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弟一夜風流,心情不錯。”
“帝君既已知道,想必也猜出我要來求什麽了。”錦繡微笑,輕撩衣擺跪下。
神帝道:“你要求什麽,朕如何知曉。”
錦繡道:“違反天條,錦繡特來請罪。”
神帝不在意:“你行事素來有分寸,凡間尋樂而已,算不得違反天條。”
錦繡沉默片刻,道:“師兄知道我的意思。”他不能放下,逆天改命,想方設法誘她修仙,這些都不僅僅是因爲内疚。
神帝端過茶喝了口:“隻有求着免罪的,沒見非要受罰的。”
錦繡道:“求師兄下旨,解除我與北瑤天女的婚約。”
神帝點頭:“朕明日便下旨。”
答應得這麽爽快,早先準備好的話反用不上了,錦繡略覺意外。
神帝淡淡地道:“除了朕,還有誰清楚你這固執的性子,不成全又能如何,砍了這條臂膀?”
聽出話中諷刺的意味,錦繡松了口氣:“多謝師兄成全,當初我已放棄過她一次,如今不想再放,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神帝冷笑:“你能承擔多少?昆侖天君娶了凡人,他的下場你看見了,如今你最好謹慎些,中天的重任還要指望你。”
錦繡道:“讓師兄失望了。”
神帝道:“朕倒不失望,隻不過師父若知道,必定失望得很,再有一件,雖說朕答應撤了你與天女的婚約,但天條不可廢除,你二人終是仙凡有别,朕的意思是先放一放。”
錦繡道:“我會勸她修仙。”
神帝沉吟:“當初朕看那丫頭有些意思,不過要做中天王妃……”
錦繡道:“不能立她,自然也可以不立别人,中天隻需一側妃便可,至于能拖到幾時,将來錦繡若不能再保住中天之位,也定會爲師兄尋出一個合适的人來。”
神帝擔心的無非是這事,聞言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多少地方都可做那些事,下回不必專程跑去昆侖族的地界。”
錦繡起身:“師兄說笑。”當時會失控,也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神帝忽地道:“聽說北界王丢了瑤池金蓮露。”
錦繡取出玉瓶遞上:“是天女拿的,來日再與北界王賠罪吧。”
面上掠過一絲奇異的神采,神帝随手接過玉瓶放入袖中,略帶嘲諷地道:“今日遂了你的願,你是不是也該陪朕喝兩杯?”說完站起身:“坐這裏看了一萬年的奏折,朕也悶得慌。”
錦繡道:“她尚不知情,我……”
神帝冷哼:“過河拆橋也不必這麽快。”
想到她被自己作法困住,外人是進不去的,錦繡目光微微閃爍了下,含笑道:“師兄金口,豈敢推脫”
空蕩蕩的木屋,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衣裳穿戴整齊,讓人忍不住懷疑昨夜隻是做了場春夢,然而身上的痛楚卻是真真切切的,紅凝努力适應了些,掙紮着起床下地,那些美麗柔軟的花瓣逐漸消失,隻剩下冷硬的床闆,證實着發生過的事。
包袱好好的挂在牆上,周圍一切都是原樣,人已不見了。
紅凝看着床呆了半日,轉身,發現門内光線尚可,門外卻還是黑夜,無盡的黑暗,什麽也看不見。明白過來之後,她隐隐又升起怒意,從今往後恐怕永遠都走不出這扇門,他這是什麽意思。
面前忽然有點點光芒飛起,仿佛星光螢火,彙聚成一個“等”字。
是讓自己等他回來?紅凝咬緊唇,别過臉,心裏五味陳雜矛盾萬分,不知爲何還是松了口氣,“我會替你想辦法”,昨夜說話的人真是他,是不是應該相信他一次?
一個人影自黑暗中現身。
紅凝立即擡眼,看清來人之後不由怔住。
陸瑤微笑:“你不必等了,他正在陪帝君喝酒。”
知道她的身份,紅凝始終難逃自責與羞愧,默然不語。
借着帝君的天珠果然能沖破他的法陣,眼前的女子略顯氣怯,身上已有他的痕迹,陸瑤打量了幾眼,歎道:“其實當初我就見妹妹特别,怪不得他喜歡。”
這就是正室見小妾的場景?紅凝暗暗自嘲,“特别”二字還真恰當,他對她的感受就是特别居多吧,畢竟自不量力敢當衆跟他表白的小妖不多。
陸瑤上前拉她的手,親切地道:“我并不是那起不容人的,妹妹放心,是他叫我來接你。”
害了白泠的兇手,如今要和他的姐姐共效娥皇女英?紅凝後退兩步避開,突然覺得自己卑鄙且可笑。
與他糾纏這麽久,努力找回了前世的記憶,卻一直忽略了另一個問題,這千年裏他已有了未婚妻,“我會替你想辦法”,男人在床上的話果然不能當真,昨夜的事原本就是她任性而爲。讓一個神仙和凡人糾纏不清,必定招緻天譴,她恨他左右自己的命運,妄想報複,到頭來卻把自己算了進去,差點相信他。
一邊陪帝君喝酒一邊讓未婚妻來收拾場面,讓她覺得自己現在的身份就像是他藏在外面金屋裏的小妾,現在終于征得家中夫人的同意,特地來接她回去見人。他怎會不知道她面對陸瑤時的尴尬,還是這麽做了,或許他認爲這是對她最好的安排,因爲憐憫她,不忍看她去麒麟洞送死。
罷了,是真是假有什麽重要,這樣讓她徹底死心才好。
紅凝轉臉看着門外黑暗,語氣平靜而帶歉意:“我不過是個凡人,怎敢高攀,你好像誤會了,我并不是在等他。”
陸瑤道:“昨夜的事我已知道了。”
紅凝道:“尋樂罷了,你太當真。”
陸瑤爲難:“但他叫我……”
紅凝打斷她:“你也看見了,我是被他強行困在這裏的,現在我隻想出去。”
陸瑤道:“還是要去救你師兄?”
瑤池金蓮露已被拿走,紅凝沉默。
有帝君在,出事也不會怪到自己頭上。陸瑤微笑:“送你去玄境容易,但如何說服昆侖天君放你進麒麟洞,要看你自己。”她取出支玉瓶:“他把這金蓮露還給我了,無論你用不用得上,就當是我和阿玖的賠禮吧”
濃濃的酒意早已被疼痛驅散,附骨之痛,幾次都險些令他墜下雲端,他拉了拉被風吹起的袍袖,忍不住微笑。所幸早有防備,方能瞞過神帝,晉升在即卻觸犯天條對凡人動情,不可能這麽容易就被寬恕。雖說耽擱了半日,但總算如願辦成了事,神帝固然有心,卻不想他也在打主意。
回望雲外天宮,他微微黯然。
行事狠絕老謀深算卻情同手足的師兄,當年同領師命,如今天庭外憂内患的情形下,不得已騙過他,脫身離去,留下他獨力支撐正宗。
終于還是選擇她,因爲已經将她推開太久,爲天庭盡心十萬年,剩下的時間給她也無妨。
對付麒麟天火,并非隻有正宗的瑤洩金蓮露,昆侖天君也希望自己的兒子早些解除契約出來,少受煎熬。
得麒麟之血,結永世之緣。
不得天庭永恒,便求人間永恒,天火之威非同尋常,後果實難預測,所以要獲得更大的把握,還須先去見昆侖天君一面。而此刻,他隻希望早些見到她,讓她明白,他沒有忘記承諾的事,一切都計劃好了,事情正朝着預定的方向發展。
執掌中天十萬年的自信,他自認行事周密盡在掌握中,哪知此刻卻忽然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神帝在酒中作手腳,自然不是好意,但礙着他的面,應該不會主動對她下手,而她也答應過不會再擅自行動,何況離開時他還留了話。
廢棄的木屋安靜地卧于樹林裏,裏面卻隐隐有微光。
神帝的天珠!心中最壞的猜測被證實,他臉色一變,神帝此刻安坐天宮,木屋裏的人又是誰?很顯然,知道昨夜之事的不是神帝一個人,沒料到他們算計得這麽快,剛才因那件事不得不耽擱,倔強的她竟連這一天的工夫也不願等。
他轉身直奔玄境。
麒麟洞在昆侖玄境,洞外十裏紅沙,熱浪陣陣向四周擴散,裏面鎖着一頭上古神獸,守護昆侖達數百萬年之久,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逃灰飛煙滅的命運,想當初它爲害天地,昆侖老祖與衆神合力将其鎖在洞裏,念着天火有重塑魂魄之能,便封它做了昆侖守護獸,立了契約,将此洞送與它安身。
紫冠明珠,黑袍玉帶,長相威嚴,正是昆侖天君,此刻他負手立于洞外,眼睛望着遠處,仿佛在看那十裏紅沙,又仿佛在觀測天邊風雲之象,神色複雜,甚至難得帶了一絲黯然,應該是想起了亡妻。
十來名随從臉上都有震驚之色。
有什麽東西重重撞擊心口,他冷靜地走下雲頭:“人呢?”
昆侖天君看着他冷笑了聲,答得也古怪:“還是來了。”
竟然不小心将凡人放進麒麟洞,旁邊随從都知道是大事,見他面色不好,忙過來解釋:“天君隻是答應帶她來這裏看視,誰知她忽然跑進去了。”
他看着洞口,很快明白緣故。
無形的封印将裏外隔絕開,外面的法力不能到達裏面,她突然跑進洞再遁走,衆神攔阻不及也是可能的,更主要的緣故是,誰也沒想到除了主動求死的昆侖天妃,還有凡人也敢闖麒麟洞,他們當時恐怕都很震驚,等反應過來,她早已無影無蹤了,而這裏誰也沒有膽量跟進去抓她出來。
隻當正宗神族的人特地前來找茬,一随從冷笑:“此事說來奇怪,若無人護送,區區凡人怎有能耐闖入昆侖玄境。”
當年正是中天王蔔算洩露消息,正宗神族的人才悄悄将聞夫人送進來,導緻昆侖天君難度情劫,丢了天庭之主的位置,而後聞夫人主動進麒麟洞,大義之舉反倒赢得了上下的尊敬,昆侖衆神由此更加記恨正宗神族,而這次又有凡人被送進來,他們自然要借機諷刺一番。
另一随從附和:“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中天王法力無邊,何不再行蔔算,看看是誰……”
他打斷:“進去多久了?”
随從愣了下,不由自主地順着回答:“小半個時辰。”
凡人哪能在麒麟洞裏活上小半個時辰?他笑了笑,這點希望應該比天河沙還小,但若無希望,方才他費盡心機做的這些又算什麽?她總是有能耐讓他白白忙上一場,卻不忍生氣!
不再多問什麽,他大步走進麒麟洞。
當年聞夫人導緻昆侖族一場空前變動,“凡人”二字幾乎成了麻煩的代名詞,這次來的更好,索性二話不說就鑽進去自尋死路,帶累的又是這樣的人物,衆随從皆動容,面面相觑,一時也忘記門族之見,忍不住失聲喚:“中天王。”
昆侖天君隻漠然朝洞内看了一眼,擡手制止:“不必叫了,叫人去報昊天便是”
通紅的岩洞,撲面的熱浪,幾乎讓人窒息,每前行三丈便設了封印,法力不能穿透的封印,将長長的通道隔成許多段單獨的空間。
終于,前面出現一個天然的洞廳,寬闊如小廣場。
廣場中間地面上沒有柴禾,卻燃着一團熊熊大火,烈焰中,一名白衣少年閉目而立,完美的臉上不露半點痛苦之色,隻是緊鎖了雙眉,唯有那咬出血印的唇,與那緊握的、顫抖的手,方能看出他到底忍受着怎樣的酷刑。
麒麟天火,神仙也難逃灰飛煙滅的下場,然而有人也能借它重塑精魂,隻不過代價慘重,凡是與麒麟立下契約的人都要受天火千年煎熬,日夜不休。
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心痛,紅凝停住腳步,眼淚奪眶而出。
孤身行走世間這麽久,突然回頭,曾經世上還有個人毫無保留地對你好,此刻他卻在你面前受酷刑煎熬。
他正好朝這邊看過來,緩緩擡眼的動作依舊迷人,眼中冷漠之色一如當年,多帶了點意外,還有陌生。
紅凝張了張嘴,沒喊出聲。
反倒是他先開口了,語氣疏離:“我在這兒快兩年了,你是第一個進來的。”
紅凝垂眸,拭去淚水:“這樣……痛不痛?”
他輕哼了聲,随即又皺眉,聲音難以察覺地顫抖着:“算你走運,它每過半年都要來回巡視一圈,此刻過那邊去了。”
紅凝道:“你想不想出去?”
這分明是廢話,他不耐煩,揮手拂開眼前一縷擋住視線的火焰:“能走我還不走?速速出去,它快回來了。”
紅凝這才看清,他的雙腿似被一條火索牢牢縛在地面,看來正是在履行麒麟的契約,必須讓麒麟沉睡才能脫身。紅凝迅速冷靜下來,掃視四周,卻見岩壁上有大大小小無數洞穴,裏面是彎彎曲曲的密道,不知通往何處。
她簡潔地問:“它進了哪一個?”
他愣了下,明白她的用意之後臉色更差:“我父王叫你來的?”
紅凝搖頭:“是我自己要來救你。”
他終于有了興趣:“我并沒見過你。”
需要怎樣的決心才能守護凡人三世,最終卻差點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他不記得也好。紅凝沉默片刻,微笑;“你隻需要告訴我它進了哪個洞就行了。”
他冷冷地道:“我不必你救,快走!”
還是那個面冷心熱的人,紅凝後退兩步,笑道:“我能進來,自然有辦法救你,你不說,我便不走。”
他嗤道:“你不過是個凡人。”
紅凝沉了臉:“你看不起凡人嗎?”
他搖頭,忽然壓低聲音:“它回來了。”
紅凝立即問:“哪個洞?”
天火煎熬,晝夜痛苦難眠,這樣的苦刑還要延續千年,若能早點逃出去自然最好不過。見她鐵了心要留下來救自己,他終于擡手指了指遠處岩壁上一個洞穴:“讓它見到陌生完整的魂魄必會發怒,當心别激怒它。”
紅凝立即朝洞口走。
伴随着悠長的嘯聲,一團巨大的火球出現在洞内,正朝外面走來,沉重的腳步壓得地面發顫,半空中熱浪更重,皮膚被烤得隐隐作痛
陸瑤是不是真那麽好心,紅凝沒興趣多想,隻知道她也沒進過洞,能透露的消息有限,頂多是天界傳言,因此紅凝當然不會相信那輕描淡寫的話,也曾想過各種嚴重的情況,然而眼前的一幕的确太叫人震驚了。
那團火球高約三米,仔細瞧,依稀可以辨認出它的輪廓,那根本不是火,而是隻怪獸,渾身火一般的顔色,烈焰就像是它的皮毛,它全身都籠罩在火焰裏,根本分不清楚哪裏是鼻子哪裏是眼睛,每行一步,腳落處,地面岩石都溶化作通紅的岩漿。
紅凝握緊手中玉瓶,她來之前留心檢查過,玉瓶内靈氣充沛并無變化,瑤池金蓮露是真的,而且錦繡也承認過它對麒麟天火有制約作用。
熱浪逼人,麒麟終于探頭出洞。
瑤池金蓮露澆上天火,隻聽得“哧”一聲,涼氣迅速彌散,整個洞穴變得不那麽熱了,麒麟腳下的岩漿重新冷卻,變作堅實的地面。
紅凝心喜,迅速後退,誰知還未等她站穩,熾熱的火焰就朝這邊撲來,同時伴随着白泠的怒斥聲:“不知道澆它的眼睛嗎,蠢材!”
眼睛?紅凝立時明白過來,苦笑。
陸瑤自然沒那麽大度,誰會容忍未婚夫和另一個女人糾纏不清?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她設的局,瑤池金蓮露的确能對付麒麟,但必須澆進它的眼睛,半真半假,話說得這麽高明,怪道試探錦繡和昆侖天君時都沒發現破綻。這次還是低估她了,她并不是真盼着自己與白泠結永世之緣,而是要讓自己灰飛煙滅才徹底放心。
周圍的涼意讓麒麟很不舒服,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地盤被人入侵,被激怒了,搖首沖過來。
别說金蓮露已沒有了,就算有,眼下也根本看不清這隻麒麟的眼睛,上古神獸之威,豈是狐族的三昧真火能比的?紅凝慌忙捏個訣就想遁,卻又聽白泠喝道:“這裏遁不了!”
原來當初制伏麒麟時,昆侖祖師親自在此設下了封印,一代老祖的封印誰能突破?
五行遁術也用不了,紅凝心直往下沉,忙撲倒一旁,總算避開。
不容喘息,危險的火焰又撲來。
耳畔依稀傳來白泠的吼聲。
灰飛煙滅?紅凝忽然很後悔,當初他當着自己的面死在三昧真火之下,如今自己卻要當着他的面灰飛煙滅,他雖然不記得,但性子一點沒變,将來多少還是會内疚吧。
麒麟見到完整的魂魄會立刻摧毀,那魂魄不完整的呢?絕望之時,腦中竟有個古怪念頭閃過――這洞裏唯一能安然活下去的就是白泠,因爲他精魂不全,要借天火重塑身形,所以與麒麟訂立了契約,倘若自己的魂魄也殘缺不全,是不是也能與麒麟談判立約?
紅凝急中生智,越想越覺得這道理無懈可擊。
既然不能救他出去,那就留下來,至少不會讓他一個人在這裏受煎熬。
想到這裏,紅凝她索性不避了,舉手念咒想要抽離魂魄。
白泠驚:“你做什麽!”
話音未落又有金光閃過,一股大力将她從原地推開了三丈。
看看來人,紅凝也驚:“你來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