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後,邵樹德移駕紫宸殿。
南衙樞密院六位正副主官來了四位,政事堂七位宰相也來了四位。
邵樹德的目光一一掃過,李唐賓、朱叔宗、邵得勝、胡真、趙光逢、蕭蘧、王溥、盧嗣業。
除必要的留守人員外,能來的都來了。
“都坐下吧。”吃完飯了,邵樹德的怒意已經消掉了一些,但仍然很生氣。
衆人感受到了氣氛的凝重,分次序落座。
“朱卿,你先來說說,各部到哪了。”邵樹德問道。
“遵旨。”朱叔宗禀道:“陛下英明神武,早就料到南诏居心叵測,欲來攻我。故成竹在胸,制敵先機……”
“别扯沒用的。”邵樹德看了他一眼道:“直接說重點。”
“是。”朱叔宗繼續說道:“十月初三,樞密院遵旨發令,龍虎軍朱延壽部一萬八千人進至牂、播二州,現已就位,囤積了部分糧草軍械,由荊南、東川兩地輸送。”
“甯遠軍顧全武部兩萬人開往邕州,十月底便已抵達,由嶺西道提供補給。”
“清海軍黃璠部兩萬人水陸并進,于十一月中旬分批抵達交州,安南、廣州聯合提供補給。”
“廣捷軍李嗣源部原定于十一月底抵達黔州,但因缺乏補給,滞留于荊州至今,此事已奏聞于陛下。”
“勝捷軍四萬餘人,除留守成都、梓州之萬人外,餘衆分屯邛、雅、陵、黎、嶲等地,于去年臘月間陸續到位,由西川提供補給。”
說完這些,朱叔宗又陸續提了一些地方鄉勇征調的情況。
邵樹德點了點頭,這是他前期針對大長和國可能的進攻做出的準備。從姿态就可以看出,安南、邕州、黔中、蜀中四地都分派了兵馬,因爲不确定敵人會從哪個方向進攻。
從駐防地點也可以看出,他整體采取的是守勢,現階段根本不想和敵人開戰。
蓋因如果要進攻,兵力就應該進一步向前部署,那裏山高林密,道路崎岖,物資轉運消耗極大。而現在多駐于相對容易獲取補給的地方,消耗較少,但卻不是良好的進攻發起點。
這也是他聽聞大長和國竟然敢主動進攻,非常惱火的原因。
老實說,如果鄭仁旻夠聰明,就該老老實實縮在家裏,任邵樹德西征,或許能躲過一劫。畢竟他五十多歲了,萬一西征後死了呢?
黔中中南部、劍南南部、五管大片的蠻獠部落區,甚至連福建、湖南、湖北、江西南部都還有許多蠻獠部落存在着,南方的開發程度極其有限,他真的對你家的南诏有多大興趣嗎?
如今自己主動跳出來,給高昌回鹘擋刀,吸引邵樹德的注意力,打亂他的戰略部署,可謂其蠢如豬。
事已至此,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賊自會川出,敵情已明。”邵樹德說道:“李卿,你不講點什麽嗎?”
李唐賓正在偷偷翻看小紙條,聞言立刻說道:“陛下,此戰或可收複嶲州全境。”
“哦?”邵樹德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問道:“嶲州大着呢,什麽時候的嶲州?天寶年間的嶲州,還是鹹通年間的嶲州,抑或是乾甯年間的嶲州?”
他這麽問,當然是有原因的。
嶲州的原始地域範圍,非常廣闊。
天寶十四載(755),嶲州轄九縣,編戶之民十七萬五千餘。當時嶲州的南境并不在陽蓬嶺,從此嶺南下,經菁口驿、芘驿,一百六十裏至會川鎮,即嶲州所屬之會川縣的理所。唐在此置會同軍,作爲經營雲南的根據地。
會川縣向南,經目集館,一百二十五裏抵達南诏所置之會川都督府(今會理)。會川都督府往南數十裏,至泸水(金沙江),這才是天寶年間嶲州的南界。
金沙江以南,唐還置姚州(雲南郡),轄三縣,治姚城(今楚雄姚安)。因爲太過突出,且編戶之民隻有三千,沒等到安史之亂就被南诏占領了。
安史之亂爆發當年,吐蕃、南诏聯合北侵,占領嶲州。次年,唐軍收複。
随後閣羅鳳單獨出兵,又占領嶲州。唐軍再來,這次隻收複了一部分。
随後反複拉鋸。其時南诏降服了緬甸境内大批部落,在此設麗水節度使,南顧無憂,于是将重點放在北方,先後築拓東(昆明)等城,又在嶲州南部置會川都督府,經略北方。
唐代宗大曆年間,南诏又與吐蕃聯兵,攻至大渡河,被唐将李晟擊敗。李晟趁勝追擊,收複嶲州大片土地。
德宗年間,南诏、吐蕃再度聯兵北上,攻入劍南,被韋臯擊敗。
也是在德宗朝,經過一系列的外交手段,南诏投唐。貞元九年(793),南诏王異牟尋大破吐蕃,取十六城,俘五王,降衆十餘萬,獲其軍資甲仗無數。
貞元十年(794),南诏與唐“蒼山會盟”,南诏正式投唐,遣質子入長安,遣使者入貢。
随後幾年,南诏與唐聯兵,連續擊敗吐蕃。
這種友好關系一直維持到了文、宣時期,此時唐嶲州的理所也一變再變,已經到了三阜城,嶲州南界也定在陽蓬嶺一帶。
宣宗末、懿宗初,南诏再度北侵,攻陷交州、邕州、嶲州等地,戰争持續十餘年,直到高骈大破南诏,這才收複失地,但嶲州理所已僑治更北邊的永安城。
曆史上另外一個時空,大長和國北攻前蜀,從南诏會川都督府出發,輕松占領唐嶲州諸城池,推進到大渡河南岸,爲王建大破,死數萬人。王建趁勢追擊,一度占領故嶲州城附近的景淨寺——蒙隆舜曾死于此處,收複大片土地。
直到王全斌滅後蜀,趙匡胤決定以大渡河爲界,下令從嶲州撤軍。嶲州這片曾反複拉鋸二百年的地區,終于被徹底放棄了,連帶着黎州在大渡河以南的部分,一并放棄。
所以,邵樹德問李唐賓,伱指的什麽時候的嶲州?嶲州州治都遷移過好幾回,你到底想打到哪?
李唐賓聞言又看了一下小抄,道:“怎麽着也得打到姚州去。”
“哦?”邵樹德笑了,道:“李卿好志氣。大理乃南诏西京,鄯闡府爲東京,姚州夾在兩京之間,你這是要滅國啊?”
“滅國所難者,乃山高路遠,糧草軍械不濟,又加之水土不服,故死難者多衆。”李唐賓說道:“陛下若不怕死人,許南征将士在南诏大開殺戒,就地籌糧,取之并不難。”
邵樹德聽了不置可否。
糧草确實是最難的。南诏與唐爲何在嶲州這片地方折騰兩百年?因爲這裏是後世的西昌、涼山一帶,交通十分不便,誰要越過此地北攻或南侵,都很麻煩。
而一旦過了此處,比如南诏進入劍南,或唐軍南下昆明一帶,就又要容易許多了,因爲可以就地軍屯或征糧。
難點就在于嶲州。
如今嶲州九縣,控制在大夏手裏的隻有台登、邛部、蘇祁三縣,且蘇祁縣還遷了縣理,僑治他處。州治在木瓜嶺以北的永安城。
如今鄭仁旻的大軍氣勢洶洶而來,這幾個地方多半還擋不住。
不過,這幾個地方丢了也沒什麽。本來也沒幾個人,若非可以作爲對敵一線警戒緩沖區,實在沒什麽價值。
那麽……
“如何越過嶲州山區?”邵樹德問道。
“陛下,不如示之以弱,先坐視南诏攻克大渡河以南諸堡寨、州縣,然後再敗個幾場,将南诏兵馬放進來讓他們過大渡河,最後一戰破之。”李唐賓建議道。
“陛下不可。”蕭蘧連忙說道:“萬一賊人推進到大渡河就滿足了,就此屯兵戍守。以此河之難渡,河南地怕是難以取回。”
“陛下,蕭相所言隻是其一。”王溥也說道:“其二,若賊人大舉渡河,黎、雅二州本就難制的蠻獠定然群起相應,局勢有可能驟然崩壞,實在太冒險了。”
“你們懂個屁!”李唐賓見自己的計劃被批駁得體無完膚,直接破防了,怒道:“若死守嶲州,你去與賊人捉迷藏吧。要耗費多少錢糧?要死多少人?聖人若用我的計策,将賊軍全數放進來,保管一個都跑不了。”
“你有把握?”邵樹德問道。
李唐賓心中突然燃起一股希望。他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問道:“陛下肯放我去劍南?”
“實不相瞞,這種機會朕本來是想留給其他人的。”邵樹德看了李唐賓一眼,哼了聲,道:“不過,如今嘛……”
“陛下!”李唐賓突然站了起來,懇切道:“臣願赴蜀中主持大局。若此戰不勝,陛下奪我爵即可,臣無恨也。”
蕭蘧、王溥等人對視一眼,都明智地閉上了嘴巴。
聖意已決,多說無益。
邵樹德倒背着手在殿内走了一圈。
衆人目光緊緊跟随着,靜等他做出決定。
“嘭!”邵樹德一拳擂在案幾上,心中十分郁悶。
今年本來就要西征的,但他現在無法離開了,因爲不放心。
大軍交出去了,萬一有人在蜀中自立怎麽辦?
或者,在攻下南诏後自立怎麽辦?
甚至于,南征大軍受不了苦,有人鼓噪作亂怎麽辦?
太子行不行?
他最想看到的,還是國内處于四海升平狀态,然後放心地去西征。但鄭仁旻居然不給他這個機會。
我料到你要來攻我!
你竟然真的來攻我!
這股怒氣郁結于胸,久久難以釋懷。良久之後,他輕聲說道:“在京馬步軍士,李卿看得上的,可挑選一部分帶走,至蜀中輔佐吾兒。”
“遵命。”李唐賓大喜。
“另,許你便宜行事。”邵樹德歎了一口氣,補充道:“稍稍收斂一點别弄得太過分。”
李唐賓秒懂,立刻說道:“臣素來愛護兵士、百姓陛下放心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