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稱二十萬之衆的河北雄兵,在夏王窦建德的親自率領下,屯兵擺開。夏軍遠來至此,并沒有經過多長時間的休整,此刻正在疲敝之中,士卒勞苦,體力耗竭,完全是靠着此前一股連勝帶來的勇氣在支撐,這種狀态雖然也屬于軍心可用,但是誰都知道,如果銳氣被打折了的話,很難想像背後掩藏着的巨大隐患。
窦建德來救王世充,可不是白救的。衆所周知,此前窦建德雖然号稱雄踞河北,卻也不是說黃河以北的所有土地都在窦建德手裏了。畢竟,東都洛陽本身就是北靠黃河的,若是王世充自己真的一寸黃河以北的土地都沒有占據的話,那他定都洛陽也太危險了,豈不是相當于把自己的軟腹暴露給别人,還任由别人拿着一柄利刃在那兒比劃麽?隻不過,窦建德和王世充之間因爲此前沖突不明顯,加上窦建德又是流竄作戰起家的農民軍,所以世人很少去關注窦王之間那犬牙交錯的邊境具體是怎麽劃分的。
遠的不說,在通濟渠和黃河交彙的汴州對岸,就有兩座州郡,也就是衛滑二州,此前一直是王世充的鄭國的地盤,雖然在河北,卻不屬于窦建德。或許是因爲這些地方事關大運河漕運河口的安全,在隋朝存續期間,一直是重兵防守的地段,本時空的曆史上,當年楊玄感在黎陽倉起兵後,一直往北打涿郡,而沒有南下東都,這一蝴蝶效應導緻了隋朝朝廷在衛、滑這一運河門戶地區的駐軍比曆史同期更強,所以窦建德也一直沒有拿下來過,窦建德在這一地區控制範圍的最南端,就僅僅是黎陽。這也是爲什麽前年薛世雄在河間郡被殲滅之後,其手下那些始終心向隋朝的官軍殘部可以輕易南下投靠王世充,就因爲王世充在黃河北岸還是有那麽一點橋頭堡的。
衛州和滑州,是在最近這段時間,才落入窦建德手中的,當然了,這一易手并沒有經過激烈的武力交戰,而是兩州的鄭國守将提前得了王世充的交代:一旦夏王救援鄭國的大軍到來了,就立刻向夏王獻城投降。衛、滑二州就是在王世充的行台尚書韓洪帶領下投降的,其餘還有一些地盤則是王世充從李密手上接收過來,一直沒有建立起穩固統治的,諸如元、梁、管三州,也一并在窦建德進兵途中投降。
可見,窦建德來救援王世充,可不是來做兼愛非攻、大公無私的國際主義者的,人家也是一邊吃着鍋裏的,撈足了出兵的酬勞,一邊在旁邊看着,專等李世民和王世充分出勝負來,然後他好等到至少其中一方筋疲力竭、另一方也半殘的時候再下毒手。
李世民當然不傻,完全知道窦建德的算盤,唐軍統帥層,見窦建德一派冒進急躁、貪功圈地的做派,決定一改此前的方略,才用圍城打援的戰術,痛擊窦建德。如果可以消滅王世充的外援,讓王世充知道守得再久也沒人來救他的話,東都洛陽完全有可能和平勸降。
……
“殿下,夏軍兩個月内,從涿郡、河間等處趕到荥陽,期間攻下了五座州郡,還就地征發船隻渡過了黃河。正是遠來之後,疲憊至極的當口,窦建德完全是仗着我軍與王世充對峙,無暇他顧,才有恃無恐,敢于如此強行軍逼近。若是等夏軍休整歇息,恢複了戰力之後,再好整以暇坐觀我軍與鄭軍分出勝負,則夏軍以逸待勞,定然立于不敗之地。
爲今之計,既然鄭、夏兩軍都是不得不殲滅的對象,不如先趁夏軍體力未複、疲憊不堪時主動擊破。如此一來,雖然會讓鄭軍得到坐山觀虎鬥、以逸待勞的機會,卻勝在王世充此前可以坐守堅城,閉門不戰,縱然要趁這個機,到時候也不得不打開洛陽城主動與我軍野戰,縱然我軍消滅夏軍後本身也虛弱一些,但是隻要是野戰,就不至于讓王世充還有城池這個屏障可以憑借了,相當于平白省掉了攻城的辛苦,未必不能取勝。
若是不改變既定方略,非要先與王世充決戰,則我軍需要消滅的敵人總數并沒有減少,還額外多了一道攻破洛陽堅城的損失,不可不差!”
同在荥陽附近的唐軍大營裏面,得了李世民授意的新降謀士徐世績慷慨激昂,對着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陳述了這番道理,也讓原本試圖避免與窦建德直接沖突的唐軍将領統一了思想——既然早打晚打都要消滅這麽多敵人,而先打窦建德的話說不定還能省掉攻城的麻煩,而是全程打關中精兵擅長的野戰,既然如此,何樂而不爲呢?
于是乎,就在窦建德到荥陽紮營的第二天,唐軍就逼近了過來,一改此前以主力圍困洛陽的姿态。窦建德心中倒是頗爲措手不及,不過卻也沒太把唐軍放在心上。心中的情緒,主要還是對唐軍不上道的憤怒。
兩軍就在荥陽擺開軍陣,荥陽附近出了汜水關之後,地勢很是開闊,擺開三十萬大軍都沒問題——當年劉邦項羽的成臯大戰,也是在這處古戰場,項羽要殺劉邦的老爹煮肉羹,劉邦假意請項羽分一碗爹的肉給他嘗嘗、最後撕逼撕完簽了鴻溝爲楚河漢界,這一切,都是發生在這一片土地上,也算是曆史的巧合了。或許同樣是曆史巧合的是,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唐軍,就占據了當年劉邦的西軍位置,而窦建德的東軍,就占據了當年項羽在成臯的大本營。
三十萬雄兵劃地爲陣,展開了隋末内戰中規模最大的一場決戰。
唐軍先以李世民手下騎兵大将窦抗率領輕騎遠遠突前騷擾夏軍,窦建德見唐軍主力沒有壓上,隻是讓數千騎兵遠離主力來戰,有心一口氣滅掉這個誘餌,便以弓弩射住陣腳,而後主力中軍壓上反撲。窦抗不愧是李唐死忠,雖然戰鬥力沒什麽可圈可點之處,但是忠心與勇氣非同小可,手下精兵也都是酣戰死士,反複對着數十倍于己方的夏軍中軍主力沖殺五輪,己方死傷過半之後,才全軍潰散下來——這番苦肉計一樣的挑釁,演的實在太過逼真,讓窦建德以爲唐軍士氣不足,采取了沒有留下預備隊的全軍壓上方略。
唐軍的堅韌性,顯然超過夏軍,夏軍遠來的疲勞根本沒有恢複,完全是一口勇氣吊着,此刻又被唐軍調動起來,以一股偏師的損失爲代價,換得夏軍全部主力都跟着沖殺了數個時辰、體力消耗巨大。兩軍十幾萬規模的主力真正拼殺到一起時,唐軍的體力優勢就非常明顯了。
血腥的屠戮持續了數個時辰,一開始誰都沒能取得明顯的進展,超過五萬名士兵,在區區半天的血腥狂殺之中倒斃沙場,血肉泥漿四溢橫流,讓人不得不懷疑成臯大地就是一塊血肉磨盤,一台史前兇獸級别的絞肉機。全面決戰從午時一直殺到戌時,夏軍才終于在全面的體力崩潰之下崩盤了,此前連連圈地圈得飄飄然的窦建德,才算是猛醒過來,可惜一切都晚了。
據說窦建德本人帶着手下的騎兵部隊一路東逃,逃到了一個地名叫作“牛口渚”的地方,才被唐軍因爲戰馬馬力的優勢追上合圍。唐軍伏兵四起,高呼“豆入牛口,勢不得久”的谶緯謠言,動搖夏軍軍心,一番激烈的搏殺,窦建德本人身中數箭,墜馬被俘,手下親兵自然星散崩潰。
按照曆史原本的軌迹,窦建德會被李世民俘虜後綁縛着送到洛陽城下,然後由唐軍罵陣手們高呼着通知王世充,好讓王世充知道他的外援指望已經斷絕了,援軍主帥已經兵敗被擒。然後,絕望的王世充就該開城投降,跪地求饒,試圖以無血開城換取一個體面的下半生。
可惜,曆史到了這一步,顯然出現了分叉。李世民和李建成的所作所爲與曆史同期沒有絲毫區别,依然綁了窦建德去洛陽城下勸降、打擊城内士氣。可城内的王世充卻沒有第一時間投降。
按說,王世充也應該夠絕望了,無非也就差那麽一兩根稻草,多年之後,根據王世充自己的回憶:如果當時再過那麽個把月,她也就真投降了。
事實證明,王世充這一絲靈台清明的堅持,讓他有命活完這下半生。因爲,就在窦建德和唐軍的荥陽血戰之後數日,以逸待勞、休整了半年之久、全軍嚴兵整甲的大梁朝廷,出兵了。東起徐州、濟陰,中至南陽、襄樊,西含劍門蜀道,三十萬之衆的大梁精兵,以覆滄海而沃熛炭之勢,全線北伐,趕在唐軍主力血戰過後最虛弱的那一刻,出現了。
從徐州和濟陰西進的梁軍,以來護兒爲主帥,下有來整、秦瓊、周法明等将領,十幾萬之衆,逶迤而來,因爲路途遙遠,加上需要深入唐軍控制區境内比較深遠,所以李建成與李世民兄弟還能夠分出主力去迎擊相持。
然而,從南陽北上的梁軍,選擇了出中牟而越嵩山的路線,這條路線距離洛陽實在不能算遠,而且此前洛陽南面背靠嵩山的一線本就不是唐軍主要防範的方向,山區地形複雜,也不可能處處設防,因此這一路的梁軍進兵的消息,幾乎幾天之内就突破了封鎖線,被洛陽城内的王世充所知道了。
被圍攻半年,幾度以爲自己快要完蛋的王世充,終于不打算玩心跳了,何況大梁皇帝蕭銑還給他發來了一封很是懇切的勸降書,可以不計較他王世充曾經稱帝的問題,希望王世充多想想兩人當年在江都時的合作,并且隻要王世充遜位,就給他實封封地、保證鄭國公的爵位,子孫遞減一等。
從南陽出兵的梁軍主帥,乃是沈光,麾下也有十萬之衆,王世充沒有再猶豫,既然他的大鄭政權身處四戰之地,天下四大軍閥另外三家要讨伐别人都要經過他的地盤、既然他怎麽都不可能逃脫亡國的命運,那還不如賣一個好價錢呢。
王世充舉洛陽而降大梁,中原的局面天平,終于出現了劇烈的傾斜,向着有利于大梁的方向,徹底崩塌。
唐軍自然是要和梁軍血戰到底的,不過剛剛激戰之後的他們并沒有餘力馬上發動新一輪的進攻戰役,何況王世充投降之後,唐軍就算速勝也沒了威懾逼降的對象,爲何還要速戰血戰、主動進攻呢?無數李唐宗室除了痛罵蕭銑無恥之外,似乎并不能做别的立竿見影的事情。
然而這一切還沒算完。窦建德被抓之後,唐軍原本立刻派出了各路使者和小股偏師去河北之地,試圖勸降窦建德麾下那些郡縣。
可惜的是,同一時間,徐州的梁軍也分出數萬偏師北進河北,他們帶去的帶兵主将,正是前年兵敗病死的大隋末代河北道經略使薛世雄的幾個兒子,包括後來的不世猛将薛萬徹。與此同時,大梁皇帝蕭銑還和占據了遼東半島和半個幽州的盧龍留守羅藝發去了很有誠意的勸降書和巨額的賞賜,許諾以允許羅藝終生鎮守幽州、遼東全境,子孫遞減一等的代價,換取羅藝承認歸順大梁朝廷、并且由大梁朝廷添兵助戰,幫他收取還未到手的幽州剩餘地界。
河北版圖,在窦建德被俘之後,發生了劇烈的波動,劉黑闼之流的桀骜者當然不會甘心直接投降,依然會和試圖占領他疆土的唐軍、梁軍、羅藝軍反複激戰,不過,這些都已經不是曆史的主旋律了。
……
鳴鳳三年年初,中原大決戰終于分出了勝負,在王世充、沈光、來護兒、秦瓊等各路大軍的聯合剿殺之下,連帶着唐軍因爲常年出境作戰、後勤越來越困難之下,外加此前與窦建德撕逼的時候就已經死傷了三四萬精兵,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十五萬唐軍,終于到了油盡燈枯的那一天。
寒冬過去的那一刻,李建成兵敗被圍,自刎殉國。李世民率領少數殘兵突圍,返回河東。鳴鳳三年一年内,梁軍主要精力經略河北,并大量調撥南朝糧秣以漕運、海運北上接濟。也虧得北方已經沒有多少人口需要安置,所以南方的财政負擔還算撐得住。加上占城稻在整個南方各道的全面鋪開,大梁朝廷得以有資本在河洛、河北宣布暫定爲期三年的免稅期,讓百姓快速回到了土地上,恢複生産,穩定局面。不過到鳴鳳五年而已,河洛、河北地區的亂賊基本上平複了下去,雖然征兵仍然征不到、收稅依然收不上來,卻至少不會拖後腿了。
略微穩固了這塊殘破之地,大梁雄兵終于對隻有關中、河東兩地的僞唐政權發動了最後的總攻。三十萬雄兵再叩潼關,滾滾向前,日落處天子李淵,正式迎來了落日的時刻。
鮮卑貴族,終成史海沉鈎。漢風衣冠,重回故土。
(全書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