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太祖留在石壁上的記載,現在看來是千真萬确了,我已把它告知于你,讓你防患于未然,也就等若救了你和你身邊、手下無數人的性命……這是我出的第一個價錢。”
“我仍會給景泰寫一封信,要他棄國、棄位、棄權、棄兵!他會聽我話,從此他再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了,就隻是個普通人,不會也不能對你造成半點傷害,另外我還會着他把那六萬錦繡郎的兵符送給你,歸于你統禦……這是我的第二個價錢。”
第一個價錢還算不得什麽,畢竟,在如何驚人的秘密說出來也就不值錢了,可是燕頂開出的第二重價錢就足夠驚人了,聽得顧昭君、阿裏漢等人面面相觑。
而燕頂的話還沒說完:“另外,現在生番隻是在平原上作亂,可是再過個兩三年,當海潮逼近,它們更覺危險時,就算本能上對高地如何抵觸,怕也會向着高原遷進…到那時你們怎麽抵擋?吐蕃的兵加起來也沒多少了吧。回鹘、沙民、還有你的南火,哪個不是在前陣的亂戰中元氣大傷,擋得住潮水般的生番麽?不過不用擔心,我會我會傳你一道祭煉之法……澇疫毒源和解藥的制法。我的屍體,比起尤離可要強得多了,制造成毒源,不僅威力大許多,制成的速度也會更快得多。煉屍的法門很有些複雜,對配合的藥材要求不算低,不過在這島上就能找到個大概,如此一來,你們回航的時候就可以開始煉屍,幾個月後抵達中土,澇疫毒源也就差不多煉成功了。把我的屍體煉成澇疫毒源,這是我的第三個價錢。”
這次宋陽的臉色也變了,無論是把親眷撤往高原,還是大海嘯來臨前對高原的堅守,都要面對無窮無盡的生番沖殺,若是能把澇疫掌握在手,無疑就等若掌握勝算。
而國師開出這第三重價錢,又何嘗不是爲了救兒子。
他已經猜出高原兩路大軍毀滅後,景泰會駐守大燕與國共存,如今已經錯過了撤退的契機。不難想象的,現在整座大燕都陷入了生番浩劫,就算是錦繡郎也沒辦法保護他殺出重圍。
此刻不止是宋陽肯不肯去救景泰的問題。就算宋陽答應去救景泰,他也得先從沿海打到睛城,再從睛城一路殺上高原,如果沒有澇疫,就憑着宋陽手上的力量隻怕寸步難行。
即便行将死去,關系到了孩兒安全的時候,燕頂依舊考慮周全。
生爲人父,不惜一死、甚至不惜死後糟蹋掉自己的屍體,讓自己永世不得安息,就隻爲給孩子換來一線生機。
“這三個價錢,是我能拿出的所有一切,我隻求你……”
不等燕頂說完,宋陽就點了點頭:“我答應你,返回中土就去救景泰,隻要他還活着,我保他一生安全。”
“還要保他不受别人欺負。”國師急切切的補充了一句,兒子的氣性太大,受不得别人欺負的。
即便宋陽對燕頂恨之入骨,面對一位老父濃濃的憐子之情,也不會再去計較了。
何況,琥珀的仇、宋陽的仇、瓷娃娃的仇…身邊所有人的大仇,都系于國師一人,他一死萬事皆休;
何況,燕頂最後開出的三重價錢,貨真價實地救下了、保住了所有人的性命,這是換他孩兒活命的價錢,但是換個角度來看,又何嘗不是對所有人的恩德!
“沒人能欺負他。”宋陽再次點頭:“還有,待生番浩劫過後,我會把你深埋厚葬,再請佛門高人做法超度,今生已消,願你能來世歡愉……真的有來世的。”
燕頂笑了,不理會什麽來世之說:“我曾把尤離制成澇疫,以後自己也成了毒源,呵呵,這個報應還真挺準的……凝神聽好,我要把煉屍之法念與你了。”
他隻說了一遍,宋陽自己記不全,但還有琥珀、花小飛這兩個同門大高手一起旁聽,以後互相印證、彌補,足以成功煉制澇疫毒源,跟着有人遮住暴雨、取來紙筆,燕頂單手顫抖不休、字迹歪歪斜斜,可還是不肯假手于旁人,一定要親手寫這封信。
信上,他沒隐瞞自己的死訊,但沒說自己是被人打死的,而是告訴兒子,他是壽元已盡,終老而寝,死前與宋陽等人解開了誤會。
信寫到大半,燕頂忽然擡頭望向宋陽,絕代高人說起話來卻再沒有丁點講究,問道:“你可知,今生今世,我做的最牛畢的事情是那兩件麽?第一,我有個兒子;第二,我連星象都不看,直接一拍腦門說了句五月初七妖星亂世,結果一語成谶,這可比什麽大洪帝師、通判弟子都要強猛得多,哈哈…哈哈……”
笑聲未絕,燕頂的眼睛就散去了光芒,手中毛筆掉下,落于信紙,又被彈到滿是積水的地面,幾點墨汁暈開,轉眼消散不見,不存一絲痕迹。
花小飛伏地,跪在燕頂面前放聲大哭。
宋陽長長呼出了一口氣,不沉重,但也沒有想象中輕松,轉回身面向中土方向、尤離埋身的方向,認認真真地跪拜、磕頭,心裏想對他說些話,可是一時間又不知該說什麽……忽然想哭,便哭了,抽泣、流淚,到一發不可收拾,一樣的放聲大哭。
……
小島事情了結,又耽擱了十餘天的光景,宋陽等人自島上把煉制澇疫和解藥的草藥收集整齊,火道人放了一把火,仿佛青陽城時的樣子,一道赤色煙霞滾滾沖天,停泊在遠處的大船看到信号,行駛過來接上衆人,就此返回中土。
臨行前,蘇杭和紅臉酋長說明,幾年後會有大海潮自東方來,屆時小島将不保,酋長混不以爲然,比劃着示意他的族人個個都是好水性,淹不死,全沒有聽從勸告離開小島的意思。蘇杭愕然,宋陽對她笑道:“你不成,看我的。”
跟着宋陽走到酋長跟前,好一陣子比劃,他說的卻是中土如何富饒,女子如何美麗,一頓三餐從早點開始就是炖肉,連喝水的碗都是鐵打的……果然,水性好得不得了的酋長面露向往。
蘇杭‘威逼’無效,宋陽利誘大勝,酋長答應搬家,雙方商量好,待宋陽抵達中土後,大船會再做回航,往返于小島與南荒港口間,專做接送土人之用,南荒裏屆時也會有專人負責迎接土著等等。好在島上的土著并非大族,人口有限,大船往來幾趟就全都接走了。
來時逆行,回航則是順潮,大船乘風破浪,航速比着來時快了何止一倍。
航行途中,花小飛傷勢恢複了些,平日裏除了助宋陽、琥珀煉化燕頂屍體,就是坐在高高的桅杆上看海景。獅子般的老人并未如想象的那樣對宋陽等人恨之入骨,雖然平日裏對他們并沒太多笑容,但也絕非仇人模樣。
本就是豁達之人。
小時候他把燕頂當成主人,長大後則把國師當成了朋友。他能爲燕頂一個句話就慷慨赴死,可是…他不欠燕頂什麽。
花小飛沒在想着報仇,最後要做的事情,僅是燕頂臨終前的囑托,把那封信帶給景泰,有生之年裏護在這個瘋狂皇帝身邊,保他不受欺負,如是。
桅杆微微一晃,宋陽也攀了上來,坐在花小飛身邊,手中晃着一個小酒壇:“喝不喝?”
花小飛接過來,喝了一口臉就紅了,大聲咳嗽,宋陽愕然:“你不喝酒?”
想不到,長得如此威風、性情如此豪放之人,居然不能喝酒,才一口就險險咳得從桅杆上落下去。
咳嗽了好半晌,花小飛才總算把這口氣順過來:“我就一直不明白酒有什麽好喝,臭烘烘的還透着股辛辣,哪若玫瑰露可口。”
宋陽失笑,兩個人随口閑聊着,說着說着宋陽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景泰他真的是燕頂之子?以燕頂的狀況…按道理…這個……”
“你不就是想說他爛了,沒法和女子交媾麽?”花小飛一笑:“可你莫忘了,他是十五歲時中的毒,之後才落得全身潰爛,之前他可是個鮮活少年!景泰來自他中毒前。”
燕頂出身不凡,本是燕康平皇帝最寵愛的七子,很有希望長大後繼承大統,結果橫遭毒手,被人種下奇毒,本已無救,但宮中也有高人,輾轉找到琥珀兄妹幫忙出手救人。後來燕頂雖然保住了性命,但一個身體永遠在潰爛、愈合、連臉孔都不能暴露給别人看的人,又怎麽可能成爲一國之君。
從高高在上的皇子變成了一無所有的鐵面人,燕頂的失落可想而知,要知道他的心性雖有不凡之處,但那時畢竟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在失落時,也就會愈發的戀念舊事,待他學藝有了些成就,可以暫時離開師門時,燕頂就帶了花小飛看一看故人。
少年富貴,總會在民間惹出幾場風流,這些都是七皇子心中的秘密,除了忠心耿耿的花小飛之外沒有旁人知道,甚至那些對他芳心暗許、與他春風幾度的俏麗少女也不知他的真正身份。
燕頂去探看他曾最喜歡過的一個少女,本來他隻想悄悄看一眼就離開的,不料卻發現,她已瘋癫,身邊還跟這個小娃。
事情很快就查清楚了,未中毒時七皇子的幾度歡好,少女珠胎暗結。
未婚有孕、大辱門風,女子被驅逐又再找不到燕頂,從此瘋癫流落街頭,母親在坐胎時精神失常,胎兒也受到影響,誕生後雖然身體康健,但脾氣比着常人要瘋狂許多。
而燕頂發現自己在人間竟還有個兒子,那份狂喜又怎是語言能夠說得清的?
接下來的事情,便如‘姥姥’曾說與宋陽等人、他在宮中當差時打聽到的那些秘聞了。
燕頂當年是爲大皇子所害,不僅沒有死,還學到了一身厲害無匹的本領,已經登基的大皇子又被他種了厲害毒藥,兩人達成協議,大皇子隻做這一世帝王,死後會還位給燕頂之子。
現在再在回頭去看,景泰登基後時時瘋狂動辄殺人,燕頂非但不去管束反而還加以縱容,這其中除了父親對孩兒的溺愛之外,應該還有一份愧疚吧。
往事說完,花小飛晃蕩着雙腿,呵呵笑道:“你看,誰活得可都不容易不是,還是像我這樣最好,一輩子聽人命令,不用自己去想自己去愁苦。”
宋陽沒說什麽,隻是笑了笑,喝他的酒。
又坐了一陣,花小飛沒有下去的意思,任小捕挽着袖子、留出一雙蓮藕似的小臂,在甲闆上揮着手對宋陽喊道:“吃飯……”
宋陽喜滋滋地溜下桅杆,正遇到顧昭君聽到吃飯,帶着南榮急匆匆往船艙裏趕,就差施展輕功了,宋陽忍不住笑道:“你别總帶着南榮了,吃飯時候自己用手拿筷子,想吃啥夾啥,比别人喂舒服多了。”
顧昭君的笑容淡漠:“我的手,輕易不會拿出來的,想見我雙手…會死人的。”
“不就是左手六指麽,用不着……”宋陽話沒說完,顧昭君就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老臉上又驚又怒又着急,看樣子恨不得伸手去捂宋陽的嘴巴,但又很有幾分躊躇,不想把手拿出來,最終還是頓足咬牙:“你怎會知道?!”
小島石屏上最後的苦戰時,龍雀斷裂蕩起的銳響如錐、刺耳紮心,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伸手捂耳,顧昭君一輩子隐藏雙手的習慣也沒能敵過身體反應本能,雙手拿了出來去堵耳朵,他站的角度正好,被宋陽看了個滿眼。
一雙手好端端的,唯一一點稀奇僅在于,顧昭君的左手是六指。
顧昭君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宋陽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那麽高興,美滋滋地問他:“這也沒啥大不了,用不着藏起來吧。”
顧昭君掩飾不住的憤憤:“小時候,人人見了都要笑話上幾句,惹得我不爽快,這才藏起來、慢慢也就習慣了。”
宋陽的問題挺多:“那也不用把雙手都藏着,隻把左手攏在袖中就是了。”
顧昭君冷笑:“藏一隻手好像殘廢,兩隻手對揣不露,則是高深莫測,任誰都會覺得,我一露雙手必是絕命一擊。”
“是,亮出左手、六根指頭,吓死他們!”說到這裏,宋陽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了幾聲又見老顧看他的眼神不善,趕緊摟了他的肩膀:“放心,我誰也不說,吃飯去吃飯去,讓南榮喂你!”
船上有專門做飯的夥夫,不過最近玄機公主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對做飯熱情高漲,這幾天裏每頓飯都是兩竈,大竈是夥夫做的,小竈是公主專門爲宋陽、三姐、琥珀等人親手烹饪。
常春侯爲人平和,無論在封邑還是在軍中,幾乎都不去搞特殊,但公主給他弄小竈,他不好去潑她的冷水,下到艙裏就把顧昭君往自己那桌領:“來來來,這邊吃。”
老顧好像打了個激靈,直接搖頭:“你那桌我吃不慣,敬謝不敏。”
宋陽的桌上,擺開了七八盤菜,但都是一樣黑乎乎的顔色,也看不出盤子裏裝的是啥…小捕倒是有自知之明,嘿嘿笑着:“今天我特意少放鹽了,不似昨天那麽鹹了。”
顧昭君正經搖頭:“和放鹽多少真沒太多幹系。”
公主料理,真心不是誰都能吃得下去的,好在宋陽、初榕和蘇杭都不在意,拿起筷子就吃了,正吃着半截,琥珀端着從大竈裏盛的飯菜坐過來,看看宋陽,又看看三個媳婦,笑對宋陽:“等上到高原,把喜事辦了吧…我看也不要你前我後的那麽麻煩,再帶上那個瓷娃娃,四喜歸一,挺好。”
公主低頭,一眼眼地偷瞧;郡主臉紅,不敢吱聲;蘇杭笑了,難得的,眼睛裏居然也帶了些赧然。
中土世界,男子三妻四妾本就是平常事,公主也好、郡主也罷,雖然不曾說過什麽,但宋陽這樣的妖孽,本就不會隻有一個女人的,何況對另外兩個……她倆心裏早都有了準備。
蘇杭比着她們多出了一生,來自‘千年後的前生’,本難以接受這一代的慣例,可是小捕、初榕、還有那個瓷娃娃,若沒有了她們,便沒有了現在的宋陽,從太平盛世到烽煙亂世再到中土末日,伴左右一路走來的情誼呵。
蘇杭當然曉得,宋陽不認這世界,他隻認幾個身邊人,既然如此還有什麽可說的,他總是我兒子的爹。
小捕這沒心沒肺的東西,放下飯碗輕輕咳嗽一聲,面帶憂色:“其他都無妨,我就是擔心謝家妹妹,她的身體不能在高原常駐的,但是以後…就隻能住在高原了,怕會有不妥。”
琥珀這爲老不尊的家夥,聞言咯咯一笑:“你道我傳下的《非常道》典籍是普通的功夫麽?謝娃兒不過是有些先天虛弱,婚後和我兒相處一陣,保證白裏透紅。”
一桌四個小輩,聽她直接提起雙修,誰也不知該說點啥了,全都埋頭吃飯,一時間調羹撞碗盤,叮當聲響成一片。
……
算算時間,國師已經出海一年半了,昔日煌煌大燕,如今瘡痍滿目,沒有了西、北兩路大軍的回援,燕人終歸抵擋不住生番的沖殺,如今生番的大軍已經沖垮憑仗、進入燕國最繁華的中路與東部,掀起無邊殺戮。
國已不存,就隻剩下零零散散的幾座孤城,還在做最後的抵擋。睛城便是其中之一。
京師重地,無論城池堅固、物資儲備還是防禦力量,都比着其他城池要強上許多,何況還有六萬錦繡郎助戰,所以睛城還能在堅持上一陣。現在已經沒有大臣再勸景泰遷都,根本無處可遷,也完全無路可逃。
站在城頭眺望,四面八方,無盡無休的兇猛生番;
躲在城中,即便堵住了耳朵,也擋不住外面那些怪物日夜不休的嘶吼……景泰坐在書房中,臉上沒什麽表情,好像在思索什麽,可他心裏明白自己根本什麽都沒想,隻是麻木、隻有麻木。
忽然間,小蟲子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雙手高舉着一封雀書:“萬歲,大喜,花師伯傳書!”
景泰起身太急以緻身體踉跄,險險就被桌腳絆倒,但根本不等站穩就急忙忙搶過雀書閱讀,信上花小飛并未提及其他,隻是奉上澇疫解藥的配方,着景泰立刻就着手安排,調運藥材召集大夫,按方配藥、分發全城服用。
睛城儲備豐厚,以前更是燕頂老巢大雷音台的所在之地,什麽樣的藥材都有大批儲備,景泰依着雀書囑托立刻傳旨,前後耗時二十餘天,制藥、分發全城服用,随後點燃烽火發出信号。
又過十餘天,空中烏雲密布、醞釀不就後随着一聲悶雷,雨水降落。
那是怎樣的一番景象啊。無邊無際的生番正嘶吼着、向着高城沖鋒着,忽然間有人開始咳嗽,咳得摔倒在地,身體反複的躬起、繃直,從開始的大聲咳到後來的無聲抽搐,最後噴出一口血、再也不動了。
一個生番、十個生番、千個生番…所有生番,咳嗽、倒地、抽抖、噴血而亡!
一望無際的怪物變成一望無際的屍體。
隻在幾個時辰中。
橫掃一切的可怕瘟疫。
雨并不大,洗不去那股血腥味道。
睛城遠處,花小飛對宋陽道:“你們在這裏等,我去和景泰說。”說完,從懷中摸出金牌,策馬向着睛城疾馳而去。宋陽這邊則把燕頂的毒屍取回,做了些處理小心收好。
兩天之後,睛城城門大開,宋陽等人最後的一點疑慮終于散去,那個從娘胎中就染了瘋癫殺性、一生恣意而爲、最近幾年又開始認真想做一個雄主明君的景泰皇帝,竟真的聽從了父親的勸告,舍去了那張千萬人都觊觎的九龍寶座。
知子莫若父,燕頂臨死前的保證,果然是笃定的。
景泰或許瘋,但他聽父親的話,真的很聽話。
……
仗着燕頂庇護,南理山坳中的衆人、燕睛城的軍民和無數在浩劫中幸存的漢人,成功打通道路,都安然撤到了高原上;日出東方自然聽從宋陽的勸告,回鹘與沙民也做浩大遷徙,南上高原。
本來宋陽念着‘國際人道主義’六個字,想辦法給草原深處的犬戎部傳書,告知大災将近,請大單于率部來高原,奈何犬戎狼子狡詐多疑,還道是誘敵之計,等他們明白原來宋陽所言非虛時已經太晚了。
仍是燕頂的庇護,高原上的衆族擋住了生番對高原的襲擊。
彈指八年,昔日萬裏雄邦已經變作無盡海疆,中土世界僅剩高原……
今天的日子有個名目:尤離死忌。
尤離的墳墓早被宋陽從南理遷出,移到了高原上。
不止宋陽一家,來墳前拜祭的還有南理皇族、沙民領袖、回鹘貴族和吐蕃現存的重要人物。
這其中是有名堂的,如果不是宋陽,什麽回鹘南理,先别說能不能打得過燕人,至少被大海吞沒的下場是逃不了的,燕頂可沒有那份好心,會把浩劫之事通知敵國。
而宋陽這一路喊打喊殺,和燕頂沒完沒了的拼命,歸根結底還是爲了尤離報仇,這一來宋陽的舅舅可就變成了大夥的救命恩人……其實還是宋陽勢力實力都太強,他拜祭親長,大夥都得給個面子、湊個熱鬧。
衆人見面,少不得一場熱鬧,日出東方畢竟是正牌皇帝,心裏總有個富國強民的覺悟和爲後世子孫的打算,幾句話之後就把話題拉到正文裏,對宋陽道:“待洪水退了…草原你不要吧?”
宋陽咳了一聲,笑:“不要,但是東土……”
不等他說完日出東方就搖頭笑道:“你是漢人,我就先不琢磨漢人的地方了。”
不是日出東方不貪心,是這仗根本沒法打,往大裏說宋陽是挽救回鹘全族的大恩人,就算大可汗真想趁着浩劫開疆辟土創建豐功偉業,他手下的将士也未必肯和宋陽開戰,何況宋陽手上有燕人精兵、有吐蕃藩主支持,還設有一支生裏死裏趟過來的惡鬼南火;更何況,洪水退卻、被湮滅之處重新恢複生機最快也得幾十年的光景,現在有個屁可争。
南理昔日的右丞相班老頭子也在他們身邊,就勢插口:“那東土世界…常春侯有沒有覺得,福原雖然還年幼,但聰明過人,将來必是一代明君。”
宋陽笑了:“漢人的地方,總得是漢人統禦,這一重是絕不會錯的。”
既然提到天下,日出東方幹脆就問到底了:“那吐蕃呢?”
不用宋陽說話,南理另一位丞相胡大人就得意而笑:“吐蕃自有明主,正茁壯長成,此事不牢大可汗挂心。”說話時,老頭子忍不住把目光瞟向自己的寶貝兒子。
昔日的小娃娃葡萄,如今已經長成清秀少年,跟在師父雲頂身後,面上笑意從容,正在接受信徒們的禮拜與祝福。先是亂世降臨,繼而大劫降世,密宗大活佛與靈童先後暴斃,高原佛宗再無人主持,而雲頂法學深厚,慈悲濟世,又得到宋陽、墨脫等人的全力支持,他的域宗漸漸在高原開枝散葉,聲望日漸高漲,隐隐已經成爲高原密宗的領袖人物,小葡萄早就拜了師承,他是心眼笃定的傳人,将來一定會繼承雲頂衣缽。
亂七八糟的世界,似乎就那麽亂七八糟的被分好了,至于具體…洪水退、中土現那是幾十年後的事情,現在還真不用矯情什麽,待到又有‘天下’可供瓜分的時候,現在在場的不知還有幾個仍活着。
說了一陣子話,時辰已到,以琥珀、宋陽爲首,衆人依次拜祭尤離,肅穆及隆重自不必多說,而祭祀過後還另有節目,隻見一拉溜五六個小娃手拉手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到尤離墓前,爲首的那個正是小小酥。
細看眉眼,幾個娃娃的長相都和宋陽有些相似,不用問了,常春侯四美同歸,這幾年在高原上可也真沒閑着。雙修不做孕、做孕不雙修,宋陽也不是什麽時候都非得練功不可的……
值得一提的是,幾個孩子倒有四個姓氏,宋、任、謝、付,除了蘇杭,另外三個媳婦都希望頭個男孩能随祖姓,家中香火已絕,她們不忍先長就此斷了根脈,瓷娃娃尤其貪心,還想再替付家延續下一段香火,對此宋陽都幹脆答應。
孩兒們的四個母親也排成一排,站在宋陽身後,笑吟吟地望着孩兒們,海嘯侵世氣候異常,加之高原上的天氣本就不好,最是磨砺皮膚,嬌滴滴的美人在高原上待不多久就會變得粗皮黝黑,可她們四個卻全不受影響,甚至比起初上高原時還要更年輕了些,一個個白裏透紅、粉嫩水靈得不得了。
這‘神仙果子’的事情,實不足爲外人道,可也實在架不住幾個好姐妹的央求,不知什麽時候這秘密神功,就傳了出來,阿夏姑娘也變得唇紅齒白更加嬌豔,靠着這套功法,更把大可汗的心抓得牢了。
還有李紅衣,也是花一般的豔麗,手挽着諸葛小玉,再不用遮掩、糾結了。
小九兒就沒那麽好運氣了,她還是個處子女兒家,就算尋得了神功也練不成,不過幾位大婦最近在商量着,這小丫頭侍候了宋陽多年,感情深厚非同一般,把她納進來也無可厚非,到時候就請常春侯親自教她‘非常道’吧。
幾個小娃在排隊,從大到小列成一排,這次是要給舅爺唱首歌聽的,爲此蘇杭可調教了足足大半個月的時間。
終于站好,小小酥起頭,按照娘親的教導,開口唱道:“君不見,黃河之水…一、二、唱!”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
稚嫩童音,亂糟糟的歌聲自尤離墳前飛起,除了可笑還是可笑,哪有丁丁點點的豪邁,宋陽幾乎能想到尤離的表情…這位老人一定是滿臉不耐煩、心裏卻樂開花吧!
這些年裏已經腦疾漸重、徹底忘掉了一切、誰都不再認得且極少開口講話的大宗師陳返,忽然咧嘴露出了個笑容,喃喃道:“真好聽。”
一直在身邊攙扶着師尊的羅冠小聲道:“您若愛聽,回頭再請他們來唱給您聽。”
陳返卻福靈心至:“你學了唱我聽啊。”
就在這個時候,稚嫩童聲唱起的歌聲裏,忽然摻進了一個成人的聲音,同樣是在随着調子,唱着《将進酒》。尤離的墳墓後不遠處,還有一座墳,那裏躺着他今生的強仇、唯一的大敵:燕頂。
燕頂墳前也有人,三個,花小飛、小蟲兒、景泰。
随着娃娃們一起唱歌的是景泰,把這個調子唱給自己的阿爹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
景泰的頭發白了,已經是個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