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她娘在産期前看她爹的美妾不爽,直接将人抽打成爛羊頭,還跟她爹大吵了一架,動了胎氣。于是,原本該九月的日子,謝莫如提前生在八月初。聽下人回說生了個閨女,她爹歎口氣道,“千萬不要她像母親才好,就叫莫如吧。”
當然,這是據說。
具體如何,誰都不清楚。便是有清楚的,也沒人會當着謝莫如的面兒讨論她名字的來曆,何況是這樣的來曆。
隻是,謝莫如自有記憶來便沒見過她娘傳說中抽打她爹美妾的彪悍,更多時候,她娘都是在自己院裏,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謝莫如小時候偶聽丫環婆子們私下議論,“成天沒個話音兒,大奶奶這樣,大姑娘也這樣,老爺一年來不過三五趟,咱們這說是主院兒,清靜的跟廟似的,虧得大姑娘受得了。”
謝莫如沒覺着有啥受不了的,她覺着清靜挺好的,她倒是有些受不住甯姨娘的花團錦簇,當然,人得意些,花團錦簇也是應有之意。
她母親方氏鮮少出院門,謝莫如其實也不大喜歡出去,但,身爲謝家的大姑娘,沒被家裏人遺忘,說來也是幸事一樁。聽到太太着人來叫她過去說話,她身邊的丫環婆子一個個喜氣盈腮,高興的跟過年一般。張嬷嬷笑,“前兒剛送來的新衣裙,大姑娘不是最喜歡藕合色麽。如今春暖花開的,穿那身繡玉蘭花的就很好。”
謝莫如正在院中窩圈椅裏看書,聞言道,“依嬷嬷的意思。”她過去同母親道,“娘,約摸中午要在祖母那裏用飯的。”
方氏正在修剪院裏的一株杜鵑樹。杜鵑花多生長在山上,且多矮植,如她們院裏這般長成合抱粗的冠蓋亭亭的花樹的委實罕見,甚至她們院子便因此杜鵑樹聞名。方氏并不理會别的花木,唯愛此杜鵑樹,日日修剪照料,比對親閨女謝莫如精心百倍。方氏聽到謝莫如的謝隻是略點頭,并不加以理會,就繼續照顧此樹了。
謝莫如換了新衫,她年紀漸長,近年換了孩童時的雙丫髻,改梳垂挂髻,飾以光華雅緻的珠花,很有些少女的柔美。隻是謝莫如素來沉靜,不若異母妹妹謝莫憂活潑讨喜,奶嬷嬷張氏常這般念叨謝莫如,“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大姑娘别總是不說話,太太疼你呢。”
謝莫如道,“我知道,祖母也知道。”有些事,不是你讨人喜歡便會令人喜歡的。許多時候,喜歡并不是一種情感,而是一種情勢。她母親膝下隻她一女,父親的真愛甯姨娘已生養一女三子,這就是實力的證明。太太如何會喜歡她這個空有名分的嫡長孫女越過甯姨娘所生的孩子呢?便是爲了百年之後考慮,謝太太也自心中有數的。
張嬷嬷絮叨着與大丫環靜薇并兩個小丫環服侍着謝莫如去謝太太院裏去,謝莫如到的時候,太太屋裏正是熱鬧,甯姨娘一見謝莫如便道,“大姑娘快來,太太今日得了好東西,見者有份,我連忙令人把大姑娘叫來,不然都便宜了莫憂這個猴兒。”
謝莫如在離開主院的時候就調整好了面部表情,眼中帶着一些欣喜,卻也在矜持的範圍内,很符合她沉靜的性子。不要問謝莫如小小年紀如何有這等心機,說來卻也不是心機,隻是謝莫如覺着,每日都要應付這些人,縱如今日難得不上課的休息時間也不得安靜,她心下生倦,卻不便表現出來。于是,提前預備好幾樣情緒,對大家都好。謝莫如先向謝太太請了安,她非但面部表情調整的好,聲音也是恰到好處,“太太這兒的東西,必是好的。妹妹生得漂亮,給妹妹使吧。”張嬷嬷總絮叨她不知說話讨謝太太的喜歡,真是冤枉她了,謝莫如覺着自己在人情對答上還好。
甯姨娘笑,“你是做姐姐的,咱們家的大姑娘,有什麽都該是你先挑。”又問謝莫如早上吃的可好,昨晚睡的可好,種種周全,不必細述。就是謝莫如每每瞧見甯姨娘這張對她關切備至的臉時,都有種錯覺,仿佛甯姨娘才該是她的親娘。說真是,她親娘也從哪天這樣問她一問哪。所以說,世上的事多是不按常理來發展的。如她娘,膝下隻她一個閨女,母女倆住在一處,每天卻鮮少說上一句半句。如甯姨娘,與她半文錢的關系都沒有,不過是她爹的寵妾,卻是對她周全體貼,似與親娘别無兩樣。而且,甯姨娘這種妾室與她娘這種正室應該是天生的敵對關系,但,甯姨娘的賢名廣播帝都城,她娘……再有,别人家妻妾相争如何東風西風的折騰,到甯姨娘這裏,縱使如今占到上風,也事事公道,對她們母女院中的用度素來隻有多的沒有少的。而且,家中東西,但有謝莫憂的便有她謝莫如的。哪怕是甯姨娘的私下補貼也一樣。以至于謝莫憂覺着,甯姨娘不似姨娘,倒很似青天。
有甯姨娘這等青天在,她母親蝸居不出,謝太太自然要倚重一二的。何況,據說甯姨娘也是正經人家出身,還與謝家頗有淵源,家下人都說甯姨娘才是她爹真愛,謝莫如覺着,她爹與甯姨娘大約也是真愛的,不然,她爹也不能除了甯姨娘再無他寵。不然,甯姨娘也生不下三子一女。隻是,真愛的不夠圓滿,她娘蝸居杜娟院占了甯姨娘正室之位。她每天還要出來晃啊晃的提醒她爹,呐,當初沒娶真愛的女人做正室,多麽遺憾多麽心痛啊。每思及她娘與她在真愛中占了如此重要的地位,謝莫如哪怕素來沉默寡言,心裏也要暗暗爽一爽的。
聽了甯姨娘對自己的一套關心,謝莫如不喜說那些翻來覆去的客套話,對甯姨娘道了聲謝,謝莫憂膩在謝太太懷裏半是撒嬌并是抱怨,“姨娘對姐姐比對我好。”看吧,甯姨娘對她好的,連自己親閨女謝莫憂都嫉妒了。
謝莫如端正的坐在謝太太右首的黃花梨交椅中,隻是微微一笑,并不說話。謝太太拍拍謝莫憂的脊背,笑道,“你們是親姐妹,如何計較這個,沒的叫人笑話。你也隻小你大姐姐半月,要學着你大姐姐一般穩重方好。”
謝太太身邊的大丫環素藍捧上茶來,謝莫如接了,聽素藍笑道,“今兒太太叫進宮,宮裏娘娘賞了太太兩套頭面,太太說姑娘們大了,給姑娘們插戴。”
姐妹兩個一并起身道謝。
謝太太擺擺手,命兩個孫女坐了,仍是将謝莫憂攬在了懷裏,笑,“這是宮裏的新鮮頭面,一套紅寶石,一套紫晶的,還有幾樣難得的衣裳料子,我這把年紀,用這樣鮮亮的東西不像話了,你們姐妹喜歡哪個,自己分去。”
甯姨娘笑,“大姑娘是做姐姐的,大姑娘先挑。”
謝莫如便道,“妹妹小,還是妹妹先。”
謝莫憂已自謝太太的懷裏起身,精靈一般湊到謝莫如跟前,拉着謝莫如的手笑,聲音如出谷黃莺,清脆動聽,“剛我是跟姐姐說笑的,姐姐不先挑,我是再不敢先挑的。”謝莫憂形容與甯姨娘酷似,她小謝莫如半個月,漂亮的仿佛三月晨間露珠,生性活潑,嬌憨明媚,阖家上下沒有不喜歡她的。謝莫如也挺喜歡謝莫憂,她與母親在謝家已近半個隐形人,謝莫憂近年卻屢有妒意,可見這孩子心裏仍是放不開嫡庶。能讓漂亮的謝莫憂産生嫉妒,謝莫如深表榮幸。
兩人推讓一番,誰都不肯先挑,甯姨娘笑與謝太太道,“咱家姑娘都是知禮的,小姐妹這般和睦,都是太太教導的好。”
謝太太微笑颌首,她老人家如今也不過五旬左右的年紀,歲月卻如此厚待,未并見老态,反更添雍容,哪怕甯姨娘這樣的絕色人物雖豔光照人,在謝太太面前卻顯着單薄了些,可想而知謝太太年輕時的光景了。據說宮中深受陛下愛重的謝貴妃較謝太太年輕時都要稍有遜色。
謝太太膝下二子一女,孩子不多,個頂個出息,閨女在宮爲貴妃不說,膝下三皇子已十歲,深受陛下喜歡。兩個兒子,長子謝松,如今剛過而立,已官居五品兵部郎中,次子謝柏剛剛春闱結束沒幾日,金榜未出,謝柏邀三五好友去莊子上約看杏花。不論春闱成績如何,起碼謝柏這種心态就很難得。用謝柏的話說,他們這種人家,子弟便是不科舉也無妨,捐個官打點個差使什麽的易如反掌,他還一路用功考上舉人,更于這弱冠之間入貢院春闱,在官宦子弟中,謝柏是相當出衆的人物。何況他生的眉眼風流俊俏,又有這樣的家世才幹,貨真價實的功名在身上,一姐在宮爲貴妃,一兄爲五品郎中,更兼其父乃戶部尚書,謝柏雖未定親,但有意謝家兒郎的媒人們幾将謝府大門踏平。謝尚書仍是堅持讓次子考出進士再論親事,更爲體面。
謝太太有這樣的丈夫這樣的兒女,實在當之無愧的人生赢家。甯姨娘恭維着婆婆,倒不完全出于拍馬屁需要,實在甯姨娘覺着,倘若女兒學到婆婆三成手段,下半輩子也不必愁的了。
謝太太見孫女知禮,笑道,“特意叫了你們來挑,實是爲了你們能各合了心意。姐妹知道禮讓,也是好事,既然都不先挑,那就我挑了。大丫頭今天穿的藕合衫子,這套嵌紫晶的倒是正好相配。二丫頭身上不是大紅就是桃紅、銀紅、粉紅、櫻紅,便給你這套紅寶石的吧。”
二人都道了謝,謝太太笑,“你們如今還小,一整套的首飾還用不上,且自己收着。這些料子小姐妹商量着選吧,下晌有繡針坊的裁縫過來量尺寸,丫頭們大了,多做幾身新鮮衣裙,也好學着梳妝打扮,就是出門也體面。”
甯姨娘忙道,“往常她們姐妹每季十套新的,既這般,就各人再添五套。”前剛得了當季的新衫,如今謝太太要再爲孫女裁衣,甯姨娘心中已有腹稿,此刻脫口而出。
謝太太笑,“閨女不同于兒子,兒子窮養,是免得養出驕嬌之氣來,不然,真縱出個敗家子,未免辱沒家族名聲。閨女則要嬌養,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又不是用不起,如今孩子們長的快,論季裁衣若長了短了的倒麻煩,以後每月都叫繡針坊的人過來,不必多算,一月起碼各人六套新衫。孩子們不比小時候,如今大了,出去走動的事漸多起來,這份例也該漲一漲了。這是公中份例,餘者我偶給你們的料子首飾,有喜歡的就挑出來用,料子也一樣,你們身邊都有通針線的丫環,喜歡什麽樣的,叫她們做去。我就愛看小姑娘家打扮得鮮亮伶俐的,方招人喜歡。”前面教導甯姨娘,後頭是對姐妹二人說的。
聽謝太太這番話,甯姨娘難免心下尴尬,不是她爲人小氣,實在是謝家多年規矩就是每人每季十套新衣,這并不是說謝家真就節儉到每位姑娘每季隻有十套新衫,隻因餘者不夠的都是各房自己私房去做去裁去繡,不然,斷不敢出去見人的。公中的事,甯姨娘想着再加五套也差不厘了,不想謝太太忽然這般大手筆,相較之下,倒顯着她小家子氣了。甯姨娘面兒上一笑,螓首低垂,露出一段潔白纖細的頸項,大有楚楚之意,“還是太太有見識,我受教了。”
謝太太沒什麽欣賞甯姨娘纖楚之态的意思,謝莫如欣賞了一回,覺着美人就是美人,這一低頭就是一段風情了,真愛的眼光果然不錯。謝太太提點了甯姨娘一回,也很給甯姨娘面子,拍拍她的手,“不急,慢慢來。”
甯姨娘此方略好些。姐妹兩個再次謝過太太,又在謝太太這裏留用了午飯,直到謝太太午歇,方各回各院。
因得了謝太太給的許多東西,張嬷嬷倒比謝莫如更要歡喜,回屋先打開首飾匣子捧給謝莫如瞧了。既是謝貴妃特意賞下的,便不會差,何況謝莫如生于謝家,雖不受寵愛,也見識過不少好東西。不過,這一套紫晶頭面仍是令人驚豔。紫晶素來罕見,謝莫如尋常所見紫晶顔色多淺些,這套頭面上所用的紫晶顔色非常奇異,深紫中帶了一絲豔麗的紅。張嬷嬷忍不住贊歎,“老天爺,老奴今日算是開了眼,以往也不是沒見過紫晶,今日方知世間還有這般成色的紫晶。”
誰不喜歡漂亮東西,謝莫如自然也喜歡。她賞玩了一回,道,“是啊,這般色調極罕見,嬷嬷先收起來吧。”
張嬷嬷道,“明日戴出去,太太見了肯定高興。”
謝莫如道,“大一些的钗還用不上。”随手挑一隻最小的金底紫晶攢花簪,春日暖陽自窗而入,落在這一隻小小簪上,小小花簪瞬間亮起的璀璨光華幾能灼傷人的眼睛,謝莫如道,“明兒就用這個,再尋支差不多的絹花搭着戴就行了。”頭上戴多首飾墜的慌,故此,謝莫如除非必要,少作盛妝打扮。
張嬷嬷點頭,又道,“這次太太賞的料子也有不少好看的,給姑娘做幾身新衣裳,正好現在穿。”
“嬷嬷看着辦吧。”
靜薇過來服侍謝莫如換了一襲春水色的家常衫子,命人在院中迎春花開處放了慣常用的圈椅。謝莫如褪去腳上的碧色繡迎春花的軟鞋,整個人蜷卧在椅中,撿起上午看了的書卷,對着春光,繼續看。
張嬷嬷取了薄被來給謝莫如蓋外頭,方氏仍在不遠處修剪那株吐綠含苞的杜鵑樹。春風拂暖,遠處傳來幾聲莺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