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8章 考察

随着年關将近,洛陽的商業在爆發式增長了一段時間後,慢慢趨于平靜。

曾經人頭攢動的長夏商行,在出售了最後一批貂鼠皮、海狸皮、黑水珍珠之後,關門歇業了,數錢盤賬了。

曾經人聲鼎沸的洛陽南市,商人們早早就開始了清倉大減價,很是便宜了一把專門來買尾貨的洛陽本地人。

脂粉氣撲鼻的秦樓楚館是最後歇業的。

這門生意的繁榮程度超乎所有人想象,尤其是在科舉前一年的秋冬季節,火爆異常,甚至需要排隊。

當紅阿姑們腿酥腳軟,強顔歡笑接客。

風流君子們一擲千金,排不上隊也要過過其他瘾。

這個時候,有些地方是真鑲鑽的,批量生産金錢,稅務監收稅收到手軟。

呃,收的是住稅,不是榷稅。國朝有榷茶、榷煤、榷鹽等稅,唯獨沒有榷筆稅……

邵樹德也踩着年末商業繁榮期的尾巴,在洛陽各處轉了一圈。

他就像個巡視菜園的農夫,四處看看自己培育的瓜果菜蔬長勢如何。

長得好,心中滿意,覺得沒白費力氣。

長得不好,心中惱火,找來官員臭罵一通。

年紀大了,卻有幾分孩子氣,或許不管多大年齡的男人,都有這一面吧。

巡視完城内後,他又帶着侍衛,來到洛陽、河南甚至稍遠些的偃師、新安等縣,深入農家,與人座談——來京述職的馮道、郭崇韬二人也被帶着一起下鄉。

“王一刀,你當年得了賞賜,第一件事就是穿着花花綠綠的袍衫,在洛陽南市瞎逛。”邵樹德指着一須發皆白的老人,大笑道:“跟八輩子沒見過錢似的。”

“攻朱友裕那會,仆第一個翻越寨牆,沖了進去,陛下親手給的賞賜,當然要讓大夥看看了。”王一刀說道。

一群皓首老人樂不可支,哈哈大笑。

馮道在一旁默默看着。

聖人總是能很好地與武夫們打交道。他的記憶力,即便到了這會,仍然沒有消減太多。他能得軍心,不是偶然的,需要一點天賦,外加暗地裏的工夫。

郭崇韬則滿臉熱切地聽着。

他的“事業心”比較重,因爲長期待在軍營,對武夫們也更加親切。他對比了一下李克用和今上,最後隻能歎息。晉王隻能用賞錢及放縱軍紀來維持士氣,今上手段更多一些,金錢刺激之外,他還有感情招,更加穩固。

聽聞太子也善于撫慰軍心,就是不知道他能做到哪一步了。

邵樹德在這幾個禁軍老卒家中坐了一回了,便帶着衆人離開了。

今天天氣不錯,太陽暖洋洋的。邵樹德在前面慢慢走着,馮道、郭崇韬二人默默跟着。

良久之後,邵樹德停在了村頭一處牲畜欄前。

主人家正在大罵兒子,說他給家裏的馬胡亂配種,竟然産下了“串子”,而不是血統純正的馬匹。

邵樹德聽了啞然失笑,又感慨萬千。

他創辦馬政,花了幾十年工夫,好不容易才提純、固定了某些血統,如果老百姓還絲毫不注意這些,給家裏的牛羊乃至馬兒胡亂配種的話,那确實是在開倒車。

“這個村裏住的,都是很多年前的禁軍老人了。想必你們也聽出口音了,以河東爲主。其實,他們确實是河東人,絕大部分來自蒲州。”邵樹德說道:“朕用人不拘一格,沒有太多門戶之見。你倆都是有大才的,吏部考功皆爲上等,朕一直在觀察你們,很欣慰。”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道:“在新職務上好好做吧。隻要有功績,朝廷不會視而不見的,或許有一場大造化。”

“臣謹遵聖命。”二人一齊應道。

聖人的話說得有點隐晦,但大體意思明白了。

我沒有門戶之見,你們是有能力的,我不會視而不見,這次的提拔就是明證:太子一上疏,他就允準了。

下面好好做,再證明一下自己的能力,即便我無法繼續提拔,但将來新君繼位,也會有個說法。

直白點說,你們都是給新君預備的宰相班子成員,要耐住性子,不要太過急切。

郭崇韬、馮道二人對視了一眼,盡皆了然于胸。

聖人應該對他倆較爲看重,故帶他們出來走走、看看,近距離觀察。如今看來,應該是通過了部分考驗。但——這就結束了嗎?

******

回到上陽宮觀風殿之後,邵樹德又把二人帶到了一幅懸挂起來的巨大輿圖。輿圖底下的桌案上,還擺放着一摞摞裝訂好的——手抄文書?

邵樹德的手指在輿圖一處劃來劃去。

郭崇韬、馮道二人不明所以。

“你二人對出海尋富貴之人怎麽看?”邵樹德轉過身來,問道。

“好處多多。”郭崇韬搶先說道:“海獸毛皮,可謂禦寒保暖絕佳之物。長夏商行所售之皮革,經常斷貨買不到,可見搶購之人甚多,乃利國利民之物。”

“馮卿也講講。”邵樹德說道。

“臣以爲,海上之事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已然是極限。”馮道說道。

“馮卿不妨講明白些。”

“陛下遣人出海探索,唯一的結果就是天下輿圖上面多添了十來個小島。”馮道說道:“但爲了這些可能沒幾個土人生活的島嶼,卻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臣很難說值不值得。”

邵樹德嗯了一聲,但也沒明确表達意見。

馮道的意思是阿留申群島太遠了,沒有太多價值,花費爵位、重金鼓勵人們出海探索都是小事,但付出巨大代價——包括賞賜、沉船以及人命——是否值得呢?

邵樹德估摸着,他可能覺得庫頁島、千島群島都太遠了,沒太多價值。

“馮卿可知——”邵樹德說着說着,似乎覺得說不清楚,伸手從桌案上拿起一份用絲線裝訂好的書冊,遞給了馮道,道:“看看吧。”

馮道接過看了看。

邵樹德又拿起一份手書油印版,交到郭崇韬手上。

蠟紙油印技術,當真是劃時代的發明,極大降低了印刷成本。

這種技術固然有字迹不夠清晰,容易糊掉等缺點,但勝在成本低。由内務府專營、長夏商行代售的油墨始終供不應求,已經成爲内務府新的利潤增長點。從這個事實來看,已經可以一窺此項技術受歡迎的前景了。

活字印刷與其相比,不值一提,甚至幹不過雕版印刷。

邵樹德遞給二人的書稿就是他彙總各路船長的信息,親自手書油印的。

馮道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詳實的海上訊息。

探險之類的他不關心,但海洋捕魚業卻讓他非常着迷。

通過一段段文字,他仿佛看到了鄂霍茨克海内數量龐大的秋刀魚向南洄遊的場景。

大夏漁民們在偶然的情況下,發現夜晚的火光會吸引秋刀魚群靠近,于是發明了效率極高的捕魚方法:在千島群島附近海域實施火光或燈光誘捕,一晚上輕輕松松撈上來幾萬斤秋刀魚。

文中還提到了當地土著阿伊努人,他們就不知道這種“神奇”的捕魚方法,隻會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駕駛着一點點大的小船,使用劣質撒網在内河或近海捕捉一些上層魚類,他們甚至都不一定知道漁汛是怎麽回事。

千島群島是一座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寶庫。看完全文,馮道也不得不承認這點。

“朕隻讓人稍稍一探,就得了這座寶庫。”見他倆看得差不多了,邵樹德便說道:“如今探險到阿留申群島,馮卿敢保證一點價值沒有嗎?”

馮道默然片刻,歎息道:“還是太遠了。去容易,回來難。”

說完這句,他也不多言了。

這是他的習慣,會勸谏,但不會死谏,你愛聽不聽,我盡到自己義務,對得起領的俸祿就行。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海上牧場”确實很吸引人。

就地加工成鹹魚幹後,秋天運回淮海、河北、淮南諸道港口,順風航行,非常方便。而此時天氣寒冷,又是鹽腌過的鹹魚,根本不用擔心腐壞。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會沖擊鹽市場,但聖人都不在乎,他還能說什麽?

“陛下真是造福萬民了。”郭崇韬真心實意地說道:“以往窩在河東一地,眼皮子淺,終日隻知打打殺殺,跳出來之後,方之天地之廣闊,以前真是坐井觀天了。航海之事,臣以爲可行,花不了多少錢,一旦有發現,就是想象不到的巨大好處。”

馮道微微垂下眼睑,不再多言。

他是聰明人,看得出來聖人還在觀察他們。

觀察什麽呢?或許是格局,或許是對新朝雅政的接受程度。

或許,他與郭崇韬都是聖人留給太子用的吧。操心到這份上,聖人也是不容易。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這個“子”,可以指太子,也可能是指大夏王朝。

郭崇韬應該也看出來了,隻不過他更加積極主動,哪怕心底沒那麽認同,這時候總也是要唱高調的。

或許,聖人才是對的吧。馮道也不确定,他隐隐感覺,這個世道愈發陌生,不再是經典書籍之中所記載的傳統社會。

要想不落伍,還是得多學、多看。至少,要對得起太子的大力舉薦以及聖人的提拔之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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