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黃河内外就忙碌了起來。
從白道川到金水河,從金河縣到榆林宮,無數人頭攢動,趕着大車,牽着騾馬,将物資送往各處屯放起來。
靈州的稻谷、勝州的小麥、豐州的印鹽、庫結沙的牛羊、地斤澤的冬菜等等,一車又一車,堆起來如小山一般。
馬蹄聲在高高的茅草之中回蕩不休,間或夾雜着駝鈴。
北風勁吹,衰草摧折,傳來了人的歡聲笑語。
一群群粗犷的馬上男兒,手裏提着弓梢,旁若無人地大聲談笑着。當靠近軍營時,他們下意識閉上了嘴巴,仿佛前方有什麽猛獸在盯着他們一樣。
“嘚嘚!”數騎放慢了馬速,在他們前方繞了一圈後,又遠去了。
剛剛走出茅草叢的衆人,幾乎同時松了口氣。
天雄軍的兔崽子們,看着真是吓人。
器械精良,甲胄俱全,經驗豐富,技藝高超,最關鍵的是,敢打敢拼,氣焰十分嚣張——甚至可以說兇悍。
他們還眼高于頂,非常看不起他們這些出身奴部的人,隻關心聖駕的安全,其他一切都不在考慮範圍之内。你若是惹惱了他們,是真有可能被真刀真槍幹的。
天雄軍遊騎走後,一幹奴部丁壯将打來的獵物獻上,遙遙看了幾眼聖駕所在處之後,便離去了。
此時的邵樹德,正站在一座臨時搭起來的高台上,看着遠處草原上星羅棋布的帳篷。
榆林、沃陽、洪源、仙遊、長夏、永安、永和、永甯、永定九大行宮的人都來了。
榆林宮就在勝州,沃陽宮在參州,這是兩個離得比較近的。
洪源宮位于河隴之間,原六谷吐蕃舊地。
仙遊、長夏二宮位于燕山以北。
永安、永和、永定、永甯四宮,地理上屬于遼東道。
這四處行宮中,後三者以沙陀爲主,其實沒其他行宮那麽聽話。最近幾年,也不是沒有過叛亂,朝廷甚至征發過黑水女真兵會剿,很是費了一番手腳。
其實也怪不得他們叛亂了。原本居住在代北,現在換到了遼東,還是北半部分的苦寒之地,若說心裏沒怨氣,那是不可能的。
更何況,他們設立時間不長,至今也就十來年的樣子,朝廷威信還沒達到能讓他們不假思索聽命的份上。
邵樹德曾經答應照拂沙陀三部。如今看來,照顧得确實有點“好”。
其餘六個行宮,因爲經營時間較久,整體而言非常恭順了,甚至可以在西域屯田,可見一斑——對中原武夫來說,屯田是很難想象的一種事情。
九大行宮,親疏有别,服從程度不一,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二郎……”邵樹德站了一會之後,覺得乏力,便坐了下來,輕聲說道。
“父親喚兒何事?”邵承節恭敬問道。
“這——”邵樹德手一指,說道:“便是爲父要交給你的真正家底了。非朝廷家底,實乃我邵氏家底也。”
密密麻麻的帳篷之外,已經有很多人在鍘草、擠奶、做飯了。
得益于司農寺多年來的努力,現在的草原諸部,你不會種點地,出門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
在普通牧民的飲食之中,谷物的上升速度較快,雖然還沒到取代牛羊奶的地步,但日常生活确實被極大改變了。
他們會做飯,做得越來越多,這是潮流,也是大勢。
“諸宮奴部,這次總計來了三萬人左右,皆爲各宮一時之選。”邵樹德說道:“你好好與他們打交道,拉好關系,今後好處多多。”
“兒知道了。”邵承節說道。
“知道爲父爲什麽把他們稱爲邵氏家底麽?”
“或許是聽話吧。”
“不錯。”邵樹德說道:“他們有過戰争經驗,戰鬥力不弱的,最關鍵的是,北衙樞密院沒法管他們。各大奴部,隻聽朕一人之命。待過幾日,他們也會開始聽你的命令。所以,這才是邵氏真正的家底啊。”
邵承節輕輕點頭。
他知道父親在奴部身上投入的資源比較大,給了很多賞賜,教授他們種地,多年下來積累的裝備也很好了,故即便是土團鄉夫的底子,戰鬥力也相當不俗。
最近幾年,又加大了教育資源的投入,從中原發遣了許多讀書人過去充當教谕,學校如雨後春筍般興起,并鼓勵他們考科舉。
從種種舉措來看,父親對諸宮奴部是有很大期待的,并不僅僅把他們當做軍隊來源看待。
“做事首先要有自己人。”邵樹德看了一眼兒子,說道:“但自己人可不容易尋找。有些事,如果被底下官員聯合抵制,或者陽奉陰違,便無法推行得下去。阿爺把諸宮奴部看做自己人,至少是一個制衡,讓外朝官員們不敢亂來。你想想看,如果朝官都反對,你是不是就沒法推行自己的意志了?”
“是。”邵承節說道。
“所以要用奴部啊。”邵樹德說道:“奴部軍士戰場立功了,該授官就授官。如果有人考上科舉了,該提拔就提拔,不要猶豫。即便他們人數不多,但本身自成一體,外朝官員看到他們的存在,與你讨價還價的心思就會淡上許多。”
“另者,挑選奴部丁壯擔任皇宮侍衛,也是國朝老規矩了。”邵樹德繼續說道:“淮南徐溫、張灏之事,你應該很了解。政變,有時候真的不需要太多人,徐、張二人隻用了兩百兵,就成功地把楊渥掀翻在地。當時楊渥身邊若有信得過的侍衛,東院馬軍沒被調出城,他們是很難得手的。有的時候,有的事,就差那麽一線。”
邵承節默默聽着。
他知道父親是借淮南給他講道理,提點的是洛陽宮廷侍衛的事情。
諸宮奴部平時無法接觸内地官員,朝廷也不允許他們接觸。可以說,他們在中原是無依無靠的,很難勾連什麽勢力,故可以放心使用,就像唐代大量使用投降胡人、番邦質子充當宮廷侍衛。
關鍵時刻,這些與外界利益牽扯少的侍衛們不會放水,遇敵會拼死力戰,這就能争取到很多時間了。
前方的草場之上,已經有越來越多的奴部丁壯翻身上馬,開始了新一天的操練。
邵樹德、邵承節父子二人饒有興緻地看着。
走馬騎射、下馬步射、披甲步射,以及這些年苦練的近戰搏殺技巧,無一不向世人表明着,這是一支“畫風”比較詭異的非傳統草原部隊。
“阿爺能交給你的就是這些啦。”邵樹德突然間有點意興闌珊。
培養自己的軍隊基本盤、官員基本盤、侍衛基本盤,這就是奴部存在的意義。
九大行宮,人數加起來破五十萬了,如果好生經營,還是大有可爲之處的。
太子聽到邵樹德的話後,心情比較激動。
這一年多時間内,他不斷巡視各方,增強威望,每到一地,百姓多竭誠歡迎。
兩次整頓部隊,大批東宮出身的将士進入禁軍系統。
這次又把奴部交給他了,太子可明确管理九大行宮,可見聖人确實是在一步步執行着自己的計劃的。
興奮之餘,略微有點傷感。
父親這麽快就交出所有家底,顯然是對自己的身體有數,他不想在權力交接的過程中出什麽岔子,故一步步下來,緊迫感十足。
一時間,太子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默默聽着。
“明日,你帶天雄軍與他們講武。先給各部來點下馬威。随後,朕會将所有千戶以上官員召來,讓他們拜見你。”邵樹德說到這裏,心中愈發堅定:“朕怎麽做的,你好好學,諸宮奴部,待你老了之後,還要交給阿狸呢。”
“兒遵命。”邵承節應道。
這還真是當傳家寶來經營了。不過邵承節覺得很正常,他若登基,還會進一步深入控制九大行宮,并投入更多的資源,培養更多的人才——傳家寶在傳遞的過程中,可不能褪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