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帶着廷尉府吏員甲士來到驿館時,韓非正神态悠閑的操琴而歌。
楊柳依依,早春鮮嫩的綠意充滿了滿了庭院,叮咚的琴聲雖然悅耳,但是節奏有些遲緩。
韓非有些口吃,歌聲如慣常一般吟誦得散漫自然,平靜如水,猶見蒼涼:“大廈将傾,一木維艱。大道孤憤兮,說治者難。吾道長存也,夫複何言!故國将亡,心何以堪?知我罪我,逝者如煙……”
李斯聽在耳中卻不是滋味,一拱手高聲道:“大道在前,良禽擇木而栖,師弟,秦王很看好你,此時回頭還不算晚,何須在此作無謂之歎!”
叮的一聲銳響,琴弦斷裂。韓非擡頭,冰冷的目光掃過李斯和跟随的吏員甲士,緩緩起身,無奈一笑,一句話不說向外便走。
李斯一怔,猛然醒悟,對廷尉府吏員一揮手,兩排甲士便将韓非扶進了停在偏門内的囚車。他徑自走進住屋,收拾了韓非的一應随身物事出來交給押解吏員,而後對着囚車深深一躬,便匆匆離開了驿館。
随着押解韓非的囚車駛出鹹陽,一道秦王明書也在鹹陽四門張挂出來。王書隻有寥寥幾行字:“韓非,韓國王族公子,天下名士,入秦而謀存韓,尚可不計。然韓非又上《存韓書》,欲圖秦國大軍向楚向趙而陷入泥沼,此惡意觸法!因此,本王依法行事,拘拿韓非下獄。爲明是非,特下書朝野并知會天下。秦王嬴政十四年秋。”
頒行特書,是李斯的主張。下獄王書拟成未發之時,李斯便要求晉見秦王。
不想,整個長史署的吏員都不知秦王去了何處。李斯焦灼無奈,隻好用羊皮紙寫了一短劄:“韓非事大,非關一人,王當有特書頒行,以告朝野以明天下。”
然後李斯找來趙高道:“此事特急,足下務必立即送與秦王!李斯在秦王書房立等回音。”
趙高一點頭道:“君上心煩,外出鹹陽,趙高派羅網相随,知道去處,保不誤事。”
說罷飛步而去。大約半個時辰,趙高帶回一劄:“韓非事王上命廷尉酌處,無須再請。”
如此一來,李斯便大大不安起來。無奈的長籲一聲,立刻草成一道秦王特書發出。
韓非下獄,秦國朝野一片錯愕,尤其外邦在秦的士人更是憤憤不平。雖然有特書明告,終究是一片議論紛紛。尚商坊的山東士子們已經在鼓噪,要上書秦王質詢:秦王拘拿韓國使臣下獄,開天下邦交惡例,公道何在!此舉若果然醞釀成行,秦國豈非大大難堪?當此之時,韓非之事不能立決,分明是将一團火炭捧在自己手裏,秦王如何竟不理會?
新春新月初上,李斯在後園徘徊不安時,姚賈來了。
“河漢清明,廷尉何歎之有?”姚賈似笑非笑的遙遙拱手。
“雲繞秋月,客卿甯不見乎!”
“但有天尺,何雲不可撥之?”
“客卿何意?”
“王劄在手,無須狐疑。”
“姚賈,你要李斯決斷?”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廷尉知道的。”
“決親易,決友難。客卿如我,果能決斷嗎?”
“姚賈如果是廷尉,何待今日?”
“其理何在?”
“廷尉好好想想,我等布衣之士抛離故土入秦,賴以立身的是天下之心。畢生所追求的,是我華夏的一統,止戰息亂。生逢強國英主,便當以大業爲重,抛卻私誼私友之情,豈可因一人而亂大計?韓非固然是廷尉的少學同窗,但是其人恒以王族貴胄自居,蔑視布衣之士不必說起;猶不可取的是,韓非褊狹激烈,迂腐拘泥,欲圖救腐朽害民之國于久遠,爲的是天下庶民嗎?不過是爲了韓國王族社稷。身爲名士,韓非一無天下大義,反秉持才具而亂天下大計,不是天下之害嗎?”
“殺賢大罪,青史罵名啊!”李斯拍欄一歎。
“毀卻一統大計,甯不負千古罵名?”姚賈揶揄一笑。
“不報君上親決,李斯終究是心有不安啊。”
“君上留劄而不問,安知不是考校廷尉的膽氣公心?”
李斯不禁一激靈。姚賈此話,使李斯對秦王多日不過問韓非之事的疑惑突然明朗,否則何以解釋素來對人事極爲認真的秦王的反常之舉?但是,姚賈這一推測若是錯解秦王之心,後果便是難以預料。一時之間,李斯有些茫然了。
“廷尉如此狐疑,損公心而肥私利,不當與謀,姚賈告辭。”
“且慢。”李斯追了上來,“足下可有适當之法?”
“自古良謀,非明斷者不成。廷尉不斷,良策何益?”
“我心已定!你且設法。”
姚賈低聲說了一陣。李斯開始有些猶疑,最終還是點頭了。
……
在雲陽國獄的天井裏,韓非看見了如雪飄落的柳絮。
初進這座秦國唯一的大獄,韓非很是漠然。對于自己入秦的結局,韓非是很清楚的。存韓之心既不能改,又能期望秦國如何對待自己?
在離群索居的刀簡耕耘中,韓非透過曆史的重重煙霧審視了古今興亡,也審視了眼下的戰國大勢,尤其缜密地審視了秦國。韓非最終的結論是:天下必一于秦,六國必亡于己。對于秦國,韓非從精讀《商君書》開始,深入透徹地剖析了秦國的變法曆史,最終驚訝地發現:秦國的變法實際上整整持續了六代君王一百餘年,而絕不僅僅是商鞅變法,山東六國遠觀皮毛,目光短淺。
如此百餘年的成功變法,天下何又怎麽能不被秦國一統?
大争之世,以六國一盤散沙之勢來抗秦國的泰山壓頂,哪裏會不被滅?求變圖存,此戰國的大道。六國不求變而一味圖存,哪裏不會消亡?
正是如此,韓非對六國是絕望的。
身爲躬行實踐的新法家,韓非實現法治大道的期望在秦國。但是,韓非是王族公子,無法像布衣之士那樣灑脫地選擇邦國,大展抱負。
韓非唯一能做的,便是将自己的心血之作贈送給秦王。他相信,隻有以秦國的實力、法治根基以及秦王嬴政的才具,才能真正地将《韓非子》的法家理念實施于天下。
可是,韓非自己卻隻能做個旁觀者。不!甚至隻能做個反對者,站在自己深感龌龊的韓國社稷根基上對抗法行天下的大道。
身爲王族子孫,他不能脫離族群社稷的覆滅命運而一己獨存,那叫苟且,那叫偷生。既然上天注定地要撕裂自己,韓非也隻有坦然面對了。
韓非清楚地知道,韓王要自己做的事是與自己的心志學說背道而馳的。韓非也清楚地知道,秦王有求于自己的,是天下大義,是行法大道,是自己做夢都在渴求的法治功業。
可是,自己卻隻能站在最龌龊的一足之地,做自己最不願意做的事。這便是命——每個人都降生在一定的人群框架裏,底層框架貧窮蕭疏卻極富彈性,可以任你自由伸展;上層框架富麗堂皇卻生硬冰冷,注定你終生都得優遊在這個金銅框架裏而無法體驗底層布衣的人生奮發。
韓非的平靜麻木,被不期然的一件小事打破了。
他發現隔壁牢房裏有雙眼睛盯着自己,原本他不是十分在意,沒想到對方一直沒有移開,刺得他很不舒服,他回過頭來,靜靜地看着隔壁牢房裏和自己同病相憐的三個人——一男一女和一個小女孩。
燕丹看見一個生面孔被抓了進來,他一聲不吭的觀察了很久,他才回過頭來看向自己,于是拱手一禮,開口問道:“獄友燕丹,請教公子是哪裏人,因何入獄?”
“韓國,韓非。”韓非淡淡的笑道。
“什麽!”燕丹驚愕的問道:“你是寫出法家著作《韓非子》的韓非?”
“如果沒有第二個人叫韓非,那就是我。”韓非苦笑道。
“想不到秦王嬴政會把韓子這樣的大才下獄?”燕丹瞅了眼韓非,想到兩人同樣的命運,唏噓不已。
“沒什麽可驚訝的,你這個燕國王子不也在這裏嘛。”韓非此時對一切都不感興趣。
“燕國王子?”燕丹不屑地笑了笑,“身份再尊貴又如何,不一樣深陷牢獄?”
“是嗎?看來我們同病相憐,不如坐下細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