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樹德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搜羅而來諸多回鹘文籍——當然,他隻會說話,不懂文字,還得理蕃院的人幫着翻譯。
“讓使者進來吧。”接到種彥友的禀報後,邵樹德揮了揮手,讓人退下,将火山奴一行人引了進來。
色目人、色目人、還是色目人……
邵樹德突然有些好奇,當初仆固俊到底有多少人馬?莫不是三萬以下?以至于都開國稱制了,但主體民族卻未必是回鹘人。
考慮到仆固俊最窘迫的時候,被九姓鞑靼背叛,手下隻有西州一地,一度投靠張議潮苟延殘喘,或許他的兵是真的不多。
但草原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
這片土地有自己獨特的政治倫理,草原人有自己的價值觀,仆固俊最終居然還能集衆,恢複實力,甚至趁着張議潮入京的機會,反噬歸義軍,從他們嘴裏搶下了伊州。最終在他去世時,掩有西州、伊州、北庭三地,都高昌。
他的繼任者雖在中原名氣不顯,但顯然能力很強,整合三州之地,然後西伐,大敗安西回鹘(亦稱龜茲回鹘,因龐特勤在焉耆稱汗而得名),将國土大大西擴。
草原可汗,簡單粗暴點說,其實就是滾雪球。
你強,别人就願意加入你,尊你爲大汗,爲你搖旗呐喊,出兵打仗。
你弱,别人就想取而代之。正如回鹘人趁着後突厥勢衰,滅了突厥末代大汗,建立草原帝國一樣,葛邏祿人曾經也想試一試,但試試就逝世,被回鹘打得抱頭鼠竄。也就他們跑得夠遠,還有點統戰價值,最後臣屬于回鹘,不然多半完蛋了。
天生英明建文神武無上可汗西征以來,橫掃北庭。數月之間,在天山以北的名聲已然是“大大滴”。再發酵一段時間,等到明年,估計名聲還要更大,雪球就可以滾起來了。
“使者在高昌官居何職?”邵樹德問道。
“禦史大夫。”火山奴雖然極力想要不卑不亢,但在看到帳内大群銀盔銀甲的武士後,還是有點緊張。
武人穿不穿盔甲,給人的壓迫力是不一樣的。
況且這支部隊在幾天前的戰場上大發神威,僅僅三千餘人,就打得回鹘步兵狼狽而逃。軍中傳言他們“箭矢不進”、“刀槍不入”,或爲虛言,但怎麽說呢,應是一支難得的精兵。
對他們,火山奴覺得應該保持足夠的尊敬。是的,我不是怕,隻是尊敬他們。
“可是來遞降書的?”邵樹德問道。
“……”火山奴。
不過他也是多次出使的人了,經驗豐富,什麽樣的君王沒見過?況且,在出發前,左相廉祐、慕阇米志達已經和他交代了很多事情,與他的想法不謀而合。夏主如此開門見山,那他也不必遮遮掩掩了。
于是,隻見他清了清嗓子,道:“大夏天子若想要高昌,卻也不難。”
“說吧,什麽條件?”邵樹德的目光仍然落在面前抄錄好的文書上,看起來譜很大,很不禮貌。
“夏主想怎麽統治高昌?”火山奴問道。
邵樹德放下了文書,看了眼使者,道:“伊州、西州、庭州爲前唐正州,将來也會是正州。至于其他地方,朕還要再看。”
火山奴一愣。
夏主隻提了伊州、西州、北庭,對焉耆、龜茲卻隻字未提,這可都是大福大回鹘國的土地啊。另者,他會怎麽安排高昌本地大族呢?
“朕富有四海,重心始終在中原。西域之地,還需要德才兼備之人幫朕看着點。”邵樹德又道。
火山奴一聽,心中松了口氣。
這話雖然說得含糊了一點,但話裏話外已經暗示了很多。大夏國的重心在東邊,對西邊力不從心,短期内還好,時間一長定有事端。若無本地代理人,定然無法持久。
至于這本地代理人是誰,還用說嗎?隻能是他們高昌的貴族了。
既如此,目的便達到了。政治,有時候就是這麽赤裸裸,說穿了就是如何分肥,沒甚稀奇的。
“回鹘西遷已七十餘年,苟延殘喘至今,已是僥天之幸。”火山奴突然歎了口氣,然後直接跪下,道:“願奉無上可汗爲主。”
邵樹德點了點頭,又看了眼他身後的随從,見有一人未拜,奇道:“汝何人耶?”
“拜見大夏天子陛下。”米志達上前躬身行禮,然後說道:“我乃摩尼教慕阇米志達。”
“你不願降?”邵樹德問道。
“今日既來得營中,又怎會不降?”米志達苦笑一聲。
“那定是還有條件沒能滿足,說來聽聽吧。”邵樹德手一揮,讓宮人給衆人上茶。
“陛下明鑒。”米志達想了想措辭,問道:“陛下可知龐特勤?”
“自然知曉。”邵樹德說道:“龐特勤率衆西遷後,于焉耆稱汗,但隻是昙花一現。數十年來,西域與中原消息不通,偶爾傳過來一些,也訛誤甚多,君定能爲朕詳解。”
米志達又行一禮,道:“龐特勤于唐宣宗大中年間得知回鹘末代可汗死訊,故于焉耆稱汗,國号‘大回鹘’,中原或稱之爲安西回鹘、龜茲回鹘。大中十年(856),龐特勤向唐朝請求冊封,唐廷準允,并派出使節西行。然仆固俊暗中派人攔截使者,劫奪印信、冊書,此事未成。”
“後來怎樣了?”邵樹德好奇地問道。
前面這些,長安都有記錄。甚至還二次派出過使者,但使者走到半路,推說有人攔截,無法抵達,便回去了。
“後來安西回鹘内亂,一部分人東奔,投歸義軍節度使張議潮。議潮懼其勾連瓜、沙回鹘,于是将這部分安西回鹘遷往甘州,與甘州回鹘合流。”米志達說道:“陛下已讨平甘州回鹘,當知這段往事。”
“繼續說。”邵樹德點了點頭,說道。
“安西回鹘内讧之後,又面臨仆固俊的侵攻,龐特勤遂率衆西行至碎葉,建立衙帳。因其爲回鹘王族藥羅葛氏出身,身份尊貴,故得到諸多部族擁戴。”
邵樹德又點了點頭。
但他有自己的判斷。龐特勤真靠自己血統得到那麽多部落擁戴?恐怕半真半假。一定是軍事進攻與政治統戰兩手并行,方有此成果。
“龐特勤在蔥嶺以西勢不可擋,曾擊敗波斯,取得了怛羅斯人的歸順。”米志達繼續說道:“又獲得葛邏祿人效忠,随後不斷擴張,到他死之前,除蔥嶺以西的大片地盤外,在東面還有西半個北庭及焉耆、龜茲、疏勒等地。”
“龐特勤哪一年死的?”邵樹德問道。
米志達搖了搖頭,道:“不知。大約在前唐僖宗時期。他死前,将國家分給了兩個兒子,衆上尊号毗伽·卡迪爾汗。”
“龐特勤建立的這個國家,還能稱爲回鹘人的國家嗎?”邵樹德又問道。
“回鹘人征服了這些部族,又融入了這些部族,我隻能這麽說。”米志達回道。
邵樹德微微颔首。
其實,就像蒙古人征服了歐亞大草原上的諸多國家、部落一樣,最終因爲人數稀少,都被同化了。
遠的不談,就眼下的高昌回鹘,早晚也要被當地人同化,甚至同化就在進行時。
“龐特勤死後,長子巴茲爾在碎葉稱汗,衆上尊号阿斯蘭汗;次子奧古爾恰克在怛羅斯稱汗,爲卡迪爾汗。阿斯蘭汗這個尊号引起仆固天王的不滿,雙方于唐遜帝大順元年(890)爆發戰争,阿斯蘭汗戰敗,丢失了龜茲、焉耆等地,北庭及熱海的部落也順勢歸降仆固天王。”
“再後來,因爲雙方關系緊張,且蔥嶺以西戰亂不休,消息比較混亂。隻知道前唐大順四年(893),波斯人攻破怛羅斯城,卡迪爾汗的妻子、部衆被俘,後來遷都疏勒,又續娶兄長妻子,收留了侄子侄女。他們一直在與波斯人打仗,年年不休。”
聽完這一席話,邵樹德站起身來,走到挂在帳中的地圖前,仔細審視。
“他們現在信什麽?摩尼?佛陀?還是别的什麽?”邵樹德扭頭問道。
“奧古爾恰克遵循回鹘傳統,信仰大薩滿。”米志達回道。
邵樹德又回過頭去,繼續看地圖。
他這個無上可汗,還是大薩滿烏魯克溝通上天給“認證”的呢。看來奧古爾恰克還算傳統,隻是——他這個名字很不回鹘啊,突厥化的意味很濃,包括他的兄長也是。
再發展下去,整不好這個國家将再無一點回鹘元素,整體突厥化,雖說回鹘與突厥的淵源本來就很深。
“你——”邵樹德轉過身來,看向米志達,道:“能不能去下疏勒(喀什)?這個大回鹘國的都城在疏勒吧?去見下卡迪爾汗,就說朕想要與他一會。”
“陛下,卡迪爾汗很多時候不在疏勒,而在西邊與波斯人交戰。”米志達有些不願意,推托道。
“呵呵。”邵樹德笑了,道:“你想要什麽,朕大概知道。隻是,若無殊功,豈有殊遇?你好好想想。”
米志達沉默良久,最終道:“遵命。”
“高昌這邊,怎麽說?誰來開城?還是徑直出來投降?”邵樹德坐回了虎皮交椅,問道。
“陛下。”方才一直在旁邊充當隐形人的火山奴立刻說道:“我等回去勸一勸可汗,若他願意,則擁他出來降順。若不願意,阿斯蘭回鹘的子孫們同樣‘擁’他出來降順。”
“最好快點。”邵樹德說道:“朕的耐心沒那麽多。龜茲、焉耆等地,你們準備怎麽辦?”
“自以可汗、宰相之命令其降順。”火山奴說道。
“有把握嗎?”邵樹德問道:“實話實說,勿要大言。”
火山奴剛想說“有把握”,聽到邵樹德後半句話後,立刻咽下去了。
邵樹德看他那樣子,不耐煩地說道:“盡力而爲吧。”
“是。”火山奴松了口氣,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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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伽可汗收到消息時已經後半夜了,他匆忙起床,準備召見火山奴。
皇後偰氏坐了起來,柔順地爲毗伽可汗整理衣袍。完畢後,輕輕摟着他的腰,将頭埋在他懷裏,輕聲道:“大汗去忙國事吧。”
“什麽大汗……”毗伽苦笑一聲,道:“邵賊未必能許我繼續做汗。”
“做不做汗又怎樣?”偰氏仰起臉,眨着湖藍色的眼睛,深情道:“隻要能與你朝朝暮暮,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就夠了。”
毗伽心中感動,但他此刻六神無主,沒心思繼續與妻子膩歪了。敷衍兩句後,在幾名侍衛的簇擁下,匆匆來到前殿。
皇後偰氏則去了後宮中的小佛堂,一臉肅容,爲丈夫誠心祈福。
“大汗!”偰元助、廉祐、火山奴一齊向他行禮。
奇怪的是,還有幾個官員和部落貴人,誰召集他們過來的?議降這種丢臉的事情,在有眉目之間,如何宣之于衆?
“如何?”毗伽可汗目光灼灼地看着火山奴伯克,問道。
“大汗,我等至夏營,雖是夜中,但刁鬥森嚴,法度嚴整。”
“又有精甲銳士,可以一當百,頃刻間便要攻城。”
“還有許多來自北庭的部落,皆已改換門庭,簇擁在夏主身側。”
“夏主深孚衆望,說一不二,有雄主之姿。”
毗伽愕然,下意識覺得有些不對。
“火山奴,你這是何意?”他問道。
火山奴仰臉長歎一聲,流下兩行熱淚,道:“大汗,降了吧。”
毗伽又驚又怒,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兩步,質問道:“邵賊是不是已經給你們封官了?”
“我等全是爲了高昌百姓,斷無一絲一毫的私心。”火山奴說道。
“兩位宰相呢?你們怎麽不說話?”毗伽退到了侍衛身邊,質問道。
“火山奴伯克已具陳出使之事。”偰元助說道:“伊州、西州、庭州本爲漢地正州,不會留給大汗了。”
“什麽?”毗伽怒極,道:“沒有西州、伊州,難道要我去龜茲當汗?”
安西回鹘之所以被高昌回鹘擊敗,最大的原因其實是西州、伊州的農業發展極爲出色,爲高昌源源不斷提供錢糧物資,如果這兩地沒了,他就是純粹的落魄草原酋豪,再稱不得什麽大汗。
在雙方實力差不多的情況下,遊牧或許打得過農耕,但在面對半牧半耕的政權時,往往難以招架。蓋因後者不但有遊牧政權所具備的機動性,還有充裕的錢糧物資,理論上來說是碾壓性的優勢。
大回鹘國或許不是純遊牧,他們在疏勒、碎葉、怛羅斯等地有一部分農耕,但多年戰争下來,早就廢棄得七七八八,與和平發展且保持一定血性的高昌回鹘不能比,自然落入下風。
“大汗,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廉祐歎道。
殿外湧來了一群士兵。不,看起來似乎更像教衆。
毗伽可汗大驚失色,度不能敵,匆忙向後跑去。
“可汗不願降……”偰元助與廉祐對視了一眼,道:“先開城吧?”
“偰相自做主即可。”廉祐說道。
偰元助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事已至此,裝什麽裝?這般愛惜羽毛,豈是成大事之輩?
軍士們快步越過衆人,追着毗伽大聲呼喊。
身後傳來了幾聲慘叫,毗伽不敢稍停,心中一片通明:若非他們想抓活的,這會早中箭倒地了。隻是,他又能逃到哪去?
想及此處,突然間悲從中來,直接棄了佩刀,一屁股坐在地上,淚流滿面。
而在城池另外一側,經過短促而血腥的戰鬥,一群人控制了南門,将吊橋放下。
城門先是羞澀地露出了條縫,然後如同劈開的大腿般,張到了老大,将要害之處完全暴露了出來。夏軍蜂擁而上,順着大道,直插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