核實戶籍,似欲長期占領,并派兵守衛鄉間稻田,嚴防奸細縱火。
又等兩天,裘千仞還是沒消息;淮東,畢再遇在圍點打援,攻打虎豹騎,引誘金帥來救;京湖戰報姗姗來遲,金國左副元帥完顔匡集兵十萬出襄陽,分路攻略,京西南路六州告急。
再等四天,裘千仞依然沒消息;淮東,畢再遇遇刺,連同部将許俊等俱死,另一部将張健雄反攻楚州失敗;淮西,和州告急。
不能再等了。六月初二傍晚,韓侂胄收拾了一匣珠寶,去驿館找張行簡。
落坐後就推出匣子,“張大人,您也來了十天了,請問什麽時候可以開始議和?”
張行簡面色陰沉,打開匣子看了眼,又推了回去,“常山王呢?”
韓侂胄額頭冒汗:“暫時,還沒有消息。張大人放心,常山王身份尊貴,武功高強,一定沒事的。我已請了鐵掌幫幫主裘千仞去尋人,一定能找到人,一定。”
張行簡冷笑:“已經八天了。這事不能瞞,蘇州打前站的人,沒等到常山王,除了給我發信,也給都元帥、朝廷發了信。都元帥應該收到信了,必有行動。”
有,還不是一般大的行動。韓侂胄一咬牙,說道:“貴國都元帥連奪我廬州、楚州諸城,分明早有計劃,又豈是因爲常山王。貴國究竟有無誠意議和?”
張行簡失笑:“有啊,就是誠意議和,軍隊才要瘋狂攻擊,要軍功的、要戰利品的,都一次撈個夠本,和約一簽,就不能再打了。倒是你們宋國人,對我國皇孫暗下毒手,你們有沒有誠意?”
韓侂胄冷汗直流:“張大人誤會,這都是太湖水匪所爲,我國派去迎接常山王的兩千人也一同遇害。我國一定會嚴懲兇手,嚴懲兇手。”
張行簡緩緩道:“常山王性情剛烈,絕不受辱,八日無消息,隻怕兇多吉少。事已至此,悔也無濟于事。張某是欽使,還是要照皇上的意思達成和議。”
聽聞還是可以議和,韓侂胄精神大振,馬上把什麽常山王扔到腦後。他完全沒往金人故意中伏上面想,隻要金國不再追究此事,他就安心了,其他一切好說。“貴國皇上的意思是?”
張行簡抿口茶,淡淡地道:“兩國中以既占、東以長江爲界,犒軍銀一千萬兩。”
“那不是淮南東、西路,還有一半京西南路,全都要割給你們?”韓侂胄連連搖頭,“這個就不可能,不可能。”
張行簡重重放下茶盞,厲聲道:“秦昭襄王悼太子死于魏,怒而發兵,取邢丘、懷。小國保護大國皇室要人不周,割地賠罪,早有先例。常山王是趙王爺唯一的兒子,相當于我大金國的皇太孫,他平安來此,你們可以就議和條款讨價還價,現在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一國皇太孫的性命,不值兩路半地嗎?副使遇難,我這個正使卻把将士血戰所得疆土全白送給你們,别人隻會以爲是本使收受賄賂,出賣國土,副使是皇族,不從,因而遇害。本使簽下的和約,自然也就不能作數。”
韓侂胄一驚,小心翼翼地道:“張大人息怒,常山王之事,是我國保護不周,賠罪也是應該的,隻是,兩路半地未免太多了。”
張行簡雙眉一軒:“我國犧牲的将士也很多!你們能打到淮北,就是我國割地了!”
韓侂胄的火氣也被激起來了,“金軍雖精銳,但連年天災,國無餘糧,百姓多食不果腹,要朝廷設普濟院施粥救濟,而我宋國,帶甲百萬,餫饷千裏,一時失利何足道!”
“你們就是看中我國缺糧才狂起來啊!”張行簡壓低聲音,“私下說一句,人肉也是可以吃的。”吓得韓侂胄一激靈,又大聲道,“兵貴精不貴多,你們京師百裏内就盤踞水匪,猖獗到連上國使者都敢殺,強悍到殺兩千官軍跟殺隻雞般容易,你們都剿滅不了,何況其他地方?國内遍地烽火,能收到多少稅賦?官軍戰力孱弱,能重奪兩淮京湖嗎?”
眼前就有例子,韓侂胄隻得捏着鼻子認了。
張行簡又道:“最重要的,今年議和不成,我軍不過是在外過年,而秋收新糧入庫後,吳曦就有了一戰的本錢,貴國再想平叛可就難了。北面三路二十餘州,你們不可能再奪回去,爲什麽不壯士斷腕,去奪回西面五路五十四州呢?”
韓侂胄心底承認,這話是有點道理的,可以拿去說服皇上和群臣,雖然兩淮京湖比四川富多了,隻是,割地真的很難聽啊。
張行簡放緩口氣,“太師真是多慮,宋國姓趙不姓韓,貴國皇帝肯,你又何必違逆聖意呢?”
韓侂胄奇道:“張大人還不曾觐見我國皇上,怎麽就能肯定?這可是愧對祖宗的事。”
張行簡笑着搖頭:“皇帝嘛,是主子,和臣子的想法總是不同的。你們這位皇帝的祖父,搞了個所謂的隆興北伐,戰敗後求和,割讓商州(今陝西商縣)、秦州(今甘肅天水)予我大金,他駕崩後的廟号可是孝宗,又有誰說他愧對祖宗了?太師敢跟我打賭嗎,明日我便觐見貴國皇帝,遞交國書,開始議和。條款如此,國書裏清楚得很,貴國皇帝一定默許。不用你上奏,不用你爲難,議和時必有書呆子意氣用事,那時才要請太師一清風氣。”他心裏其實也沒底,隻聽皇孫煥拍胸脯保證一定能說服宋帝割地,應該可以吧。
韓侂胄不知這張行簡搞什麽鬼,他有辦法說服皇上,自己的确沒必要爲趙氏利益跟他硬抵。而一旦皇帝應允割地,其他條款就好商量了,議和必成,再有人想破壞,當然該自己這個平章軍國事出頭,官員罷免,學生放逐,平民下獄。他更關心自己的命運。“張大人知道國書的内容嗎?我國使臣方信孺道,貴國要求縛送首謀。我不大信。”方信孺回來後,他立刻召見,方信孺道:“敵所欲者五事:割淮南東、西路和京西南路一,增歲币二,犒軍三,索歸正等人四,其五不敢言。”再三追問才得到回答——“欲得太師頭耳。”直吓得他三魂不見七魄。
張行簡嘿嘿笑道:“你們這個使臣,真是個好使臣啊,竟然想用一顆人頭換回失地。韓太師,聽說就是你提拔他的,可這人在我國都元帥面前、皇上面前,堅持不割地,隻口口聲聲說都是你爲固權位,挑起戰火,宋國願意殺了你,函首獻上,以示悔改。”
韓侂胄呆住了。他知道方信孺不怕死,口才好,方信孺用一個人的性命維護國家的利益,是對的,很對,可當這一個人名叫“韓侂胄”時,就是千錯萬錯。方信孺說是金國要求函首,但金使沒必要騙他,肯定是姓方的出賣他。韓侂胄怒不可遏。發動北伐,他是爲了國家啊,把他交出去,大宋國體何在、顔面何存?!日後還有人敢再提北伐嗎?
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放在匣上,一起推去,韓侂胄沉聲道:“這些土産,都是送張大人的。首謀就是蘇師旦。”
三千兩!張行簡立刻将銀票攏進袖子,痛快地答道:“國書中沒提人名,議和順利,首謀當然是蘇師旦。太師,你一心爲國,我國皇上也是欣賞的,開戰後,他怕愚民發令祖忠獻公(韓琦)墳,特意令彰德守臣派兵守護,這你是知道的。皇上無意爲難你,否則,張某也不會先和你談了。皇上也想到了太師主持議和的難處,願做讓步,改叔侄之國爲兄弟婚姻之國,讓貴國皇帝能告慰祖宗。犒軍銀報一千萬兩,是給你們往下砍的,有五百萬就行,歲币再小小加一點。現在常山王出事,宋國理虧在先,想來也無顔再諸多訴求。太師是聰明人,萬勿辜負吾皇好意。”
韓侂胄明白了。原來,金帝根本不在乎他的性命,隻要土地。張行簡的意思很清楚,他能促成議和,條款讓金帝滿意的議和,殺蘇師旦就夠了,否則,張行簡會說首謀是指他,金帝是要他韓侂胄的腦袋,現在戰事不利,皇上又提拔主和派,那些人,真會殺自己的。
“人不爲己天誅地滅”“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甯我負人毋人負我”“甯爲玉碎不爲瓦全”……韓侂胄的内心在鬥争。他自私,他弄權,但他真得也很想立功報國。爲什麽,明明辛棄疾也說金國必亡,他發動了北伐卻偏偏失敗?爲什麽,他支持的吳曦要叛國自立?爲什麽,金國提拔個小鬼頭就是良将,他提拔的畢再遇就一次又一次地中計失敗?爲什麽,他手下就沒有嶽飛那樣百戰百勝又忠心不二的将領?
張行簡憐憫地望着眼前人無望的掙紮,看在禮物的份上,就助他一臂之力吧。“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卧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活着才有希望。再說,貴國的二聖,徽宗皇帝和欽宗皇帝,國破成俘,害了趙宋全族,中原億萬人,在五國城還活得蠻滋潤的。”
是啊,我北伐是爲了給二聖複仇,雖敗尤榮,二聖亡國都有臉活下去,我何必覺得無顔見人?我要活下去,我要報仇雪恨!找到生存的意義,韓侂胄下定決心,拍案道:“便是如此。張大人,我這就回去安排明日觐見之事,至于常山王,還請寬限數日,韓某會全力尋找。”
送走韓侂胄,張行簡一把抓起珠寶匣子貼在胸口。須發花白、一生嚴肅的老人,樂得如孩子般手舞足蹈。有錢了,終于有錢了,禮部是個清水衙門,他當了十幾年尚書,也沒見過這麽多錢,虧他剛知道皇孫煥要他同來宋國出使時還抱着必死的決心,和兒子交待好後事呢。皇上說了,在宋國收到的賄賂,全部上繳,他會拿一成再賞賜給我,獎勵我的清廉,今天透個消息,就有五百兩的進項,等到議和完成……我再不用爲那點點俸祿辛苦地察言觀色、揣摩聖意了,辭官回老家帶孫子去。對了,去門口挂個白色燈籠,讓人通知皇孫煥,他今夜就要去說服宋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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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面是VIP章節了,晉江上才有,這裏不能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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