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以來,遠近蕃部首領陸陸續續前來。
邵樹德看了看大臣們奉上的首領名單,頓覺慘不忍睹,于是要求他們加上吐蕃語原文。
什麽“燒阿竹多”、“渾家沙缽”、“退渾營田”、“慶子沙彌”等等,看把你們能的,翻譯時還追求信達雅哩!
看了吐蕃語原文後,邵樹德大概明白了。
渾家沙缽、退渾營田二人,很明顯是吐谷渾部落頭人,隻不過他們長期生活在河隴一帶,與吐蕃風俗、外貌日漸相似,官員們懶得區分罷了。
“這個渾家沙缽……”邵樹德一張口就是大臣們翻譯的名字,隻聽他說道:“來自海西?前唐時吐谷渾牧地?”
秘書郎崔邈博古通今,聞言立刻說道:“唐貞觀中,此地爲吐谷渾國境,臣服唐廷。高宗龍朔年間,爲吐蕃攻滅,置臘城德論(節度使)。宣宗朝後,與于阗一樣,陸續擺脫吐蕃控制。國朝以來,因陛下遷移關北黨項至青海,諸部剽掠甚勤,青海吐谷渾不堪其擾,一部向西遠走,爲海西吐谷渾所并。”
“原來如此。”邵樹德點了點頭,道:“此人自言統領十萬帳,有幾分可能?”
“陛下,十萬帳絕對是大言吹噓,十萬口還有幾分可能。”楊爚說道。
“十萬口多半也是号稱,最多七八萬口。朕估摸着,他們号十萬口,動身之前,想壯壯聲勢,把十萬口改成十萬帳,哈哈,小伎倆了。”邵樹德說道。
在這方面,他已經有經驗了。
熱海突厥原本對外号稱“二十萬帳”,但後來粗粗一查,最多五萬帳、二十萬口。所以,在他面前玩文字遊戲沒用,海西那地方何德何能養十萬帳、四五十萬人?
“還有通頰部落的燒阿竹多,看他們的意思,想整體北歸?”邵樹德又問道。
通頰人嚴格來說是一個雜糅的部落。
通頰在吐蕃時代,是一種役職,主要在軍中擔任斥候。最初成立于青唐一帶,後來随着吐蕃的戰線進退,不斷遷徙。宣宗收複河湟前,他們還在河西出現過——即便到現在,涼州、沙州一帶,還有通頰人部落存在。
但這個部落内部并不止一種民族。在唐代,吐蕃軍中曾有過粟特通頰的記錄,隻不過因爲吐蕃把所有斥候編在一個部落裏,集中管理,這才讓他們以通頰部落的面目示人罷了。
大夏收取青海一帶後,附近的通頰部落不斷南退,最近已活動于後世果洛一帶,日子過得似乎不怎麽好,故有投誠之意。
說到底,還是吐蕃勢衰,不成氣候了。
唐宣宗那會,大唐自己都混成什麽模樣了,結果還是有大批吐蕃部落歸降。後面又有于阗等附庸國擺脫控制之事,但吐蕃卻無法征讨,可見四分五裂的他們更願意在内部撕逼,沒有能力把精力投向外邊了。
值此之際,有點想法的部落另尋新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不然的話,等着被大夏的黨項走狗部落剽掠麽?
“陛下,河西已有部分通頰人散居。燒阿竹多請求北歸,似無必要。”楊爚說道。
“渾家沙缽、退渾營田二人立國稱制沒有?”邵樹德問道。
“沒有。”
“既未立國——”邵樹德看了一眼站在廳内一角的鐵哥和他的弟弟延孫,道:“置海西都督府、海西州(州境大緻爲後世青海海西州)。渾家沙缽賜名‘邵忠臣’,爲海西都督;退渾營田賜名‘邵國貞’,爲海西州刺史,令其謹守疆界,世爲大夏藩屬。”
“遵旨。”這是北衙羁縻管理的又一區域,楊爚立刻應下。
“至于燒阿竹多所求之事,明日再議。”說這話時,邵樹德又看了鐵哥、延孫二人。
他們是吐蕃最後一任贊普的直系後裔。
這些時日,邵樹德算是了解了他們曲折的身世。
朗達瑪被僧人刺殺後,貴族們分爲兩派,分别擁立皇子雲丹(非朗達瑪親生,乃正妃綝氏之侄)、俄松(朗達瑪遺腹子)争位,大打出手。
這一打就是23年。
他們還沒打明白呢,老百姓已經受不了了,大規模的農奴起義接二連三爆發。
起義軍一度聲勢浩大,攻下山南瓊結,發掘曆代贊普陵寝,取出陪葬物品瓜分……
在大約二十年前,因實力相對較弱,俄松連連失地,被迫逃亡後藏。
建極五年(905),俄松去世,兒子貝克贊繼位,以仲巴拉孜爲都。
他有兩個兒子,長子紮西孜巴白,次子吉德尼瑪衮。
不知道什麽原因,紮西孜巴白的兩個兒子維德、吉德突然出逃,先至北邊的仲雲國。然後待不住,又跑路到了高昌,這才安頓下來。
維德就是鐵哥,今年23歲;藏名吉德的三子在高昌叫延孫,今年17歲。
這兩個人是有價值的,邵樹德很清楚。
青藏高原上的吐蕃部落,未必願意聽大夏的,但贊普後人,還是很有号召力的,他們能做到朝廷無法做到的事情,尤其是在有人支持的情況下。
而當邵樹德注意力投注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二人幾乎同時擡起頭來,目光炙熱,欲語還休。
邵樹德還未下定決心,并且不傾向于插手高原事務,于是沒有給他們任何回應,直接出了大廳。
二人失望地收回了目光,随後又警惕地看了對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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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抵達青唐的首領是越來越多了,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有兩批人。
第一批自然是已得到冊封、賜名的那幾位了。
大福仲雲王邵獻忠(對兒雞)昂首挺胸,得意非凡。
身後跟着九位宰相中的四人,以及太師、太傅、大将軍等官員。很難想象一個三萬人口的城邦國家,居然設了這麽多官。
今日聖人在城外的草原上賜宴。
邵獻忠入座之後,很快發現了坐在旁邊的鐵哥(維德)、延孫(吉德)二人,直接吓了一大跳。
“兩位王子……”邵獻忠的臉色有點尴尬,隻聽他說道:“上次的事情,實在不怪我啊。有人要拿你們,我也頂不住。”
鐵哥、延孫二人臉色一黑。
他們的父親紮西孜巴白雖然是長子,但卻是次妃所生。叔父吉德尼瑪衮則是正妃所出,是正兒八經的繼承人,與父親的關系十分緊張,甚至屢有不可言之事發生。
也正是因爲這種情況,他倆才匆忙出逃,隻留長兄白德在父親身邊幫忙。
本來想着,等風頭一過就回去,結果被占據高昌的夏人給抓了,真真是欲哭無淚。
“算了,也沒甚大事。”鐵哥年紀大,相對老成,很快盤算出了利益得失,說道:“仲巴拉孜那邊,唉!以後可能還有仰仗仲雲王的地方。”
邵獻忠嘴上謙虛了兩句,但心中了然。
貝克贊的日子不好過,他是知道的。
席卷整個吐蕃的農奴起義并未完全結束。
雖然一些起義領袖轉化成了新貴族,割據一方,但還有很多部隊在四處流竄。
比如當年因爲被驅使到山頂開鑿水渠,而喊出“砍山頭難,砍人頭易”,憤而造反的那股奴隸兵,已經有往仲巴拉孜方向前進的勢頭,巴克贊能不能頂住,還很難說呢。
如果巴克贊在農奴義軍、邏些的雲丹後人赤德衮年的夾擊下,最終敗亡的話,他也一點不意外。
鐵哥、延孫兄弟逃到外邊來,真不一定是什麽壞事。
不過,最好的辦法還是回到吐蕃東部。
雲丹的子孫并未控制那裏,起義軍也遠遠離開了,如今控制那片區域的多是原吐蕃的地方官、貴族。
老實說,達磨贊普的兩個兒子中,地方官員、貴族到底更傾向誰,很明顯是俄松了。
贊普遇刺前,次妃懷孕,正妃大怒,直接從兄長那裏抱了一個孩子過來,說她也生了,這不是兒戲麽?
更有甚者,很多貴族傳言正妃抱來的其實是乞丐之子,這就更離譜了。
大家都有自己的判斷。雖然正妃母家勢大,兄長又是宰相,很多人昧着良心支持雲丹,但雲丹真不是達磨贊普的骨血,這個事實要承認。
“我說——”邵獻忠吃了一口菜,瞄了眼正與前來參拜的酋豪們說笑的聖人,低聲道:“你倆要想成事,還得着落在大夏聖人身上。”
“有什麽辦法麽?”鐵哥眼睛一亮,亦壓低聲音道。
延孫也看了過來,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說服聖人,派兵護送你們回去。”邵獻忠說道:“回去之後,就看你們的本事了。能不能說服那些官員、貴族支持你,是你們能不能成事的關鍵。”
鐵哥默默思考,神色變幻不定。
延孫則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大夏聖人會同意麽?”鐵哥問道。
“那要看你們有沒有價值了。”邵獻忠笑了笑,道:“聖人征讨西域,高昌、喀喇沙次第陷落。不怕你們笑,我聽聞後,直接吓破了膽。還好,現在上岸了,哈哈。”
鐵哥、延孫對視了一眼,又很快挪開了視線。
鐵哥知道,弟弟也有這方面的野心,這讓他不是很舒服。不過他倒沒有太過擔心,因爲弟弟年紀小,才十七歲,這是他最大的劣勢。
如果大夏聖人隻支持一個人回去的話,多半會選他,而不是弟弟。
想到此處,心下愈發安定。
亥時二刻,酒宴終于散去了。鐵哥昏昏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帳篷,心中仍在想着方才邵獻忠的話。
不一會兒,卻聽隔壁的帳篷内傳來了動靜:弟弟延孫低沉的斥責聲,以及弟婦蔡邦氏隐隐的哭聲。
他有些奇怪。
很快,斥責聲、哭聲都停了。
沒過多久,悉悉索索的聲音傳出,還有特意壓輕的腳步聲。
鐵哥不顧妻兒驚詫的目光,悄悄挪到帳篷口,掀開一條縫,卻見弟弟生拉硬拽着弟婦的手,消失在了黑暗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