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胡天八月即飛雪,這會都八月底、九月初了,漠北的第一場雪已經早早落下。
建文神武無上可汗的紀功碑外,野利大蟲躬身行了一禮,面色敬服。
一半出于作秀,畢竟他可是被聖人敲打過的。
另外一半則出于真心。
建文神武無上皇帝如此功業,諸部酋豪打心眼裏敬佩,不敢有絲毫不敬。
結束朝聖之旅,來到黑城子西門外時,正好遇到一隊商旅南下。
他們帶着大群牛羊,說說笑笑,輕松惬意。
在草原上做牲畜買賣,其實真沒那麽簡單。
牲畜長途遠行,需要中途停下來養膘,往往會消耗大量草料。這個時候,你就需要與各個部落酋豪們合作了,由他們提前準備好幹草,故路線都是固定的。
這樣一種合作,令草原貴人們也分潤到了這樁買賣的利益,無疑加深了草原與中原的聯系。
坊間有傳聞,聖人曾經打算嚴禁草原與中原的人口交流,但說實話,這條制度看樣子最終沒有施行。
人口交流少了,經濟交流也會減少,最終結果是把人家往外推——曆史上清代曾經嚴禁蒙古與中原人交流,規定北上商人不能攜帶女眷,最終導緻前往草原的漢人群體中雞奸案頻發……
進城之前,還遇到了數十輛運柴的馬車。
這個真是一門好買賣,草原上人人都需要。
草原并非沒有樹林,至少在黑城子這一片,因爲河流縱橫、山勢連綿,森林極爲廣闊,與其他地方大不一樣。
事實上,從漠北草原的地緣來說,嗢昆水(鄂爾渾河)、婆娑水(色楞格河)就發源于黑城子左右的高山之中,大小支流無數,形成了漠北草原上少有的水草豐美之地——後世被稱爲色楞格河草原,匈奴便興于此,回鹘建王庭于此,蒙古亦以此爲都。
從這片平坦的草原向北,逐漸過渡到崎岖的山地,森林面積大增,居住在那裏的人,後世被稱爲“林中百姓”。
因此,黑城子所處的位置非常絕妙,向北溝通“林中百姓”,本身又處在一個水資源較爲豐富的草原上,可養活大量人口、牛羊,承載得起一個較爲強大的部落,向南越過大漠,還可接觸到碛南草原諸部——當然,這一切的距離,都是草原概念。
十三世紀的時候,因爲窩闊台定都于此,這裏甚至被稱爲世界的中心。蒙古從全世界各處擄掠回來的人口、财物,總有相當一部分會被發送給大汗。
哈拉和林宮殿(位于黑城子東七十裏)營建完畢之後,法王路易九世、教皇英諾森四世的使團先後到訪。在這裏,他們看到了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工匠,爲蒙古大汗打造了十分豪華的宮殿以及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當地也居住着數量驚人的各族百姓——當然,那會已經是斡兀立海迷失皇後監國時期。
不過,黑城子的條件固然不錯,卻絕對到不了成爲世界中心的地步。蒙古人将俘虜、工匠、貴族、士兵遷到這裏,并且窮奢極欲,代價就是漠北大饑荒,需要從中原調運糧食。
所以,凡事得量力而行。
大夏統治下的黑城子,種地屯墾始于三四年前,那會主要靠征發關北道夫子實行民屯。
連續幾年下來,開辟出了一大片熟地,于是便慢慢取消了大規模的民屯,招募百姓耕種。
截止今年(同光二年,917),黑城子左近已有六七百戶百姓,大部分來自靈州、夏州、綏州等地,少部分來自河東的蒲州、岚州、石州。
今年底,随着最後一片民屯的退出,明年還會有千餘戶來自河南、河北的百姓移居于此。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黑城子就是朝廷在草原上的一塊飛地。新移民們耕田之餘,也會放牧一批牲畜,給居住在這座城市的官員、武夫們提供補給。
武夫的數量爲三千:兩千騎馬步兵、一千騎兵。抽調自洛陽禁軍,輪番戍守此地,爲期三年,三年後再返回漢地,與家人團聚——三年這個時間,差不多是武夫大爺們能夠接受的極限。
野利大蟲進城的時候,就看到了盔甲明亮、刀槍森嚴的守軍魚貫出城,到于都斤山腳下進行野營操練。
聚集在城中的草原百姓也不少,大部分都是附近部落裏的,在冬季大雪落下之前,到黑城子采買一些商品甚至是食物。
在一家食肆門口,野利大蟲看到了兩個剛吃完火鍋的牧人,正與店家讨價還價,打算再買幾袋炒米帶回去。
火鍋在草原上十分流行。其實就是一個銅鍋,切得很薄的肉片在熱水裏面涮一涮,蘸起中原運來的調料,十分爽口——與後世的涮鍋很像。
在這裏吃完火鍋的人,一般都會買幾袋炒米帶回家。
所謂炒米,其實是契丹人的傑作。他們在遼東種植糜子,收獲後去殼、蒸熟,再在鐵鍋内炒一遍,當地人稱爲“粆糒”,是一種十分方便,又能填飽肚子的幹糧——後世蒙古人學去後,又演化出了蒙古炒米以及炒面。
“明年你們要出征了?”店家是綏州人,聽到兩位牧人明年要轉運牛羊至北庭,往袋子裏灌炒米的時候,不由地多抓了兩把,随後又問道:“跟誰出征?”
“無上皇帝派來的朝廷大将。”牧人說道。
野利大蟲心中微微一動。
這個牧人,首先提到的不是自家氏族首領,也不是部落夷離堇,而是“無上皇帝”和“朝廷”。
這說明什麽?
說明在很多出去打過仗、見過世面的草原戰士的心目中,已經不再僅僅隻有頭人,開始出現無上皇帝的身影了。
這種苗頭如果持續強化、固定下來,并加以宣傳,朝廷是可以打破部落間藩籬,在草原人心目中占據特殊地位的——當然,這需要時間的沉澱,聖人已經開了個好頭,後面就看子孫後代們如何操作了。
在建極十四、十五兩年,野利大蟲家也輪番派出了一千兵(每年五百),跟随聖人在西域征戰。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回來後那些士兵們的表現,微微歎氣。
僅僅兩年,這一千人就有“變心”的苗頭了。如果是二十年、五十年,他簡直不敢想象。
“什麽?背嵬軍?你要入背嵬軍?那是什麽部隊?禁軍嗎?”灌完炒米後,店家又拿了兩枚沙果,一人一個,送給了牧人。
“背嵬軍是禁軍,賞賜很多。”那位确定将被選入背嵬軍、送到中原戍守的牧人說道:“禁軍是這個天下最能打的軍隊。”
“那可不!”店家應了句,感歎道:“我當年沒擠進靈州院,不然這會保不齊也在禁軍裏吃皇糧了。禁軍好啊,一人當兵,全家不愁。死了也有充足的撫恤,放心拼殺就是了。”
“可惜隻能當幾年。”牧人将炒米袋子甩在肩上,感慨了一句,拉着同伴走了。
野利大蟲的心又堵了。
他家的部落,被要求揀選三十名精于步戰的勇士,外加五十名擅長騎射之輩。河西道都指揮使衙門會派人上門考察,不合格的還不要。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當這批人當了幾年禁軍回家後,對他的敬畏會減少多少。
而且,他們這類人就是火種,如果人數累積得足夠多,還有可能破壞部落内相對淳樸的風氣,讓更多的人隻知朝廷,而不知頭人!
太惡心了!
但就這事,他還沒膽子提出異議。建文神武無上皇帝的旨意,你能違背麽?
别說違背了,他老人家加個尊号,你不也得屁颠屁颠跑到黑城子來恭聆聖訓?
自己都這副熊樣,就别怪底下人心向朝廷了。
這是大勢,目前看樣子很難逆轉。愁!愁!愁!
時近晌午,滿腹心事的野利大蟲直接坐進了食肆,點了個火鍋和幾盤肉,又拿了一瓶便宜的果酒,大口吃喝起來。
而就在他吃這頓午飯的當口,店中又是十餘人來來回回,都是來買炒米的。
牧人們有的拿幾斤羊毛,有的拿一張皮,有的拿蜂蜜,有的拿打來的獵物,通通換成炒米。
野利大蟲默默看着。
若在以往,牧人們打着獵物,那可是難得的打牙祭的好時候了。蓋因他們平時主要吃牛羊乳,外加采集到的野果、野菜、蘑菇之類,日子過得可謂清苦。
秋天由頭人組織的打獵,算是他們難得的能吃肉的機會了,有時候甚至能爲了争搶獵物而大打出手,可見肉食的寶貴。
但現在他們不吃了,甯可拿來換炒米,背回去後能頂兩個月——十幾個人中,隻有三個坐下來吃火鍋了,還是沖着各種調料來的。
怎樣開支最劃算,牧人們慢慢都知道了,黑城子漢人移民種出來的糧食,更有助于他們熬過漫長的冬季。吃肉一時爽快,等冬天餓得兩眼發花,忍不住要宰羊果腹的時候,你就知道炒米的好處了。
買炒米的人也在閑聊。
有人說找頭人說說情,把他們報上去,到遼東去打室韋。隻要能活下來,臨走前怎麽着也能領點錢帛賞賜,而銅錢和絹帛,是可以直接在這裏買炒米、調料、茶葉乃至各種日用品的,而且能買很多。
至于到遼東爲誰打仗,原本不清楚的人,在黑城子與人聊一會後,自然也知道了:爲朝廷、爲無上皇帝打仗——朝廷的權威,在一點點滲入草原的各個角落。
吃完飯後,野利大蟲直接拿建極通寶付賬。這時候他又苦笑了,朝廷真是無所不用其極啊,每個用建極通寶的人,時間久了,都會知道這銅錢産自哪裏,由誰鑄造的,繼而知道朝廷,知道大夏……
走出食肆後,他擡頭看了看城内最顯眼的建築:一座佛塔。
和尚們也不是什麽“好人”!表面慈眉善目,背地裏在不斷給人灌輸大夏、朝廷、聖人這類概念。
人有時候很奇怪的,聽得多了,見得多了,他就會慢慢認可,慢慢接受。
城市、商人、寺廟、官府、禁軍乃至五花八門的商品,無一不在從另一個層面“攻陷”草原。
這種進攻是緩慢的,但也是堅定的,看不到逆轉的趨勢。
中原與草原的相處模式有兩種。
一種是關起門來,甚至修建長城,對外不理不睬、不聞不問。
另一種是不修長城,直接與你攪和在一起,還攪和得賊深,無分彼此。
哪一種對草原“傷害”更大?野利大蟲看了這麽久,心中已然有數。
前者大不了某個草原部落被打崩乃至消滅,屬于“亡國”,但草原還在。
後者,則屬于“亡天下”,草原陸沉!
野利大蟲長歎一聲,離開了這座讓他感到壓抑的城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