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裏特,你這幾年,可立了不少功勞啊。”滑哥令妻子花姑出來相見,親自烹茶,招待客人。
來者是耶律疊裏特,轄底之子,原來在奉國軍,掌管一指揮的兵馬。建極十四年的時候,因爲擊鞑靼有功,就被聖人賞賜。
十五年再擊鞑靼,後随征西域,屢立戰功。
不過,奉國軍可能都不一定能保全建制了,疊裏特何去何從,很難說。
最近有風聲傳出,因爲功勞不小,疊裏特被聖人賜名“耶律永貞”,極大可能進入禁軍,這也是滑哥熱情招待他的重要原因——并不僅僅出于“同鄉”之誼。
“你也不錯啊,畿縣令。”耶律永貞說道:“再往上走,就是上州佐官。如果立些功勞,下州刺史也不是遙不可及。”
永貞的話意有所指,滑哥聽了一驚,反問道:“你聽到什麽了?”
“滑哥,何必如此?”耶律永貞笑道:“你我都是耶律氏的人,你能知道的,我就不能知道?阿保機那邊有人南下投你了吧?”
耶律滑哥怔了怔,突然擠出了點笑容,道:“是有人來找我。跟着阿保機,日子那叫一個難熬。想要棄暗投明,也是尋常之事吧?”
“嗯。”耶律永貞點了點頭,道:“咱們契丹八部,在大夏混出模樣的不多,也就你我、阿古隻、蕭敵魯等寥寥數人罷了。阿保機底下的人來找你,你也别害怕,這是在幫他們。”
“我怕什麽?”既然話說開了,滑哥也不藏着掖着了,道:“朝廷已經知曉此事,囑我暗中拉攏更多的人,尋到阿保機的牧地,突襲之。”
其實,阿保機的大緻活動範圍,朝廷還是知道的。但“大緻”沒有用啊,草原廣闊,動辄數千裏路,尋人如同大海撈針一般。更别說人家還在遊牧之中,草場是經常變動的,若非阿保機在北邊擊敗并吞并了幾個小部落,同時聯絡室韋,屢次寇邊,朝廷還不好抓住他的馬腳。
此番太子東巡,王師于大鮮卑山擊敗契丹,斬首三千餘級,讓阿保機結結實實吃了個悶虧。
幾年下來,斬殺的阿保機部契丹兵大概也有兩三萬人了。他當年帶走的契丹八部人口不過二十多萬,即便後來吞并了部分鞑靼人、烏古人,去北邊之後又吞并小部落,實力有所增強,但屢戰屢敗之下,定然也有人棄他而去。
三千精壯,對他而言也不是什麽小損失了。接下來如果能精準偵悉他的位置,在那個搖搖欲墜的破房子上狠狠踹一腳,定然能讓他苦心經營的部落聯盟四分五裂乃至灰飛煙滅。
阿保機如果知機,這會就該跑。
随着漠北三城的建城,理蕃院、北衙對草原的掌控力日漸深入,原本有搖擺的部落,或許漸漸就會傾向朝廷,阿保機的活動範圍又要被大大限制,敗亡是必然的。
何必呢?何苦呢?滑哥不能理解。
“阿保機若敗亡,朝廷在北邊最後一個敵人也沒了。”耶律永貞說這話時微微有些惆怅。
唐玄宗時,契丹大賀氏聯盟也被打得灰飛煙滅,最後收拾餘燼,建立遙辇氏聯盟,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慢慢壯大。
阿保機,還能有這個機會嗎?
契丹,是不是永遠地消亡了?就像草原上旋起旋滅的無數部落一樣?
“其實阿保機敗不敗,都無所謂了。”滑哥認真地說道:“前些時日我去門下侍郎王公府上赴宴,遇到了很多人。如今的大夏,蒸蒸日上,朝堂之内,即便政見不同,也多是在幹實事的。這個朝廷,國祚或很長。”
“我也有所耳聞,無病呻吟罷了。”耶律永貞哈哈一笑,道:“太子此番東巡,大勝而歸。我聽軍中議論,都覺得太子還是知兵的。當年打李茂貞等人,太子沖鋒陷陣,骁勇難敵,終獲全勝,武夫們都覺得不錯。”
“那我就放心了。”耶律滑哥笑了笑,道:“武夫能認太子,這天下就穩了。”
“其實我剛來中原那會,可是大開眼界來着。武夫們居然比草原牧人還要跋扈,還要兇悍。”耶律永貞笑道:“結果有人告訴我,再早二十年,更跋扈,哈哈。而今又十年過去了,軍中其實老實多了。太子再鎮一輩人,也就差不多了。”
“你這麽一說,我可更有幹勁了。”花姑适時端上來了茶水,滑哥親自端了一碗給耶律永貞,道:“你我已經富貴在身,就盼着新朝好了。契丹部落裏的那些日子,我是不想過了。即便是一部夷離堇,也比不上京兆府一縣令。以前不知道,還窩在草原上傻樂,現在過上了好日子,再不願回去了。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新朝散架,聽你說太子能力尚可,那便不擔心了,好好往上爬,比什麽都實在。”
耶律永貞道了聲謝,接過茶碗,抿了一口,贊道:“在西域可喝不到這茶。”
“那就多喝點,司農寺還在培育新茶種呢。”滑哥話裏話外,已經把自己當農學一脈的人看待了。
“司農寺該多派點人去西域。那裏沙漠多,但綠洲也多,天氣與中原大不一樣,說不定就能搞出新東西了。”耶律永貞說道:“這次若不能入禁軍,我就投西域商社,做買賣去,專門跑中原和西域。”
“好像武夫都喜歡做買賣啊……”耶律滑哥說道。
耶律永貞神秘地一笑,道:“安南、遼東、雲南、西域、草原這些地方,不是武夫自己結夥做,就是雇武夫護衛,沒點本事,有些錢是賺不到的。另者,你當做買賣的都那麽老實麽?如果在沙漠裏遇到另外一隊人,你會怎麽做?”
“殺人劫财?”
耶律永貞點了點頭,道:“海上其實也是這般。殺了人,往海裏一扔,沙漠裏一埋,屍體都找不到。不談這個了,說正事。如果阿保機那邊有人來投,不要拒絕,能多拉一個出苦海都是好的。”
“我有資格拒絕麽?會談之時,都是樞密院的人在講,我也就牽個線罷了。”滑哥苦笑道。
“你這也算是功德了。”耶律永貞點了點頭,道:“在大夏打拼,是能過上好日子的。哪怕一無所有,隻要敢上陣搏命,都有機會活出個人樣。就說滑哥你,當初拐着花姑跑的時候,想到今日了嗎?”
花姑就在旁邊,聞言笑罵了耶律永貞幾句。
永貞也笑了,但沒什麽不好意思。
“其實,最近我也想明白了。”滑哥說道:“新朝雅政,還是很不錯的。咱們契丹人多在遼東道,即便科舉按道分錄進士,也玩不過漢人、渤海人。但新朝有很多路子,讓咱們這類人也能有機會。憑良心講,很多進士出身的官都沒我勤快,功勞也沒我大。他們上直就伏首文牍之中,有時候還不見人影,一打聽,遊山玩水作詩去了。若官都這麽好做,我就要把來投的人都勸回去,讓他們跑得遠遠的。然後生兒育女,多占草場,訓練兵卒,以待天時。但這會麽,我就勸他們抛棄阿保機,來給聖人拼殺。”
“是這個理。”耶律永貞說道:“此番陳誠罷相,頂上去的是王雍,甚好。武夫韓建也能入政事堂,軍中聽聞之後,都說自前唐安史之亂後,這是破天荒的頭一回,士氣大振。”
有些事情就很奇怪。
宰相就那麽幾個,武夫卻千千萬,絕大多數還不識字,能有那份本事、機緣進政事堂的,在武夫中也是鳳毛麟角般的存在,注定與九成九的人無關——試問能像韓建那般數十年如一日,刻苦自習,善于治理地方,且出了成績的武夫,天底下又能有幾個?
但韓建拜相的消息傳出去後,即便是目不識丁的大頭兵,也覺得與有榮焉,士氣爲之一振。
身份認同這種東西,可真是奇妙得緊。
“好了,叨擾這麽久,我也該告辭了。”喝完茶後,耶律永貞起身說道。
滑哥夫婦客氣一番,将其送到門外始還。
“還有十天就是正旦大朝會了。這一次,聖人多半會當着天下百官的面,再次宣示推行新朝雅政的決心。”耶律滑哥看着妻子,說道。
“武夫歸心。”
“儒生不敢鬧。”
“諸科雜學喜上眉梢。”
“四海番邦懾于大夏的赫赫聲威。”
“太子又能壓得住場子。”
“這天下,穩得很。”
“下一步,就看聖人能走多遠了。”
花姑讷讷無言。
她是婦道人家,對這些不太懂。但她也知道,如今四海升平,對天下百姓而言,無論蕃漢,都是難得的清平時代,隻要努力,就能實現原本的夢想。
寒風乍起,吹得樹木呼啦啦作響。
二人轉頭望去,卻見一棵枇杷樹幾乎被狂風摧折,枯枝敗葉落滿庭院。
其實,寒風每年都有,都會扯落一些枯枝敗葉,讓樹木在來年春天可以輕裝上陣,重獲生機。
但今年的寒風尤其凜冽,将一條貌似茁壯的樹枝都吹斷了。
滑哥撿了起來,看到幾枚蟲卵。
他又擡頭看了看樹。
風還在吹,樹仍在晃,仿佛永遠停不下來。
來年春天,它會更加茁壯地成長吧?直到有一天深深地紮根大地,再也不懼寒風。
(本卷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