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沒想到,前幾天還能一天醒來好幾次的聖人,這次就真的走了。
皇後是下半夜知道的,匆匆忙忙起身,趕到之時聖人已經仙去。
太子睡在外間的軍營内,接到小黃門急報後,隻披着單衣,就趕了過去。
這個夜晚,其實沒有太多煎熬,因爲一切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
在商量了兩個時辰後,天色漸亮,宰相、樞密使一同宣讀遺诏,令太子靈前即位。
一切有條不紊,沒有任何差錯。
在西城左近紮營的天雄軍、鐵騎軍、銀鞍直及侍衛親軍數萬将士,齊聲高呼萬歲。
他們一喊,萬事抵定,這就是這個年代的規則,這個年代的秩序。
當太子領着文武百官,帶着聖人靈柩和二十餘萬将士歸京的時候,不會有任何波瀾,不會有任何阻礙。
古禮,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
無上皇帝威望太高,死後哀榮無人敢怠慢。
殡七日之後,全軍缟素,返回京師。
當是時也,天高雲淡,野雁低飛。
平整的大驿道上,禁軍将士護送着他們敬愛的皇帝歸葬陸渾山。
六位國公家的子弟爲首,帶着諸勳貴少年郎,以及新羅、百濟、泰封、仲雲、于阗、碎葉等地質子,充當挽歌郎,一路鼓吹。
宰相蕭蘧、王雍、理蕃使楊爚、樞密副使李忠等人親扶靈柩。
回鹘、黨項、突厥等諸部酋豪在兩側緊緊跟随着。
路上有聞風而來的百姓,哭聲震天。
有人是真的,有人是被情緒感染,有人是随大流。但不管怎樣,有人真哭,這就很了不得了,不愧聖人對家鄉多年來的拳拳關愛。
折皇後已經自動晉升爲了太後,雖然還未得新君冊封。
她坐在重翟車内,神思不屬。
幾十年夫妻,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聖人深夜去世,毫無征兆,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
不過,這些時日的相處,哪天不是最後一面?糾結這個沒有意義。
太後現在的心思,就隻在兒子、孫子身上了。
但好像也沒以前那麽上心了。有些東西,淡了,看開了,心中空落落的。
聖人在世時,生氣過、流淚過甚至摔過東西。可現在這會麽,記起來的似乎隻有歡笑的時光。
是啊,時間長了,沉澱下來的都是美好的回憶,似乎這是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吧。
她挑開了窗簾,驿道、曠野之中是無邊無際的人群。
各種身份、各種地位的人一臉嚴肅,沉默不語。
夫君這一輩子,也值了吧?
死後之哀榮,古來能有幾個帝王相提并論?
她記起了在靈前痛哭的河西黨項酋豪。
她想起了自殘的鞑靼貴人。
她看到了自願前往陸渾山守陵的女真氏族首領。
這是夫君一生赫赫威名換來的結果,她與有榮焉。
車隊繼續前進,一路上不斷有人彙合進來。從天空遠遠望去,如同百川歸海一般,更如同一個個部落、一塊塊土地,慢慢彙入大夏王朝的氣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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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士民陸陸續續得到了聖人駕崩的消息。
得到消息的當天,盧懷忠就住進了軍營之内。
他的年歲與先帝差相仿佛,身體也不是很好了。之所以比聖人晚走,大概是平日裏的生活比較自律,本人也相對注重養生罷了。
當然,壽命之事也說不準。
聖人不過二十來個嫔禦,錢镠、馬殷之輩的妻妾,比聖人多得多。但他們至今身體康健,這就沒法說了。
時也,命也。
留守洛陽的軍士大概有三萬多人的樣子,其中不少還是從外州調過來的。
甫一進營,盧懷忠就帶着人四處巡視。
他現在也有好多疾病纏身,走起路來直冒虛汗。但他盡力調整了過來,不讓外人看出半分異樣。
大限要到了,既然比先帝晚走,就站好最後一班崗,利用自己數十年戎馬生涯積累下來的威望,約束衆軍士,确保權力交接的敏感時刻,不出任何意外。
其實也出不了什麽意外,太子——呃,今上——有豐富的統率大軍及行軍打仗的經驗,有自己的軍事班底,有相當的威望。
最關鍵的是,大夏最精銳的二十萬禁軍掌握在太子手中。
這些部隊若在他處,可能還會讓人稍稍擔心一些,但既然都在新君身邊,那麽就沒有造反的可能。他們隻需護送新君入洛陽,就能舒舒服服領到一筆賞賜,何必鬧事作亂呢?
局勢是相當穩固的,這一切得益于先帝的缜密布置。
他太穩了,臨死前都這麽穩。
“河北有沒有人作亂?”盧懷忠一邊巡視軍營,一邊問道。
“暫無消息。”跟在他身後的是南衙樞密承旨李昌遠,聞言立刻說道。
盧懷忠稍稍有些意外。
他本以爲,會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站出來造反的,畢竟聖人在位二十多年,對河北并不友好。這個人口稠密的地區,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被半哄騙半強制地遷移到了全國各處,百姓怨聲載道,動亂不斷。
難道被鎮壓了這麽多年,刺頭全死光了?
不!從常識來判斷,這是不可能的,也做不到。唯一的解釋,大概就是他們害怕了、絕望了吧。無數次的反抗,換來的隻是不斷流淌着的鮮血,以及嚴酷的懲罰。尤其是魏博鎮,現存的百姓都不太願意提及祖上的事情,生怕與魏博武夫扯上關系,被朝廷遷移到南方或西域,遭受無邊的苦難。
沒想到啊,原本又臭又硬的魏博武夫,就像被打斷了脊梁骨一樣,再也直不起腰來了。
魏博都不敢造次,“小兄弟”成德、滄景就更不行了,一貫特立獨行的幽州,更是比魏博還要乖巧,畢竟北都設在那裏,先帝好歹在那住了些年頭,該收拾的都收拾完了,幽州諸縣本身又來了大量關北移民,本身沒有造反的基礎了,甚至可以說成了平叛基地。
盧懷忠越想,越覺得先帝的本事确實不凡。做到這個地步,盡矣。
同時也非常欣慰,最初的理想,終于能夠實現了。
萬家燈火、田園牧歌,他們帶來了。
先帝想到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有了回報,應當能含笑九泉吧。
想到此處,盧懷忠心中火熱,腿也不疼了,氣也不喘了,渾身充滿幹勁。
得想辦法多活幾年,爲先帝多看顧下這片充滿生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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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哀使馬不停蹄地來到了淮南、江南,将天子大行、新君即位的消息傳了過去。
民間的反應很平淡。
田舍夫該種地繼續種地,誰當皇帝又有什麽關系呢?
商人們微微有些惋惜。先帝下江南之時,從他們這裏收走了不少錢,但公允地說,先帝是全天下商人最大的保護傘。
他對商人是真的愛護,一直鼓勵他們繁榮貿易,同時大修國道、疏浚運河,便利貨物往來。記賬貨币的推行,更是極大便利了貿易往來,還有相對合理的稅收,沒有橫征暴斂,這一切的一切,都使得晚唐以來的貿易繁榮場面更上一層樓。
真正對先帝崩逝感到興奮的則是讀書人。
他們不自覺地産生了一種幻想:或許,新君即位以後,會逐步廢除掉所謂的新朝雅政,恢複以前的科舉制度。
沒有任何高官放出個這種風聲,但他們就是有這種期待,哪怕看起來不切實際。
不要有任何改變,一切回到從前!世家大族手裏的藏書汗牛充棟,很多精彩策文、應試技巧之類的文章都是他們壟斷獨有的,實在不希望這些東西的效用大打折扣。
但一切似乎都沒有按照他們想象的方向發展。
新君在勝州降下德音,蕭規曹随,一切照舊。
這意味着——
稅制改革不會被廢除,江南的賦稅不會比其他地方重,但留在本地的會偏少,上供朝廷的會多一些。
諸道科舉名額不會變更,江南在這個方面不占優勢,競争遠大于其他地方,同光四年開始的科舉改革仍然繼續。
這兩項加起來意味着,從今往後,終夏一朝,江南都是出錢出力的。他們沒有兵,隻有錢,而且他們的錢是用來養北方軍隊的。
死心了。
先帝雖然沒有鎖金陵王氣,還重修了南京城,但通過種種手段,在事實上壓低了江南的政治地位。說好聽點叫以有餘補不足,說難聽點就是抽血。
當然,更悲哀的是,江南百姓并不知道,自南方移民增加,經濟發展起來後,曆朝曆代都是如此……
能有什麽辦法呢?好像也沒什麽好的辦法。
新君即位這個最大的不确定性已經沒有了。今上表示遵循舊有道路,那還說什麽呢?
今上的威望比不得先帝,這是肯定的。但就是這麽一個削弱版的“邵樹德”,他們也無法将其改變啊。
老老實實吧,不要再想東想西了,沒有用。
這個天下的格局,已經固定了。
今上隻要在位十幾二十年,就能把先帝推行了二十多年的新政穩定下來。到了那時候,既得利益者越來越多,就愈發難以撼動了。
至于第三代天子,心氣受挫之下,他們也沒什麽信心了。
就那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