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7章 回來

第1747章 回來

草原各部喜歡在冬天舉行賽馬、摔角、射箭、狩獵等各類活動。原因也很簡單,經過一整個夏天、秋天的養膘後,馬匹油光水滑,膘肥體壯,正處于一年中的巅峰狀态——其實自然界的很多動物也是同理,入冬前拼命儲存脂肪,以安然度過食物匮乏的冬季。

聚集在豐州一帶的各部酋豪們在結束盛大的狩獵活動以慶祝新年後,見到太子頻頻賞賜财物給勇士們,心中就一咯噔。

有那脾氣暴烈的,直接就在心中破口大罵了:邵家父子簡直一個德性,動不動就搜刮各部勇士,帶回中原。

勇士不是地裏的韭菜,割完一茬個把月又長出新的。事實上背嵬或勇士們的培養周期十分漫長,很多時候還要看運氣。

身強體壯的不一定技術出衆。

技藝出衆的不一定心智堅韌。

心智堅韌的不一定吃苦耐勞。

隻有各項條件都具備,都有一定的水平,才能被稱之爲“勇士”。朝廷以往也招募所謂的草原勇士,但大多數時候隻是弓馬娴熟之輩罷了。

可太子這一次挑選的不一樣,都是各部精華。早知如此,他們就把人都藏家裏,不帶出來了。

當然,這也就是嘴上說說罷了。

有聖人多年來的所作所爲,勇士們真耐得住草原上清苦的生活,不去中原當兵嗎?怕是很難。

而一旦私藏勇士的事情暴露,那就是大罪,懲罰足以讓人膽寒。

所以,他們這個韭菜是被割定了。

太子挑選了三百來人,補入東宮衛隊從馬直。

看到這些人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各部酋豪連歎晦氣,心都碎了。

每幾年割一次的話,草原是永無反抗之力啊。

不過,大夏的國力也是真的強盛,頂不住啊。

就在昨日,随駕的内務府官員緊趕慢趕,居然運來了幾十大車海産品,僅這一手,一下子就震得草原各部酋豪們五迷三道,目瞪口呆。

天可憐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一輩子沒見過海魚長什麽樣,一輩子沒吃過海帶,在朝廷這種壕無人性的炫富行爲面前,任何語言、行爲都顯得十分蒼白。

難搞哦。

所以,他們基本都認命了。邵承節這厮,分明就是一個小号邵樹德,沒什麽道理好講。再者,都在拂雲堆祠會盟過了,還有什麽好說的?些許不滿,注定隻能藏在心底了。

邵樹德冷眼旁觀太子與草原酋豪們的一系列“互動”,沒太多興趣。

他在豐州召見了刺史以下各級官員,聽取了一下彙報。

比如今年收成如何,提水車灌溉系統運行得咋樣,鎮兵與府兵們的生活怎麽樣,永清栅牧場的存欄牲畜幾何之類。

他并不單純是看,也在腿腳并不乏力的時候巡視一下府庫,翻閱一下賬目。爲此,已經放假封印的官員們不得不回來,陪着聖人“過年”。

忙完這一切之後,同光十一年(926)元月中,邵樹德帶着銀鞍直先行一步,往西城而去。

時天降大雪,百官勸阻,但邵樹德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線牽着一樣,抑制不住回到西城的沖動,于元月下旬抵達了西城。

******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細碎的雪花打在柴扉之上,從馬車上下來的邵樹德看着新貼的春聯,怔忡許久。

似乎很久沒體驗過這種生活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紅色的春聯。

雪水漸漸融化,染上了墨汁,糊得就像那久遠的記憶。

劉繡娘有邵氏老宅的鑰匙,這幾年她經常過來灑掃,有時候就歇息在這邊。

灑掃完畢後,她喜歡登上閣樓,坐在那裏遙望洛陽的方向。

她有預感,聖人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李延齡就回來了,葬在郊外。

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回來了,與李延齡作伴。

她并不感到悲傷,隻是有些感慨。

如果聖人也回來的話,她願意爲他打掃,就像打掃他的老宅一樣,直到生命的盡頭。

不過,西城這個小地方,大抵是不如陸渾山的皇家陵寝氣派的吧?聖人有自己的顧慮,他也身不由己,或許沒法回來陪伴故人。

邵樹德推開柴扉,來到了中堂之内。

香案之上,有一層厚厚的香灰。邵家三代祖先的牌位供奉于上,就像洛陽太廟一般無二。

其實,他一度想把這裏的牌位撤掉,但思來想去,終究還是眷戀故土,沒有這麽做。

他不想與生他養他的地方斷絕最後一絲聯系。

孩提時在屋後玩過家家的遊戲,當他新娘的人已經忘記是誰了,隻記得是個流着鼻涕的小女孩。

少年時玩打仗遊戲,被他“勇烈破陣”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許已經兒孫滿堂,或許早就埋骨荒野,或許遠徙他鄉。

青年時接受鄉勇訓練,同隊袍澤似乎在一場箭雨之中,也沒剩下幾個了。僥幸活下來的人,他反複回想,始終記不起面容。

二十多歲時,他離開了西城,從此很少回來,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這裏明明沒什麽了,他卻還心心念念想回到這裏。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權力讓老家仍然維持年少記憶中的樣貌,這是世上無數人難以做到的。但周圍的一切,終究變化了。

他沒有權力讓鄉親們繼續住在樹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沒有權力阻止人們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一切終究不一樣了。

繡娘默不作聲地端上了飯菜,就像料定他今晚會來一樣。

“很不錯。”邵樹德風卷殘雲般吃完,溫和地笑道。

繡娘笑了笑,将碗筷收走。

邵樹德站起身,在中堂内四處走動。

先祖的牌位前燃着香燭,從來沒斷絕過。

他定定看着,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荊斬棘,開墾荒地的場景。

又要上陣打仗,又要開荒種地,過的什麽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開了後門,一陣冷風吹來,燭火明滅不定,香灰卷塵而起。

後院内靜悄悄的。

一張小闆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積雪覆蓋住了蕪菁葉子。

他小時候就坐在這裏,幫大人摘着冬菜。摘完之後,還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凍得像胡蘿蔔一樣。

日子清苦,以前覺得沒什麽值得懷念的,現在卻時常追憶。

如果人生重來,當年沒有跟着郝振威東行,現在是什麽結局?

運氣好的話,或許當上了天德軍中下級軍官,管個幾百人,畢竟他敢打敢拼,箭術出衆。随後,娶個本地媳婦,在亂世之中随波逐流。

運氣不好的話,這裏已經被河東攻取,他多半死在戰争中了。即便沒死,那也成了晉軍一員,被李克用征發,在河北鏖戰,最終埋骨他鄉。

人生沒有如果,沒法重來。

“嘭!”他關上了後門,轉過身來。

繡娘走到中堂一角,那裏放着歌小佛龛,隻見她燃起了香燭,嘴裏念念有詞。

“以前沒見你這麽信佛。”邵樹德坐了下來,笑道。

他對佛陀不算怎麽友好,關北的寺廟叢林都被他收拾過,老鄉們都知道。

“陛下信來世麽?”繡娘轉過頭來,問道。

她的目光中帶着十分虔誠。

“鬼神……”邵樹德剛開口,就歎息一聲,不說了。

繡娘的眼底隐現一絲乞求。

邵樹德避開了她的目光,道:“我信。”

繡娘笑了笑,十分滿足。

人總要抓住最後一絲心理安慰。今生太苦了,有太多遺憾,走錯了太多路,如果有來世,都希望得到彌補。

但哪一世不苦呢?這隻是善男信女、癡男怨女的一廂情願罷了。

“陛下還走麽?”繡娘祈禱完畢,坐了過來,問道。

“可能走不了了呢。”邵樹德笑了笑,說道:“在雲州的時候,我心中就湧起了這個念頭,一定要回到西城,哪怕再難,再不容易,也要回來。四處走走,看看,見最後一面。現在我回來了,心願了了。”

繡娘默不作聲。

“我回來的場面可大了。”邵樹德溫和地笑道:“有智珠在握的宰相,有勇猛無匹的将軍,有英勇善戰的幾萬将士,有草原高高在上的首領陪着,是不是很厲害?當年走的時候,繡娘沒想到我有今天這個前呼後擁的場面吧?”

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明天陪我走走,看看老兄弟們。”邵樹德說道:“回來給我做好吃的。”

“好。”

靜谧的夜中,惆怅滿屋,濃郁難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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