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8章 心裏話

日上三竿之時,邵樹德才醒了過來。

這一覺是睡得真舒服,很久沒這麽沉了。就連窗外的風雪以及銀鞍直将士巡夜時的甲葉碰撞聲,都無法把他驚醒。

這是精神層面的極大放松所帶來的深度睡眠,讓人很是愉悅。

躺在松軟暖和的被褥内,他打量着卧室内的布設。

這是小時候父母的卧房。

充滿年代感的破舊藤椅,漆都掉幹淨了的桌案,舊松木打制的櫥櫃,牆上還挂着一把弓梢……

擁有這些家什的家庭,其實不算窮了,甚至可以說薄有資财。

祖上三代人墾荒積累下來的财富啊。

父親在世時,一有空閑就去别的地方挑泥,生生填平了一個小沼澤,開辟出來七八畝地。

這種精神,委實讓人感歎。但在亂世之中,卻脆弱得無以複加。一場兵災,就能讓你幾代人的積累瞬間歸零。

所以邵樹德去當兵了,不然日子沒法過。

起身之後,他披着大衣,坐在了桌案前的藤椅上。

椅子“吱嘎”作響,訴說着歲月的滄桑。

桌上一塵不染,昨夜入睡前随手翻看的幾本書已經被整齊摞放在一邊。

此時又擺放好了筆墨紙硯,随時可以寫字。

他拿起牆上的弓梢,桑木制成,沉甸甸的。

這是早年在戰場上繳獲的,甚至可以說是他從軍生涯的第一件戰利品,頗有紀念意義。

歲月,就濃縮在這些裏面。

因爲大隊人馬還在趕路,侍衛糙漢子們走了進來,服侍邵樹德穿衣、洗漱。

忙活完之後,中堂的桌子上已經擺好了早餐。邵樹德默默吃着,聽着侍衛朗讀新送來的軍報。

粟米粥熬得恰到好處,鹹菜爽口宜人,肉脯、幹酪都是精心制作的,符合他的口味。

半夜軍行戈相撥的生活,他已經過膩了。這種平靜安甯的生活,也挺不錯。

用完早膳之後,他出了柴扉。

風雪早就停了,曠野之中一片寂靜。

南邊的土塬上,隐約看到幾間房屋。旌旗遍布四周,間或聽到一陣馬鳴。

這就是他的家鄉,沒甚特别的,又非常特别。

繡娘挎着一個籃子,裏面放着幹果糕點米酒。

邵樹德朝他點了點頭,舉步向前。

侍衛們小心跟在身邊,随時準備攙扶。

邵樹德自嘲地笑了笑,他也到這地步了啊。

在雪地裏行走了一會後,他喘起了粗氣,扭過頭來看着繡娘,笑道:“我這身體,竟然還比不過你。”

“陛下拼殺太甚了。”繡娘悶聲說道。

或許還不止。

戰事焦灼之時,帳中起身,夜不能寐。

行軍之時,經常誤了餐點。

寒冬臘月之時,都護鐵衣冷難着的場面可不少見。

酷暑盛夏,在泥水中踟蹰前行,日曬雨淋。

行軍打仗,很難愛惜身體。

武夫确實風光,那麽——代價呢?

土塬子很快到了。

守墓的十名兵丁匆忙而出,大禮參拜。

“一人賞兩匹毛布。”邵樹德說道。

他看了看四周,田地被打理得很好,非常平靜。越冬小麥已經種上了,此時長出了綠油油的麥苗,在皚皚白雪之下,顯得生機勃勃。

雪,可以殺死害蟲。守墓兵丁們明年的收成或許有保障了。

侍衛上前,清掃出了一片空地,然後放上毛毯、蒲團。

“老李啊!”邵樹德盤腿坐下,看着被風雪侵蝕的墓碑,道:“有好些年沒來看你了。”

繡娘将貢品放好,又點上香燭。

“北上黑城子那年,我好像看見你了。”邵樹德說道:“金瓯無缺的夢想,做到了啊。波斯被我們打得稀裏嘩啦,割地求和。十年來,移民無數,不管後世子孫如何,我問心無愧啦。”

“這個天下,我有自己的私心,效果如何,我也看不到了,興許是好的吧。”

“我嘗試了太多的事情,很多是勉力爲之。我知道所求太多,但就是忍不住要去做啊。不管結果如何,求個心安。”

“幾十年來,荒唐事做了不少,正經事也不能落下啊。”

“早些年王遇想要以殺止殺,可惜他四十來歲就走啦。去年盧懷忠和我說,他覺得最初的理想已經達成了。其實我不太确定,姑且算是吧。”

“在洛陽時經常夢見你們,可來了西城,你們卻不見了,躲着我呢。”

“你這貪生怕死的老東西……”

說了一會後,邵樹德的精神有些萎靡,便停了下來,默默想着事情。

曾經的黃河古渡,早就挪到了他處。當初在渡口駐防時的五十人,也早就凋零殆盡。

有的人還沒開國時就走了,有的人在開國後陸續走了,剩下的寥寥無幾。

他沒覺得這些老兄弟的水平很差,他們跟着自己,也在慢慢進步,如今都有富貴。

曾經有個曆史玩笑,說古代開國,隻需要一個縣的人才就夠了。這固然誇大了,但也說明了平台的重要性。

西城這一批跟着他走出去的人,大多青史留名,結局不錯。

這個創業團隊,算是成功了。

但他們的風流往事,也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

邵樹德端起酒碗,在碑前灑下。

酒香四溢,飄散在風中。

說了一大通心裏話,請老兄弟喝了一碗酒,夠了。

邵樹德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墓茔,轉身離去。

******

二月上旬的時候,大部隊陸陸續續趕至西城。

折皇後走進邵氏老宅的時候,以兒媳婦的身份上香祭拜。

繡娘看着這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暗暗歎了一口氣,回到了自己家。

邵樹德偶爾在老宅内批閱公文,偶爾出去轉轉。

二月初十那天,他趁着精神不錯,設宴招待了一下西城父老。

說是“父老”,比他老的其實沒幾個。上一次來時看到的那個逃兵老牛,似乎也不見了。打聽了一下,原來幾年前就病逝了。

滿眼望去,都是不認識的青年、壯年。他們對聖人回鄉的唯一期待,大概就是賞賜了。

邵樹德有些失落。他和他們沒有共同的記憶,自然沒有什麽情分。除了聽到介紹,誰誰是誰的兒子、孫子時,才微微颔首,但記起的也是有過交往的老人。

“沒什麽值得留戀的了。”在庭院中曬太陽時,他灑脫地一笑,說道。

折皇後抓着他的手,默然無語。

“還記得蔣德溫去麟州說親麽?”邵樹德突然問道。

皇後的臉上浮起若有若無的笑意,道:“妾知道時,悄悄派人打聽了下,夫君未娶妻先納妾,讓妾心中不喜。”

“你還是對玉娘有芥蒂。”邵樹德笑道。

皇後白了他一眼。

“玩笑罷了。”邵樹德拍了拍皇後的手。

院中一時沉默了下來。

“這輩子——”良久之後,邵樹德又道:“虧欠你很多。你太委屈自己了,我也有些得寸進尺。這些話,隻有到這個時候,我才會說出來。”

“夫妻本是一體,沒有誰委屈的說法,總是互相忍讓、互相扶持。”皇後說道:“沒有誰虧欠誰,妾很滿足。”

“真的?”

“真的。”

“有妻若此,夫複何求。”邵樹德歎了口氣,道:“好好活着,看着點孩子們。”

“夫君……”皇後擡起頭來,欲言又止。

“不用多說啦,我有感覺。”邵樹德說道:“這一次,我把人都喊過來了。二郎也在豐州,老盧在洛陽,沒有問題的。當了二十六年天子,也夠了。接下來一陣子,我會一個個找人談話。不用想我,興許我被昊天上帝召走,另外委以重任呢。不過,我累了,真的累了。”

累,主要是心累。即便還是年輕的軀殼,但蒼老的靈魂卻需要休憩。

閱盡世事,千帆遍過,已經很難讓他打起精神來了。而精神上的疲累或者說垮塌,才是最難以挽回的。

“好好活着,替爲夫多看看這個天下。”邵樹德眯着眼睛,看着蔚藍的天空。

建極元年七月,開國祭天之時,他仿佛感覺到了上天在注視着他。

這一次,冥冥中似乎又在注視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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