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使團沒有去驿站,而是直接住進了宜人坊的太常寺樂園。
樂園地方非常廣闊,在隋代的時候,本爲齊王楊暕之宅,占有半坊之地,十分誇張。
也正因爲占地面積廣闊,國朝經常在此排練舞樂,倒非常合适。
波斯人入住的地方在樂園西南角,本爲菏澤寺。
前唐太極元年二月,睿宗在藩,爲武太後追福所立。初名慈恩寺,神龍二年改爲菏澤寺,其時于西京亦立菏澤寺。
現在這座寺廟已經改建爲一處行宮模樣的建築群。邵樹德在京的時候,有時候會來此欣賞舞樂,一般就在此處。
初見到這片建築的時候,厄爾布魯士、塔姆二人心中終于有了點信心。
至少,波斯還有超過夏人的地方。
在他看來,這些建築太小了,且運用了大量柱子來支撐建築本體,這就讓人很煩。
好好的一個大廳,你給搞了這麽多廊柱,一點都不夠開闊,無法彰顯出帝王的威嚴。
“我覺得某些計劃有一定的可行性。”塔姆已經去過一次西京,今年又來了東京,遠遠看過他們建築之後,他已經确信,夏人沒有能力修建特别大的單體建築,稍微大一點的結構,就要加廊柱。
這就好辦了,這意味着他們手中還有一定的籌碼。
“其實,我覺得這是個馊主意。”厄爾布魯士用深邃的眼神看着塔姆,說道。
“我覺得可以嘗試一下。”塔姆說道:“一個富有四海的君王,在征服各地之後,最想做的是什麽?把他的功績永恒地銘刻下去,讓世世代代的人都來瞻仰他。那麽,何不修建一座雄偉的建築呢?”
“這座建築最好不要再用夏人偏愛的木頭了,開山取石,這樣才能恒久,不被戰火破壞。”
“這座建築最好再大一些,是這個國度中最高大、最雄偉的存在。它大到可以把皇帝舉行朝會的殿室整個裝進去,讓所有人都爲之驚歎。”
“這座建築還很高,君王站在其中,擡頭仰望的時候,會發現穹頂高得近乎于在天堂之上,滿足他偉大的虛榮心和征服欲。”
“聽起來像羅馬人修建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厄爾布魯士說道。
塔姆沒去過君士坦丁堡,但也聽聞那是座雄偉的大教堂,除兩邊外,中間全是做禮拜的地方,沒有一根廊柱,他不清楚能不能裝得下夏國宮城的某座殿室,應該是可以的。
“你确定紹伊汗會聽信于我們嗎?”厄爾布魯士問道。
“可以嘗試一下,反正也不會吃虧。”塔姆說道:“我們都知道大流士修建宏偉的宮殿有多麽消耗國力,讓夏人把寶貴的财政收入用在修建宮殿、陵墓之上,一定可以減少他們在河外地區的戰争行爲。”
厄爾布魯士想了想後,微微點了點頭,道:“這需要找一個合适的機會。貿然提出,人家會懷疑的。”
“這正是你所擅長的。”塔姆謙遜地說道。
厄爾布魯士笑了笑,随即又歎了口氣。
在戰場上毫無辦法,結果隻能用這些下三濫的計謀,羞恥不羞恥?
這次議和的基調,從一開始就把己方擺在了十分謙卑的角度,唉。
******
十一月二十日,風雪稍停,樂園内又展開了例行的舞樂排演。
塔姆站在樓上靜靜看着,突然間,他的目光凝聚了。
舞姬之中,似乎有不少波斯人——或者是粟特人?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于是乎,他帶上翻譯,找到了負責接待他們的一位太常寺主簿。
“你說那些人?”主簿點了點頭,道:“确實是波斯人,疏勒和伊麗那邊送回來的,都是挑的波斯官家小娘子,他們正在排練《征西二十部》。”
塔姆有些不太明白,于是問道:“什麽是《征西二十部》?”
主簿看了他一眼,說道:“大夏王師西征高昌、回鹘、波斯,大獲全勝,編排了二十幕樂舞,明年正月元宵節的時候,聖人給百官賜宴,屆時她們就會獻舞了。”
塔姆聽得眼皮子直跳,無話可說。
“我可以和他們說話嗎?”他問道。
主簿猶豫了一下,道:“我得請示一番,賓客且稍待。”
說完,他便離去了。
塔姆在庭院内走來走去,有些垂頭喪氣。
事實很打擊人,不是麽?
他剛剛在數學、建築方面找到了點自信,很快又被戰場上的失利給打擊到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也是一個相當文明強大的國度。
他們在造紙、紡織、農業方面的技術無與倫比,在航海、數學、建築方面則稍稍落後。
在軍事方面,随着幾年不間斷的戰争,波斯國内痛定思痛之下,也在不斷研究,得出的結論是:夏國在職業化方面走在了前列——波斯也有職業化軍隊,但如此大規模地供養幾十萬職業軍人,則可能是人類史上頭一次。
也就是說,他們在軍事方面也大爲領先。
最可怕的是,他們有龐大的體量。在吸收了遊牧部落的後勤補給模式後,他們能夠調用的軍隊數量大大增加,這些都給波斯帶來了龐大的壓力。
想及此處,即便内心再驕傲,塔姆也不得不承認,夏國的文明水平,至少與波斯在一個層級上,而強大之處,尤有過之。
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不一會兒,那位太常寺的主簿帶着一位舞姬走了過來。
主簿說了幾句話,然後便退到旁邊。
“在下一幕排練開始之前,盡快結束。”翻譯說道。
塔姆連聲感謝,然後看着那位舞姬。
他還沒說話,對方就急切地說道:“我是來自怛羅斯法赫德家族的索拉雅,你能帶我回去嗎?”
“恐怕不能。”塔姆說道。
對方有些絕望,不想說話了。
“你受到虐待了嗎?”塔姆問道。
“沒有。”索拉雅搖了搖頭,随後又說道:“但我目前的處境就是虐待。從一個貴族變成了奴隸,這就是最大的虐待。”
“很抱歉,我無法将你帶走。”塔姆說道。
“那你還能做什麽?戰場上吃敗仗?讓自己國家高貴的女人變成别人的玩物?”索拉雅嘲諷地說道。
塔姆沉默。
法赫德是波斯一個曆史悠久的家族,可追溯到帕提亞時代。但居住在怛羅斯的“法赫德”們,撐死了算是這個榮耀家族的遠支罷了,遠遠談不上高貴。
但索拉雅的話還是讓塔姆有些破防,因爲人家說的是事實。
他們迎接着一場又一場失敗,什麽都做不了。自诩文明高貴,到頭來不還是低三下四來求人?
“你來多久了?覺得這個國家怎樣?”沉默半晌後,塔姆突然問道。
許是氣消了,許是絕望了,索拉雅最終還是回答了塔姆的話:“我來洛陽三年了。就我所知,這是一座龐大的城市,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居住了十萬人以上,可能有十五萬。如果算上居住在城牆外面的,那隻會更多。城市非常幹淨整潔,管理良好,物資充裕。居住在裏面的人,一方面很有禮節,一方面你又可以從他們眼底看到暴力、嗜血的成分,可能還有一些色情。其他城市我沒去過,但我想應該差不多。這個國家從上到下都是崇尚暴力的野蠻人,隻不過他們披着一張文明的皮罷了。”
“有沒有可能,你能見到的都是武人?”塔姆問道:“據我所知,那些殺戮成性的人喜歡盯着女人看,即便他們的皇帝在場。”
索拉雅仔細回想了一下,不确定地說道:“可能吧。但我不認爲其他人有什麽不同。這個國家經曆了一百多年的殺戮,沒有一個正常人,甚至和古籍中記載的習性都大爲不同。這不是我說的,事實上我認識一些夏國舞姬,她們也認爲溫文爾雅的英俊郎君已經不存在了。對了,你們來這做什麽?”
“我們爲和平而來。”塔姆不方便透露太多的事情,隻能簡略說道。
索拉雅有些想笑,但還是帶着一絲希冀地問道:“你們準備付出什麽代價?”
塔姆一窒。
是啊,連女人都知道要付出代價才可能換來和平,使團裏的一些人還心存妄想,覺得可以通過語言的藝術來達成協議,這是何等的天真?
“沒想過?”索拉雅絕望了,直接轉身,臨走之前說道:“我可以給你們一條建議,我父親戰死之前對我們兄弟姐妹們說過的話。”
“請講。”塔姆說道。
“扇子驅不散大霧。”說完,她便走了。
塔姆愕然良久,真是一個性格十足的——好姑娘。
“扇子驅不散大霧”是一句大食諺語,各個民族應該都有類似的話,很好理解:實力差距太大,别瞎想了,現實點吧。
舞樂排演持續了一整個下午。
塔姆心不在焉地看着,時不時能感受到索拉雅投過來的仇恨的目光——可能還不止一個人,因爲被俘虜了太多貴族小姐了。
他有些羞愧,差點回到房間,把這種心情記錄在《胡大之鞭》内。
不知道爲什麽,他想起了一路上薩曼尼那充滿悲哀、仇恨、嘲諷的目光。他突然想和這個人談談,或許能從他那裏得到一些珍貴的建議。
傍晚時分,厄爾布魯士回來了。
“做好準備吧。”他說道:“三天後,我們就會被召見了。”
“無上皇帝召見?”塔姆問道。
厄爾布魯士一愣,道:“無上皇帝?呃,對,就是他,紹伊汗。”
他不清楚塔姆爲什麽改口了,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該怎麽盡力周旋,爲波斯争取到最體面的結果。
賠款割地是不可能的,哪怕再打一百年也不可能,大維齊和埃米爾都承受不起這樣的後果——至少不能落實在紙面上。
這個時候,厄爾布魯士就有些怨恨無能的将軍們了。
你們戰敗的後果,卻要我們來承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