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過年來,大雪如約而至,鹹海整個冰封了起來。
阿保機死了,剛剛死。
墓就在鹹海之畔,不大,看起來灰不溜秋的,一點不起眼。
臨走之前,他的心中滿是遺憾。
草原人固然沒多少故土難離的愁緒,但一下子離開故土那麽遠,總還是有那麽點失落。更别說他們是被打跑的,心中就更不得勁了。
總算新家給了他們一些安慰,但也隻是“一些”罷了。
新鄰居們不太能打。兩軍對壘之時,還能像模像樣,看着有點唬人,可一旦動起手來,在需要咬牙堅持、忍受傷亡的那一刻,很容易吃不住勁,潰敗下去。
爲什麽出現這種情況?很簡單,沒上過強度。遇到高強度的戰鬥,吃不消。
再者,戰術素養也比較差。
整個部落沒有濃厚的軍事傳統,沒有處在随時應戰的狀态,從和平轉入戰争的過程太長,不夠專業,一不留神就被人突襲了。
契丹人剛來之時,難以想象他們與波斯人打的是什麽強度的戰争,更無法想象他們爲什麽沒被夏人滅掉。思來想去,大概距離是他們最好的護身符吧。
但對契丹遊牧部落來說距離壓根不是問題,他們不需要從後方轉運物資。他們也沒有家,打到哪裏,哪裏就是家,流浪天下,四處遊牧。
以上是好的方面不好的方面其實更多。
來了這些時日,他們也明白了,鹹海固然水草豐美,但也有很嚴重的危機。
最主要的就是離波斯太近了。
布哈拉朝廷以前修建過長城,用來防禦南下劫掠的烏古斯突厥。後來國力強盛,長城就沒有繼續維護修繕下去,漸漸廢棄,取而代之的是不斷北上劫掠烏古斯突厥的波斯兵将。
也就近幾年波斯人在東邊吃了大虧,消耗了不少實力國内又四處叛亂,騰不出手來。不然的話,在契丹攻滅烏古斯突厥的過程中,他們肯定會插上一腳,這點沒有任何疑問。
如今波斯國中的亂子陸陸續續平定了,但國力大耗,虧空甚多,急需休養生息個幾年,那麽幾年後呢?會不會急需北上?幾乎是一定的!
這就是契丹面臨的問題。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契丹本來就劫掠成性。如今這個局面,安安穩穩繁衍牛羊、丁口也不現實,不如主動進攻,從波斯人那裏找補些東西回來。
以攻代守嘛,此乃上上之計。
波斯手忙腳亂之下,興許就頂不住求和了。或者不攻波斯,繼續向西,搶占更肥美的草場,俘虜更多的人丁。那邊的部落看起來挺差勁的,料也不是契丹的對手,三兩下就打垮了——弱者沒有資格占據肥美的土地。
而且,向西還有一個很大的好處:離夏人遠。
與夏國争鋒這些年,他們是真的怕了。
雄武的禁軍、英明地君主、充足的糧械、龐大的後備兵源,他們是沒有任何勝算的。
遠離他們,不是壞事。
狂風驟起,吹得墓前的招魂幡呼啦啦作響,阿保機已死,契丹還得繼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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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察草原之上,李守信花了很大代價,才在一個突厥部落内安頓了下來。
使團的人數有所擴大,但多出來的卻不是當年跟着他一起西行的夏人,而是羅馬人。
是的,他已經去過君士坦丁堡了。
花了一年時間,才讓對方的君王相信自己真的是東方大國的使節——他已經丢失了大部分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文件或物品。
羅馬人的日子似乎不是很好過,因爲有西遷的突厥種部落滋擾邊境。大食與他們大體和平,但小規模的厮殺從未停止。
這是可以理解的。前唐與吐蕃會盟之後,大的戰争沒有,小厮殺多如牛毛。就以京西北諸鎮來說,邊将派人去吐蕃那邊捉生口簡直是家常便飯。
東方人、西方人,其實都一樣的。
羅馬君王并不吝啬。在願意承認夏國使節的身份後,立刻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招待。
官員、貴族、軍區“節度使”、部落“酋豪”紛紛到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們這些異國來客。
羅馬對東方是有興趣的。
前唐時就多次派遣使團至長安,随後因爲種種原因停止。而今再次恢複,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他們派遣了一個百餘人規模的隊伍,攜帶國書和禮品,随李守信一同歸國。
李守信本來非常欣喜,覺得此行不辱使命,對聖人終于有個交代了。但到欽察草原的時候,他遇到了一支從東方返回的商隊,得知今年已是乾道元年(927)。
大驚失色之下,繼續打聽,才知道大夏建文神武無上皇帝已在去年駕崩,太子登基之後,以今年爲乾道元年,大赦天下。
對于這個消息,李守信目瞪口呆。聯想到一路上的艱辛與苦難,他是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臨走之前,聖人千般囑咐,萬分叮咛,并說待他們成功歸國,一定親自出城迎接。隻是沒想到,一路上這麽多坎坷,延誤了歸期,導緻沒能見到聖人最後一面。
再想到路上因爲種種原因死去的人,更是心中郁結,難以排遣。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人生本來就這麽多磨難與遺憾,叫人意氣難平。
或許,這也是人生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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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守信使團最終于乾道二年(928)正月抵達洛陽。
彼時新君剛剛班師回朝。
先帝駕崩,河南、河北一些州縣以爲新君會停了移民,結果仍然繼續,于是爆發了叛亂。
再加上最後一支雜牌部隊廣捷軍不滿自己的下場,奪占城池造反,聲勢一時間搞得有些大。
新君立遼王邵修守爲太子,勾當軍國事,太後折氏輔政,自領諸部兵馬二十餘萬出征,數月即讨平叛亂。
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歎服先帝的布置。
面對這樣的局面,隻有今上才能妥善處置,因爲他能禦駕親征,他能穩得住二十多萬禁軍,并且不胡亂指揮,會排兵布陣、鼓舞士氣,并指揮大軍打赢仗。
他可能不是諸子中能力最強的,但一定是最合适的。
乾道十八年(944),邵承節崩于北京臨朔宮,春秋五十有九。
太子邵修守靈前即位,三十萬大軍山呼萬歲,奉新君前往洛陽。
邵承節完成了自己的曆史使命:繼承太祖遺志,鎮壓天下的戾氣。
第三代天子邵修守繼位後,天下風氣已經大爲改觀。且經過夏太宗十八年的蕭規曹随,諸般新朝雅政已經非常穩固,新學出身的官員遍布大夏的各個角落,很多人已身居高位。
曆史進程,短時間内很難改變了。
如果從小在太祖身邊耳濡目染的邵修守繼續前兩代政策的話,新朝雅政甚至可以稱得上根深蒂固。
如此甚好。
(後記完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