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仁旻是個有雄心的人,同時也是個沒什麽逼數的人。
或許是一開始的順利讓他昏了頭,當前方傳來消息,楊诏頓兵于雅州城下的時候,他就很不滿意了。
五月二十四日,他在黎州召開了朝議,商讨下一步的行止。
參會的都是重臣大将,以及外藩節度使、蠻部大首領。
辰時,鼓樂齊鳴之後,一隊手持铎鞘的宮廷侍衛入場列定,身着龍袍的鄭仁旻在宮人的簇擁下,坐到了龍椅之上。
“拜見骠信。”群臣紛紛拜倒于地。
“起身,賜坐。”鄭仁旻手中也拿了一柄铎鞘,讓人看着有些不安。
铎鞘是南诏時代的寶物。
閣羅鳳攻越析诏,得此神兵。從此以後,铎鞘便作爲南诏的“天降神兵”,是天命的象征,“王出軍必雙執之”——铎鞘是一種有長柄,外形似刀戟、殘月的武器,與郁刀、浪劍一樣,是南诏軍隊常用的制式長兵器。
不同文化、不同環境、不同審美的國家,其兵器自然也與中原不一樣。
自閣羅鳳在戰場上繳獲铎鞘後,此兵器一直是南诏王室重寶,代代相傳。
異牟尋時代,因爲與唐朝會盟修好,其宰相尹輔酋入使中原,奉表謝恩,将铎鞘作爲國禮獻給唐室——這是閣羅鳳所得正版铎鞘,并非工匠打制,據傳聞乃“天降”,生來就是一副神兵利器的樣子……
遺憾的是,正版铎鞘那麽神奇,“所擊無不洞,夷人尤寶,月以血祭之”,長安卻找不到了,或許已經遺失在戰亂之中,就像南诏的國運一樣。
鄭仁旻手中的這柄铎鞘雖然看着華麗,但卻是在西京大理尋名家打制的猴版,沒有那種強烈的天命象征意義了。
“楊昶,黎州旬日便攻破了,爲何雅州遲遲難下?”鄭仁旻坐于上位,輕聲問道。
這是一個不過二十五歲的年輕人,臉色蒼白,雙眉稀疏,顴骨高聳,從面相上來說,一股刻薄之相——對普通百姓而言,二十五歲不小了,但對天子來說,着實十分年輕。
鄭仁旻的眼神也不是很銳利,似乎還帶着幾分畏怯。但仔細觀察的話,又可以看出幾分殘忍乃至癫狂的底色,這是一個被逼到牆角後,有着很強烈毀滅欲望的人,毀人,也毀己。
楊幹貞不是很看得起他,甚至有些想殺了這厮,自己到龍椅上坐一坐。但他又是個十分謹慎的人,沒有完全把握的話,絕對不會輕動。
“骠信,夏國邵氏宗親燕王坐鎮城内,鼓舞士氣,還帶了援兵,急切間難以攻克也是尋常。”楊幹貞說道。
鄭仁旻下意識握了握手裏的铎鞘,長久沒有聲音。
清平官(布燮、宰相)段義宗擡頭看了看鄭仁旻,突然說道:“骠信,此番出兵,拓地已然不少,如果攻不下雅州,也沒必要硬來,或許……”
“段昶!”鄭仁旻仿佛突然被驚醒,立刻反駁了起來,他的語氣又急又快,道:“如果就此退兵,黎州可能守住?”
“難。”段義宗不太喜歡說假話,如實回答道。
“如果退到大渡河以南,一定能守住嶲州嗎?”鄭仁旻問道。
“或可試試。大渡河水勢湍急,隻可以小船、皮筏濟渡,防守起來的話比較簡單。嶲州又地勢艱險,或許……”
“一定能守住嗎?”鄭仁旻追問道。
段義宗果然是老實人,隻見他搖了搖頭,道:“不一定。”
鄭仁旻又看向麗水、銀生等節度使,問道:“出兵以來,你們擄掠到的人口、财貨,都足以彌補開銷嗎?都滿足了嗎?”
幾位外藩節帥面面相觑,皆不能對。
“元知道,國中很多人在等着看笑話呢。”鄭仁旻冷笑一聲,又道:“甚至就在這座城池之内,都有人心懷叵測。但諸位可别忘了,先帝在位期間,是如何對待有謀逆之心的人的?元登臨大寶數年,尚未行此激烈之事,莫不是都以爲元好說話?”
“骠信息怒。”衆臣紛紛解勸。
你别說,鄭仁旻這番話還真有那麽幾分作用。
今上不怎麽樣,先帝鄭買嗣可是個狠人。鄭氏宗族數百人在各地爲官,尤其是大理、鄯闡兩京重地,尤多鄭氏子弟,這都是鄭買嗣時代布的局。
大長和國與南诏一樣,隻要京師大理和陪都鄯闡府不亂,外藩節度使、蠻部首領就很難有機會,除非他們聯合起來。
但那麽零散的部落,聯合起來又談何容易?唯一的機會,隻有實在民不聊生的時候,才會出現諸如前唐黃巢起義那種事情,才會有野心家的舞台。
楊幹貞暫時還不敢當這個出頭鳥。不是真的怕了鄭氏,而是擔心爲王前驅,當他與鄭氏拼得兩敗俱傷的時候,被别人撿了便宜。
“十萬大軍北伐,耗費何其之多!”見衆人都不說話了,鄭仁旻有些滿意,繼續說道:“嶲州殘破,奪了區區三個縣,所獲極少。黎、雅二州也不是很富裕,諸位想想,跟着咱們一起來的部落,黎、雅間響應咱們的洞主、首領,他們願不願意現在就退兵?如果什麽都沒得到就走了,下次再出兵的時候,還能那麽容易使喚他們嗎?”
這話說得也是正理,段義宗聽了又是長歎。
洞主首領們提着腦袋跟你上陣,是來搶錢搶糧搶人口的。如今才得了多少錢糧人口?自己都不夠分的,又怎麽可能給洞主們?伱現在退了,下次就别想使喚他們了,大家都不是小孩子,要算賬的!
“楊昶!”鄭仁旻看向楊幹貞,道:“拿着元的铎鞘,帶上你的兵馬,奪下雅州城。若夏人攻來,你就與他戰。用郁刀斬下他們的頭顱,用浪劍刺穿他們的心髒,用馬蹄踐踏他們的軀體,用鮮血祭祀這柄铎鞘。不要憐憫他們,他們既然敢于抵抗,就要做好死的覺悟。去吧,一路打到成都,元就在你的身後,十萬大軍就在你的身後。劍南是大長和國的福地,攻下來之後,可以讓你當真正的東川節度使。”
“末将遵命。”楊幹貞稍稍猶豫了一下,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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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黎州到雅州接近三百裏,楊幹貞将部隊交給子侄輩統帶,自己輕車簡從,數日即到。
“雅州是銅牆鐵壁嗎?打了十天了,居然拿不下來。”甫一見到弟弟楊诏,楊幹貞便拿着馬鞭劈頭蓋臉打了下去,絲毫不顧忌有外人在場。
楊诏硬挺着不說話,等兄長打完後,才說道:“地勢如此,我能有什麽辦法?”
楊幹貞冷哼一聲,看向西邊。
今天起了大霧,對進攻是有利的。事實上這幾天一直有霧,不然的話,他們也不可能在兩天前攻破山腰處的夏軍營壘,進抵城下。
此時濃霧之中鼓聲陣陣,厮殺之聲不絕于耳,顯然慘烈的攻城戰仍在繼續。
“死多少人了?”楊幹貞問道。
“六千七百多。”楊诏說道:“咱們自己的人隻有兩千。”
聽起來似乎不多,但這隻是死的人,傷的人呢?
楊幹貞目光一掃前方濃霧之中,已經有排着長龍的夫子擡着傷兵下來了。
傷者或哀嚎,或咒罵,或哭喊,讓楊幹貞直皺眉頭,太影響士氣了。
傷兵營地邊緣,還有許多人在唉聲歎氣。
他們身披氈皮,頭發撮在一起,總爲一髻,用頭囊包裹在一起。
這發飾其實與南诏差不多。
唐代很多人去過南诏,回來後介紹了當地的風俗。
就衣服而言,“丈夫一切披氈,其餘衣服略與漢同”。因爲南诏畜牧業的比重很大,養殖牲畜較多,因此盛産皮毛,自然要物盡其用,氈皮是他們重要的衣物原料。
就發髻而言與唐人戴幞頭一樣,他們也會把頭發包起來,但又有不同,差異主要在發髻樣式上。
他們很可能繼承了古滇國人的椎髻風格,頭發整體撮在一起。如果是有身份的人,在發髻邊緣還會撮出角來,用紅色绫緞制成的頭囊包裹。如果是下級官員或普通百姓,不許撮角頭囊也是白色绫絹。
女人的發式則又有不同。她們的頭發不是直接盤在一起,而是分編後再盤繞。
髻上多綴飾品。如果是貴婦人,則以珍珠、琥珀、金貝爲發髻飾品,耳金環,象牙纏臂,衣裙衫。
蠻地無桑,但正如遼東有柞蠶一樣,南诏有柘蠶,同樣可以織錦,紡織技術相當不錯。發展到現在,又大量種植棉花,貴族早就不披氈皮了,改穿棉布衣服。
楊幹貞見到的這些人頭上有囊角,顯然不是普通人,但又身披氈皮,那就不是大長和國的貴族了,至少不是兩京貴族。
事實上他們是沿途征召的部落首領,楊幹貞早看出來了。
“骠信發怒了,不能繼續拖延。”楊幹貞理了理思緒,道:“過幾日援軍便可大至,骠信也會親自北上,督促各部奮戰。雅州是必須要奪下來的,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否則,便隻有退兵一途。”
“退兵,怕是不甘心啊。”楊诏歎道。
“你知道就好。”楊幹貞瞟了他一眼,問道:“雅州城裏還有多少夏兵?弄清楚了嗎?”
“可能有一萬人之多。”談及此事,方才被打時都沒露出絲毫情緒的楊诏,眼神之中竟然滿是憤恨乃至恐懼。
楊幹貞皺眉。
一萬人守城,如果一觸即潰便罷了,但看起來意志堅定,物資不缺,這就很難打了。
楊诏也注意着他的表情。
如此攻城,繼續耗費自家本錢,顯然是不合适的。真把人打光了,以後還不是任鄭氏揉捏?兄長當不至于這麽傻。
“先驅使那些洞主們進攻,如果他們不願,就殺幾個人立威。”楊幹貞說道:“等到骠信北來,我再想辦法讓其他人也來攻城。這種苦活,總不能一直讓我們來。”
“好。”楊诏放下了心,說道:“我這就讓人加緊攻勢。我們疲累,夏人也累,如今就是争一口氣的時候。”
“别一味強攻,有時候可以适當詐敗一下,将夏人騙出城來,那樣就容易多了。”楊幹貞聽着濃霧中漸漸偃旗息鼓的動靜,說道:“也可以派人繞道,趁着這股子霧氣,想辦法奇襲一下。”
“試過了,夏人在後山有伏兵,沒得手。”楊诏歎道:“夏國的那位燕王挺小心的,守得滴水不漏。”
“沒成功就算了,但不要放棄,多試幾次總無妨的。”楊幹貞又道:“注意河北岸。夏人不可能沒援軍過來,别讓人摸到眼前都不自知。”
“我曉得,早安排了人。”楊诏說道:“夏人大軍一來,咱們立刻就退後結陣,等待骠信的主力部隊抵達,再做計較。”
二人商議一畢,自然開始調兵遣将。殘酷的攻城戰,竟然一刻沒有停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