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瑾昂頭挺胸地走過大道,接受着百姓的注視與歡呼。
長安百姓需要一點“正能量”刺激,如今這種獻俘的儀式就戳中了他們的爽點,讓很多人情不自禁地歡呼起來。
京城百姓嘛,管你頭上是哪個朝廷,我隻要繼續當天子腳下的榮民就行了,不影響我爲每一次外戰大勝而歡呼。
至少,俘帶來的榮譽是真的,可以作爲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内的談資。
至少,繳獲的财物是真的,有些會在京城發賣,估值都不高,可以嘗試入手。
至少,武夫大爺們拿了賞賜後,又要大肆花錢了,自己也能分一杯羹。
你看,好處這麽多,這個歡呼真的是發自内心的,管你入主京城的是誰啊!
朱瑾第一次有了種不一樣的感覺。
以往與朱全忠打仗,偶爾也能赢,但回到兖州之後,面對的都是一副死氣沉沉的場面。即便有父老出城相迎,怎麽看都是一副強顔歡笑的模樣。是啊,打了好多敗仗,損失了幾萬兵馬,偶爾赢一場,殺敵不過數千,這種赢有意思嗎?
還是如今爽快!
數萬王師,帶着一大群牆頭草牧人,将回鹘人咬牙擠出來的兵馬打了個落花流水,俘斬近萬,繳獲無數,回來後接受的是真心實意的歡呼,滿足感實在太強了。
以往真是在瞎混!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之前也沒這種條件啊。他可以投李克用,可以投楊行密,可以投邵樹德,但近在咫尺的朱全忠不能投。在朱全忠被今上消滅後,他也沒及時想通,還有割據自立的想法,隻能說——這是時代的悲劇。
如今最好的年華已經過去了,他無法再像二十年前那樣所向無敵,砍瓜切菜了。四十七歲的年紀,氣力漸衰,想想都無奈,還有幾年可拼?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存勖,暗暗哂笑。
這位驸馬爺還對他有意見呢,心眼夠小的。也不想想你才二十九歲,立功的機會大把,與我争什麽争?
李存勖也是有本事的。不避鋒矢,率衆直沖,打起仗來和他老子一樣,勇猛精進。
不過,論面對面厮殺,朱瑾還不至于高看李存勖一眼。
但李克用家的人,打起仗來有一種天生的直覺,混亂無序的戰場之上,到處人喊馬嘶,刀箭飛舞,他們愣是能捕捉到敵人的薄弱點在哪,然後果斷投入精兵,一錘定音。
老實說,朱瑾想不通這種能力是怎麽培養的。他自己沖陣,固然犀利無比,但沖着沖着就不知道在哪了,往往需要回頭看金鼓旗号,聽從指揮,重新調整。
但李存勖不需要這麽做,他靠直覺打仗,往往還很準确。戰場時機稍縱即逝,有時候聽号令再重新調整,敵人的破綻已經沒了。
這種戰場嗅覺、直覺非常寶貴,能起到超乎你想象的作用。朱瑾缺乏這種能力,他頭腦中沒有整個戰場的畫面,位置感不強,所以對李存勖十分羨慕。
但李亞子居然還嫉妒他,唉,蒼天哪!
又看看身後,完顔休、秃丹兀魯黑二人正在“低聲”交談——他們以爲的低聲。
“他娘的,把老家的豬都賣了吧,也掙不了幾個錢。還是殺人受賞痛快,得個幾十匹絹賞賜,能買多少頭豬啊?”
“你家往宮裏送的人怎麽樣了?聖人是不是玩不動了?”
“可能是玩不動了。去年正旦賜宴,我家婆娘偷偷問了一下,幺娘說聖人嫌她太小了,衣服一扒,瞄了兩眼,再掰開兩腿看了看,說太嫩了,不想禍害她。”
“唉,可惜。”
“是挺可惜的。”
朱瑾聽了想笑,這倆女真夯貨,真以爲聖人看得上你家毛都沒長齊的女子?得是别人的……嗯,今日有點冷啊。
他擡頭看了看安遠門,又看了看前方,很快下馬。
鍾罄聲響了起來,正是新朝雅樂《夏王定鼎樂》,由太常寺樂人考察隋唐宮廷雅樂後改作,是新朝禮制的重要組成部分——有些細節,就是煌煌正朝區别于草台班子政權的重要特征。
《夏王定鼎樂》講述的是今上敗黃巢、破全忠、克河北、定河東、收江南,百戰乃成的故事。
這個天下,沒有投機取巧,全是一刀一槍拼出來的,聽着雅樂就能感受出來。
“吾皇萬歲!”安遠樓下,奉國、鐵騎、飛龍諸軍将士、碛南諸部蕃兵、侍衛親軍成員、碛北新降部落酋豪數萬人,盡皆跪倒。
天地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安遠樓上的每個人都被這無窮的聲浪給震懾得心神恍惚,就連乍起的秋風都稍稍停頓了一下。
邵樹德的目光掃過城樓下的衆人。
曾經戰天鬥地的藩鎮大将,被他收服了。
兇焰滔天的武夫,心悅誠服地跪倒在地,将爪牙收了起來。
跟随他多年的内藩部落,像小貓一樣乖巧。
一大群新降之辮發、髡發酋豪,心底惴惴不安。
“朕禦極十又三年矣。荷天地之眷佑,承祖宗之祚運,夙夜砥砺,緻有今日。”邵樹德開口說道:“碛北群醜,逼脅我邊民,盜竊我馬羊,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誅,實容其革心,以示迷複。”
“奈何其不思悔改,狼顧憑兇,橫爲兇狡,驅脅傷痍。魯奇、朱瑾、存勖、嗣裕、子敬、楊亮、知行等,忘身赴敵,決命争登,雷奮鼓旗,所向風靡。鹹能剿其醜類,如刈草菅,各振軍聲,用宣威略。”
“朕不愛金帛,以惠我戎士;不吝爵賞,以寵我偏裨。今危巢已焚,節級各有賞物,仍加宴勞。”
說完,下令移駕禁苑賜宴。
“吾皇萬歲!”德音宣示後,衆人再拜,聲震天際。
邵樹德看了皇後一眼。
皇後微微點了點頭,顯然心情不是很好。
太子邵承節則看着安遠門外的萬衆軍士,心潮澎湃。
太子妃立于其側,已有身孕,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群臣則同時向邵樹德恭賀,更有人請上尊号,惹得衆人側目。
邵樹德搖了搖頭,拒絕了。
艱難以後,前唐有天子加尊号,但在邵樹德看來,多少有些名不副實。
他眼下這種情況,攻滅長和國、進占回鹘王庭,當然是不世之功,威望無與倫比,不是前唐那些天子能媲美的。
老實說,已經足以上尊号了。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再等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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賜宴前夕,邵樹德找來了夏魯奇、楊亮、折嗣裕三人。
夏魯奇是他親将出身,忠勇可嘉。
楊亮是西城老人了,能力不錯,功勞也不少。
折嗣裕在三十年前還是個少年郎,給他帶來了第一支騎兵,以折家遠宗的身份,到現在已經可以與主家分庭抗禮。
此番三人聯袂北進,徹底掃平了拉鋸多年的碛北草原,将回鹘勢力東進的黑手斬斷,争取到了各個牆頭草部落的倒戈,功莫大焉,但其實也是持續多年讨伐之後,水到渠成的結果。
“回鹘王庭那邊,你們有什麽建議?”邵樹德問道。
“陛下西征,最好不要走北道。”夏魯奇說道:“風沙大,有時候還要穿越沒有水源的地方,這時候全靠牛羊奶頂幾天。”
北線就是從鸊鹈泉出發,迂回碛北草原,直入安西。這條路其實也是很成熟的路線了,絲綢之路北線的很多商人就這麽走,但條件确實艱苦。
“朕當然不會走北線。”邵樹德說道:“朕問的是,碛北草原怎麽個管治方略。”
“其實,碛北有些地方也是可以屯墾的。”夏魯奇說道:“早在匈奴時代,便有人屯墾種地,提供軍糧。突厥、回鹘時代,同樣有人種地。”
邵樹德同意這種看法。事實上滿清西征,就在草原上軍屯過。
那時候,漠南蒙古基本被滿清控制,漠北蒙古若即若離,漠西蒙古則不尊号令。
噶爾丹一統漠西蒙古大部,悍然東進,漠北蒙古王公被打得抱頭鼠竄,被迫南下與滿清會盟,投靠之。
随後滿清在漠北蒙古收集牛羊,四處找地方軍屯,做好了西征的準備。他記得科布多就曾經是個屯墾點,有軍士在那種小麥、牧羊、捕魚。雖然能提供的糧食有限,但在補給困難的地方,每一粒糧食都是十分寶貴的。
西域,可不像南蠻那邊,可以燒殺搶掠征集糧草。它真正坑爹的地方在于,你搶都不一定搶得夠。
“黑城子那邊,你們安排人屯墾了?”邵樹德問道。
“安排了,多爲豐、勝、靈三州征調的土團鄉夫,每州千人,留在那邊屯墾。”夏魯奇說道:“黑城子那地方其實不錯,東有平野,西據烏德鞬山,南依嗢昆水,有形勝之勢,回鹘人也是會找地方。”
嗢昆水就是唐朝時對鄂爾渾河的稱呼,明顯是音譯過來的。
烏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後世的杭愛山。
回鹘王庭一開始并不在這裏,而在更北面的婆娑水側——婆娑水,即色楞格河。
開元中,回鹘毗伽可汗南徙,定都黑城子,開始築城,其位置大概在窩闊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額爾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約七十裏。
婆娑水、黑城子、哈拉和林,曆代草原大汗都看中了這一片範圍并建都,可見其地确實有得天獨厚之處。
“朕還是要去這地方看看,與草原諸部首領會盟。”邵樹德一拍大腿,說道。
“陛下,那些首領都降了,皆已來京,何必北上?”夏魯奇問道。
“你不懂。”邵樹德搖了搖頭,道:“朕早年與蕃部酋豪會盟,一在地斤澤,一在拂雲堆祠,一在青唐城。在長安城,朕可以探探他們的底,賞賜一些财物,但會盟,還是得去草原,他們很看重這個,不一樣的。”
夏魯奇默然點頭。
他這時才發現,論對草原的了解,他們這些禁軍将領都不如聖人。
“陛下何不去那裏立碑?聽聞乾甯三年(896),故楊太尉攻占黑城子,就有意立碑。”楊亮問道。
“故楊太尉”就是楊悅,死後被追贈太尉。
邵樹德怦然心動,霍然起身。
将自己的威名遍于草原,讓萬衆朝拜,這個誘惑他抵禦不了。
他瞄了一眼楊亮,還是西城老人知情識趣。
“明年去看看。”邵樹德說道。
說完,他又問了一句:“你們在那種了多少糧食?種的什麽?”
“司農寺給的燕麥種子。”夏魯奇答道:“隻種了百餘頃,都是荒地,粗粗清理了一番,收成估計不太行,我等班師時尚未收割。”
“沒事,明年再擴大種植,黑麥也可以試一試。”邵樹德說道:“明年過了春社節,朕就北上,關北諸州,準備一批農具、牲畜、種子,再征發一批土團鄉夫。罷了,這事由中書和樞密院來辦。”
“今天南已平,朕就剩一個夙願了,一步步來。”邵樹德的興緻突然高了起來,在殿内走來走去。
人的一生有使命,他的使命還剩最後一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