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這兩年不四處亂跑了,群臣驚喜之餘,又感到有些難受。
原因無他,聖人下朝後,經常找人問對。
今天是這一批,明天是那一撥,時間一長,沒人沒被罵過,個個灰頭土臉。
有些時候,甚至希望聖人在出京巡視一番,讓他們輕松輕松。
但邵樹德讓他們失望了,他的屁股就像焊在龍椅上,不走了,天天找人過來問對——今天找的是内務府的人。
六歲的遼王邵修守也像個小大人一般,滿臉嚴肅地坐在邵樹德旁邊,烏溜溜的眼睛瞅瞅這人,看看那人,非常好奇。
“王黑子跟随使團走後,遼東那邊你們再尋兩至三人,令其約束衆海商、漁民,别再禍害新羅、百濟、泰封了。”邵樹德說道:“至于禍害誰,朕不管,也不想知道,唯有一條,别在大夏近海鬧事,也不能破壞商道,若有此類事件出現,朕直接令淮海、河北二道官員抄家,絕無寬宥。”
海商/漁民/海盜,三位一體,難以分辨。對此,邵樹德一清二楚。
他想打擊這些人嗎?絕對不想。
說句難聽點的,這股勢力就是在他的縱容下一步步發展起來的。出海的骨幹分子,地方官府手裏都有名單,真想毀滅他們,直接在岸上抓其家人就行了。
當然,自從庫頁島上出現定居點之後,事情漸漸起了變化,但目前還隻處于萌芽狀态,問題不大,無需特别管治。
他也不想管治這些人。
俗話說一抓就死,一放就亂,你真把他們管住了,或許反而會起反作用,這一點不誇張。
海盜,大概是這個世上最喜歡追求自由的一群人了,非常不服管。
所以,他現在都隻采取間接影響的辦法,暗中操縱,盡可能讓出海之人自己管自己,野蠻生長,自由發育,甚至還會提供些許便利,助漲其勢。
大陸國家,天然不喜歡出海,能養出這麽一批苗子,非常不容易,真的得小心呵護。
“臣遵旨。”内務府監儲仲業應道。
經營方面他不太擅長,但對于拉關系、交換利益,還是有點心得的。在這一刻,他的腦海中已經閃過了幾個名字,打算過兩天就去找渤海商社的人,讓他們想辦法聯絡各路“海上豪傑”。
“現在談談幾家商社。”說這話時,邵樹德的眼角餘光瞄了一下孫子,見他仍然正襟危坐在那裏,非常滿意,繼續說道:“這兩年渤海商社盈利都在十萬缗以上,去年更是達到了12萬7500餘缗,很不錯。”
說完這條,他翻看另一份賬本,道:“安南商社在去年也開始賺錢了,很好。”
因爲太子的投資政策實在太過激進,安南商社在第一年(同光元年)的經營活動中,是以巨虧的姿态出現的。在同光二年,虧損額大大減少,但仍然處于虧損狀态。
直到去年,終于翻身了,盈利雖然隻有八百缗,但總算消化了前兩年埋下的巨坑,欠戶部的錢也逐筆還清了,甚至給了利息,非常不錯。
“陛下一回來,安南商社就開始盈利,全是托了陛下的福啊。”儲仲業笑道。
内務府是渤海商社、安南商社以及西域商社的共同股東,也是實際經營者,儲仲業對這些賬目一清二楚,這時候忙不疊地拍起了馬屁。
遼王邵修守的大眼睛直接落在了他身上。
儲仲業心中咯噔一下,不會吧?殿下才六歲,不會懂這些吧?他看老夫作甚?
“别整天說這些沒用的。”邵樹德也嫌棄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細賬朕看了,安南商社的前景明顯比渤海商社更好。光胡椒一項,就不是肉、魚、藥材、山野貨之類的遼東貨能比的。或許還能壓過鲸、海獸、毛皮一頭,小看這家商社的人,将來都會大吃一驚。”
“船,暫時就不要造新的了。船舻司又設計了一款新船,正在試航。待到明年,或許就能定型了,屆時再說吧。”
“安南那邊的買賣,先穩定個幾年。随後,你們再想辦法擴大到其他地方,譬如真臘。”
邵樹德一連說了好幾條,儲仲業連連稱是。
事實上,他也知道,胡椒的利潤被所有人低估了。由此可見,之前大食人究竟賺了多少錢——當然,他們也沒賺幾年,畢竟以前胡椒的用量沒這麽大,現在能成爲一項大買賣,與三茬輪作制在北方盛行,逐漸開花結果大有關系。
“阿狸,坐好了。”邵樹德扭頭看了一眼孫子,說道:“天下太平之後,朝廷的開銷會與日俱增。有些原本不用花錢的事情,以後也要花錢了。爲君者,有一項本事至關重要,阿翁稱之爲‘理财’。不善理财,就得盤剝百姓,就會引得民怨沸騰。善理财者,可用錢來驅使百姓幹活、打仗,什麽都可以。對大多數人而言,錢财可通鬼神,明白了嗎?”
“明白了。”邵修守乖巧地點了點頭。
邵樹德笑了笑,又摸了摸孫兒的小腦袋,知道他現在還無法理解這些話。但沒關系,先播下種子再說,以後慢慢教育,總能讓他明白的。
曆史上不知道多少國家,最終死于财政崩潰了,不獨中國,外國也是烏泱泱一大片。
人爲财死,鳥爲食亡,沒有錢誰給你辦事?
大夏目前的财政根基還是農民。延續的是中唐時執行了一兩百年的兩稅法,即主要是财産計稅,按戶征收。
這是個很好的征稅方法。爲此,唐德宗吃了大虧,褲衩都差點讓人扒下來,倉皇跑路。
主持這項改革的宰相楊炎的下場也不好,提出後兩年,就被貶谪,前往崖州的途中被賜死。
每次改革,都是要有“獻祭”的啊。
既然唐德宗、楊炎等人已經付出代價了,并且這項制度被一直堅持到現在,邵樹德當然沒有廢除的理由。
難道不按财産征收,繼續按人頭收錢麽?那是劫貧濟富,損害帝國根基。
正常的戶稅、地稅之外,晚唐以來金額節節攀升的商稅更不容忽視。事實上,自唐懿宗往後,若無商稅補貼,唐廷早完犢子了,根本不可能堅持到樂安郡王這一代。
就大夏來說,邵樹德其實不是很看重幾個商社的盈利能力,那個真不是大頭,他甚至讓戶部把自己收到的分紅發給五品以上文武職事官,作爲福利,鼓舞一下士氣。
朝廷真正入手的大頭,其實是這幾家商社繳納的稅金。
它們由内務府經營,理論上是“半國企”,真沒必要偷漏稅。蓋因即便逃稅了,也落不到自己口袋,還影響仕途,何必呢?
商稅,自漢以來,重要性與日俱增。
中晚唐時期,可能是因爲武夫們需要搞錢,商業突然出現爆發式增長,增速比起漢代至唐初,高得驚人,發展至北宋時,達到了階段性頂峰。
邵樹德毫不懷疑,商稅在國家财政收入中所占的比例會越來越高,是财政的重要組成部分,絕不能輕忽。
都說封建社會抑制商業,但這事也不絕對。
至少,中晚唐不抑制商業,商人都可以做官。北宋似乎也不抑制商業,政府甚至深入插手商業,以至于都有點過分了。
人都是現實的,當面臨焦頭爛額的财政缺口時,宰相們會舍得商稅這塊大肥肉嗎?
除非他們集體堕落,隻有門戶私計,不關心朝廷怎麽樣。或者王朝初期缺乏專業人才,隻能照抄前朝,制度設計有嚴重缺陷,以至于統治階級有足夠的理由麻痹自己,放棄商稅。
邵樹德對商業的态度十分開明,甚至主動推進其發展。
兒子、孫子的觀念,也由他從小培養,對商稅這一塊,自然是十分重視的。
王朝初期開了好頭,有時候就形成慣性了。
“最後,朕還想談談西域商社。”邵樹德教完孫子,又把目光投注在儲仲業身上,說道:“與安南商社頭兩年差不多,現在還在虧。”
“陛下……”儲仲業有些委屈:“西域商社現在隻有商屯,招募人手、采購農具、牲畜、種子,平整荒地,開挖溝渠,花銷極大。這都是爲了配合疏勒楊帥和北庭符帥,若非這兩事,本不至于經營得這麽磕磕絆絆。外頭有些商隊,名義上去西域商屯,實際是去掠奴的,故大發其财。但西域商社沒法這麽做啊……”
“好了,朕沒有怪你的意思。”邵樹德笑道:“符存審的奏疏中,可是大大褒獎了西域商社。你們在天山北麓商屯,産出數萬斛糧食,幫了大忙了。”
北庭方面多出來的糧食消耗主要是安西第五鎮——雙河鎮軍及其家屬的安置。
同光元年及二年,北庭新增一千府兵及兩千雙河鎮兵。
同光三年,因爲商屯較爲得力,前期安置的民戶也逐漸有了産出,又增雙河鎮兵四千人,算上家屬,一共兩萬,分駐雙河鎮、葉河守捉、東林守捉三地。
如此一來,雙河鎮已經有六千兵。其中雙河(今博樂)駐軍兩千,黑水守捉、西林守捉、葉河守捉、東林守捉四城各駐兵一千,算是把北庭西半部分的防禦體系給粗粗完善了——鎮兵主要來自橫野、平盧、落雁、廣捷四軍。
今年會繼續增設鎮兵,遷移其家人,開銷仍然要靠商屯來支撐。所以,西域商社确實是顧大局的,邵樹德也深知他們的貢獻,故不會太過看重其前期收益。
國企嘛,有時候必然要承擔政策性虧損。政治利益排在商業利益之前,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儲仲業聽邵樹德這麽一說,心下稍安,立刻表态道:“陛下,今年隻要戶部及時支付錢款,西域商社可扭虧爲盈。”
邵樹德聞言沉默了一會,道:“行吧。三年了,如果還不賺錢,恐失朝廷信譽。今年不要盲目招募人手擴耕,先把賬弄好看一點。”
說完之後,他又看向孫子,道:“阿狸需知,這些商社固然是一件非常趁手的工具,但也不能往死裏用。很多事情,需要權衡利弊,多方考慮,不能由着性子來。阿翁一向信奉有錢大家賺,即便貴爲帝王,也不能太貪心,太肆無忌憚。克制,記住了,克制是一項美德。”
“知道了,阿翁。”邵修守輕聲說道。
儲仲業在一旁聽得感慨連連。
聖人在說這些話的時候,并不避着他,足見信任。而聖人的理念也讓他感佩不已,他老人家從來不吃獨食,什麽好處都會拿出來分潤,這就讓大夥很有幹勁。
帝王的偉力在于集衆——儲仲業想起了女兒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這顯然出自聖人之口了。
說穿了,就是人心向背。
皇孫如果能深刻理解這個道理,大夏的基業将十分穩固。他們這些做臣子的,也必然過得十分舒服。
想到此處,他悄悄瞄了一眼皇孫。或許是心理作用吧,唔,果有大帝之資。
這也正常。無上皇帝言傳身教的嫡長孫,能差麽?
“基本就這些事了。”邵樹德放下賬本,看着内務府一幹人等,道:“渤海商社不用操心,安南商社已步入正軌,西域商社今年也翻身有望。再穩個一兩年,待到同光五年或六年,想辦法把雲南商社開辦起來。就這樣吧,若無事,卿等自可退下。”
“臣遵旨。”衆人紛紛應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