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至乾州,宿于土豪齊氏别院之内,與莊客一同刈麥。”
“重陽節之時,于邠州宴請父老。”
邵樹德沒有說話,閉着眼睛,右手食指輕輕敲擊着龍椅扶手,似乎在思索着什麽。
關西是基本盤,老根據地了。多年來不說投入了大量資源吧,但真的沒虧待他們。
官員選拔,關西得的好處是非常大的。别的不談,那一大群“大學學曆”都沒有,相當于“電大”、“職高”畢業的經學生,居然滿世界亂竄當官,即便是王朝初年,也不多見的。
農業方面,司農寺培育出來的優秀畜種,第一批就下發到同州沙苑監繁衍,關西近水樓台先得月,也能第一時間用上。
譬如黃芽菜,最先就是在京兆府藍田縣最先推廣,漸漸擴展至其他州縣。現如今,黃芽菜已經成了關西百姓冬日餐桌上必不可少的冬菜。
烏塌菜亦如是。
甚至到了早春,當竹筍破竹而出之時,黃芽菜、筍絲炖煮之時,還能成爲一道地方名菜。
河南、河北、河東現在也有黃芽菜了,但鋪開面遠不如關西,這就是區别了。
關西的商路也被打通了。
絲綢之路固然日漸式微,競争力比不上海貿。但畢竟還是能賺錢的,且利潤很大。這條因爲戰争而大受影響的商路再次開啓,給關西商人乃至普通百姓,帶來了極大的福祉。
沒有商業,地方經濟隻會慢慢變得死水一潭。
數十年間持續修建的一等國道,同樣繁榮了商業。
作爲最先修建的一等國道,兩京大驿道早就超出了長安和洛陽的窠臼,延伸到了遙遠的邊陲。
在關西方向,這條路已經修通到了會州。從明年開始,黃河對岸的烏蘭縣會征發役徒,開始往蘭州方向推進。
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但隴右和平多年,人口激增,配得上一等國道。
除此之外,其實還有很多好處,難以一一贅述——就連科舉考試名額,關西也毫不吃虧,甚至占了點便宜。
看到了這些好處,就能理解關西百姓對邵家王朝的感情。
太子到這些地方轉一轉,純粹是再鞏固一下邵家的威望,提升一下名聲。将來接掌大位時,能夠更加穩定。
簡而言之,去關西走一圈,效果勝過去河北走三圈。當地老鄉說話又好聽,就像回到家了一樣。
“九月中,太子率禁軍至慶州,與東山黨項、泾原諸州吐蕃會操。”
“九月底,至東使城天都山牧場,檢視軍馬。又操練軍士,賞賜良馬數百匹。”
“十月中,于會甯關黃河渡口召集官員問話。查驗倉庫、船坊,懲處貪官污吏三人。”
丘思廉繼續彙報着。
邵樹德繼續聽着。
慶州東山黨項早已式微。四十年征戰下來,抽調了太多精壯,埋骨異鄉者不下五萬衆。随後又編戶齊民,移民安東府,如此一番折騰,基本不剩什麽了。
與東山黨項齊名的橫山黨項,差不多是同樣的境地。四十年下來,原本歸理蕃院管理的他們,現在已轉至戶部,成了王人。
整個過程沒有什麽反複,一切好似水到渠成一般。
泾原諸州原本有大量的吐蕃部落,唐末時還趁着泾原軍東出戰黃巢的機會,一度襲占城池。但現在麽,也被收拾的隻剩下大貓小貓兩三隻,不成氣候了。
東使城是唐末時就建立起來的牧場,利用泾、原、會三州的丘陵草場培育馬匹,目前大概有十餘萬匹的樣子。天都山草木茂盛,是其核心養馬地。
會甯關大庫則是河隴一帶規模最大的倉庫了,原屬司農寺,後隸戶部,現歸稅務監。
當初修這座倉城,主要目的就是爲了儲存來自隴右、河西二道的稅款、稅糧。
會甯關也是黃河上遊水運最重要的節點之一,或者說起始點。再往上,就十分危險了,隻能用羊皮筏子、木排運輸。
朝廷在此設船坊,利用大雪山(哈思山)豐富、優質的木材資源,建造内河船隻,溝通關北、河東,也是應有之意。
聽到這些熟悉的地名,邵樹德不由地想起了當年電掃隴右時的峥嵘歲月。
在很多人都勸他南下關中時,他揮師西進,收複了河隴失地,獲得了巨大的威望——在那個時候南下關中,軍事上可行,政治上不大可行,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事後證明,一盤散沙的吐蕃早就無力占住這些地盤。攻取河隴之後,邵樹德建立的朔方軍政權,已是史上西夏全盛時期的狀态,在天下争霸的局勢中,占據了先手。
“一眨眼四十年了啊。收複蘭州時的細節,朕都記不大清了。”邵樹德歎道:“唯想起田星中箭,力戰不退,不欲爲吐蕃知曉大将受傷,損我士氣。又有楊亮勇戰克敵,身先士卒,殺得吐蕃狼狽敗逃。可惜……”
可惜的是,楊亮戰死了,田星病逝,兩位早年的功臣大将,都已消逝在風中。
丘思廉停了下來。
“繼續吧。”邵樹德繼續閉着眼睛假寐,不欲消耗更多的精力。
“十一月底,太子至蘭州,巡視銀礦,與百姓一起收冬菜。”
“十二月,于河州召見河、渭、岷、洮、武、疊、宕諸州官員。當月,率少許親随至武州,巡視香皂工坊。”
“正月裏,已至青唐,召諸部酋豪會盟。”
蘭州确實有銀礦,甚至可以說是邵樹德早年獲得的第一處銀礦。如今産量逐漸增高,年産銀數千斤、銅數千斤,但也差不多到頂了。
再往下,固然還能很龐大的礦脈,卻不是此時的技術能開采的了。
香皂工坊也建立好幾年了。
如今大夏的香皂産業,呈現一南一北兩大格局。南方在八平城,即滇國境内,北方在武州,利用當地豐富的油橄榄資源生産制造。
香皂這種玩意,不出意外,銷量非常好,一下子取代了傳統的皂胰子,風靡大河上下、長江南北。内務府靠着這玩意日進鬥金,現在甚至連毛紡工坊都關得差不多了,專心做四輪馬車、皮裘、印刷、油墨、香皂等新興産業。
好東西,總會有人欣賞的。
隴右道洮州、疊州、宕州等地,吐蕃不少,羌人更多。朝廷收服這些地方,靠的是和平手段。也正因爲此,地方上民情複雜,關系盤根錯節。
太子能召集這些地方的官員、酋豪問話、撫慰,足見他很清醒,能抓住要害,知道自己該做什麽,這就足夠了。
丘思廉念到這裏,沒再繼續。
這會就是正月,消息到這裏也就沒了。
邵樹德聽完後,睜開了眼睛,道:“沒有走馬觀花,而是沉下心來了解諸州民生,很好,非常好。”
巡視地方,有人浮于表面,就當觀賞風景、吃喝玩樂外加調戲美女去了。有人則認真觀察地方風氣、百姓生活、吏治好壞等等。
邵承節在會甯關懲處了兩個糧庫貪官、一個船坊貪官,其實犯的事都不大,不仔細查是看不出來的,但他态度比較認真,或者說較真,把這幾個人揪了出來。
另外,他在秋收時刈麥,在冬天收黃芽菜,哪怕是表演性質,但真的去做了,這并不容易。
宴請鄉老、會盟酋豪、操練軍士等等,都是政治行爲。
甚至于,西行本身就是一項大的政治行爲,而這個大行爲又是由這麽一個個小政治行爲組成的。太子知道他西行是幹什麽去的,非常認真,這一點讓邵樹德很滿意。
這個兒子,也“待機”多年了。代天出巡是比較接近天子的一種行爲,他一定很過瘾吧?
他同時也想起了關西父老。
這幾年在西域打仗,是有點苦了他們了。最煩的不是征稅,其實是徭役。
在古代,徭役絕對比賦稅更兇猛,更能讓人家破人亡。
與波斯持續五年的戰争,給關西百姓造成了較大的負擔。不過,從整體來看,他們仍然是比較幸福的。
唐僖宗那會,整個天下正是戰争烈度最高的時候,關西大體上就已經獲得了和平。
他們比河南早太平了十餘年,比河北早太平了二十年,比江南、河東早太平了二三十年。
這麽多年才遇到這麽一次大規模的戰争,老實說并不算過分。
太子出面撫慰一把,收收人心,差不多就行了。
“春社節過後,着太子北上甘州,然後轉道向東。肅、沙、瓜三州就不用去了。”邵樹德吩咐道:“朕覺得有點——”
有點不對勁。
但這話他不會對其他人說。太子是他的孩子,這個天下也是他的孩子,都有着不舍。
他很快出了宣政殿,登上了一處高塔,俯瞰洛陽。
這座城市的建設理念,本就和星相有關。
紫薇乃樞機,伊水是星漢,此時望去,洛陽城中的萬家燈火,仿如那漫天繁星。
星漢之燦爛,若出其裏,壯哉!美哉!
再多看幾眼。今年,他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