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賊子,可笑可笑!”一具屍體被粗長的馬槊挑起,朱瑾啐了一口,就這本事,也敢與我打。
耶律疊裏特瞟了他一眼,有些佩服。
這厮已經換了三匹馬了。
第一匹在反複沖殺中累得口吐白沫,換掉。
第二匹中箭倒斃,朱瑾從地上起來後,手持一張步弓,且走且射,直到親兵給他帶來第三匹馬。
而這匹馬,也在剛才的追擊中折斷了馬腿——草原上經常有很多肉眼難辨的洞穴,可能是老鼠打的,是馬兒斷腿的重要原因。
連換三匹馬,甲胄上插着羽箭,還大呼酣戰,朱瑾真的有四五十歲了嗎?
“嘿嘿。”朱瑾找了一匹賊人遺棄的馬兒,翻身騎上,道:“若是在中原騎戰厮殺,光落馬這一下,就不一定搶得回來。”
耶律疊裏特抱拳表示佩服。
他知道中原騎兵沖鋒起來相對密集,戰場上沒那麽大空隙,主要以面對面肉搏爲主。如果不慎落馬,确實很危險。
但草原空間廣闊,厮殺雙方拉得很開,陣型很散,落馬了問題真不大。就那軟綿綿的騎弓,隻要不是貼臉近射,還真不一定能拿朱瑾怎麽樣——他身上穿的可是禦賜寶甲,這厮真的很得聖眷啊。
“将人都收攏回來,别他媽光顧着追殺,随我沖。”朱瑾單手持着粗大的馬槊,下令道。
“遵命。”耶律疊裏特立刻讓人搖旗。
戰鬥還未結束。
前方不遠處,下馬的奉國軍步卒也發起了沖鋒。
鞑靼人知道逃不掉了,隻能拼命,于是鼓起餘勇,所有能戰的男丁都上了,依托着車帳,手持步弓、長槍、骨朵,做決死一戰狀。
“殺!”兀魯黑大吼一聲,帶着三百甲士沖了上去。
或許是一代代生活在山林之中,自然選擇的緣故女真人的身材不是很高,但矮壯敦實,身材往橫向長,且骨節粗大,氣力驚人,披上重甲之後,揮舞着鐵锏、重劍、陌刀、長柯斧等沉重的兵器,一點不吃力,跑起來虎虎生風,氣勢驚人。
“嗖!嗖!”箭矢破空而去,射在第一排兵士攜帶的大盾之上,強勁的力道幾乎将他們逼退。
“滾開!”兀魯黑扒開擋在前面的盾手,不避箭矢,喘着粗氣一路直沖。
他的運氣不錯,在二十步内幾乎沒被射中。沖到一輛馬車前,長柯斧重重劈下。
敵人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腦袋就被砸癟了。
兀魯黑沒有停下,直接跳上了馬車,長柯斧揮舞一圈,擋開了刺過來的木矛,然後縱身一躍,跳入敵人群之中,橫劈豎斬,殺得鞑靼人鬼哭狼嚎,紛紛走避。
“以前你們怎麽打敗女真的?”朱瑾突然問道。
疊裏特感受到了深重的侮辱。這是把契丹比作鞑靼啊!
雖然都是遊牧部落,打法也差不了太多,但鞑靼人算什麽東西?被我們大契丹驅趕得西遷的貨色。
“将軍,女真人就是一腔蠻勇罷了,對付這種人,可以像捕獵野豬一樣,先慢慢消耗它的氣力,不斷給它放血,待其頭暈眼花之時,再給予緻命一擊。”疊裏特回道。
“典型的草原滑頭打法,從匈奴那會就這麽幹了吧?”朱瑾嗤笑一聲,道:“但我要告訴你,不敢正面沖殺的都是孬種。女真人騎上馬,正面對沖,一定把你們這些騎射手沖得稀爛。”
疊裏特不想與朱瑾争論,隻含糊說道:“打法沒有高下之分,終究還是靠人。人不行,什麽打法都沒用。”
“這句話倒也沒錯。”朱瑾笑了笑,道:“人要是不行,還會給自己找借口,說人家那個打法是無敵的,破不了。我去他媽的無敵!人到齊了?跟我沖!”
說罷,一馬當先沖了出去。
千餘騎彙集而來,緊随其後,大呼小叫。
這群騎士有的是契丹人,有的是渤海人,有的是靺鞨人,有的是室韋人,甚至還有鞑靼、烏古人,相處還不到一年,語言都不相通,但在此刻,很默契地分作三股,繞到敵人側後,騎弓連射。
他們都是各部挑選出來的精銳,即便是在馬上,準頭也是不錯的。而且沉着冷靜,并沒有胡亂齊射,而是看準了目标,才施施然放出一箭,務求精準。
甚至于,還有猛将兄在馬背上使用強勁的步弓,讓人歎爲觀止。
鞑靼人腹背受敵,很快頂不住了,向後潰去。
兀魯黑背上中了一箭,氣得破口大罵。這絕壁是被自己人黑了!
電光火石間,他隻能猜測是在逛窯子時結下仇的某人。但這會也沒工夫仔細想了,他撿起一杆鐵骨朵,快步前沖,追着鞑靼潰兵的後背猛砸。
其他步戰士卒亂哄哄地沖了上去,有人已經開始迫不及待地割起了人頭。
黑眼珠見不得白花花的銀子,每個人頭都能換賞賜。賞賜可以買吃的、用的,還可以嫖,用處大着哩!
朱瑾沖了一圈就停下了。敵人已崩,沒必要親自上了,掉份。
他駐馬到遠處,仔細觀察起了各部的表現。
畢竟是做過節度使的人,他的眼光是非常老辣的。
在他看來,女真人并不是合格的騎兵。一部分女真人确實養馬,也會騎馬,但怎麽說呢,人馬結合的能力遠遠不如草原牧人。
軍使夏魯奇是了解他們禀性的,給他們配發的馬匹多是騎乘馬、馱馬,而不是戰馬。女真人主要還是下馬步戰,以步弓、長槍、鈍器對敵人的騎兵發動沖鋒。
與之相反,契丹人則不是合格的步兵。遇到敵襲,下意識就要拉開安全距離,然後用弓箭射伱。
蕃人與蕃人,也是不一樣的。
東北草原上先後興起過以步戰爲主的高句麗、渤海,強盛時可以壓制鮮卑、突厥、契丹的騎兵,但衰弱時則被對方壓制乃至奴役。
其實疊裏特那句話沒錯,騎馬射箭和下馬步戰,哪有強弱之分?東北這兩大族群冤家争鬥了得有上千年了吧?至今還是此起彼伏,一方興起,一方衰落。
如果大夏不進攻遼東,大概是騎射的契丹興起,要掀翻曾壓制過他們的渤海國。
而契丹衰弱後,誰來掀翻他們的統治?擅長步戰的女真人?
女真人衰弱後,又是誰來掀翻他們的統治?擅長騎射的室韋人?
真正合理的做法,其實還是均衡發展。
築城農耕的高句麗人在吞食了大片草原之後,也注重發展騎兵。
契丹人在被國朝擊敗之前,也在吸收俘虜的渤海人當步兵。
大家都不傻。奉國軍如今的配置是合理的,各色兵種都有。
遠處奔來數騎。
朱瑾撥馬轉身,望着他們,原來是信使。
“朱将軍,軍使下令收攏人馬,往鸊鹈泉撤退。”信使下馬拜道。
“軍使那邊可有斬獲?”朱瑾問道。
“破了兩個小部落,逃散不少,隻俘得五千餘人、雜畜七萬。”
“五千多人都是老弱婦孺吧?”
“是。”
“抛妻棄子跑路,這幫人可真——”話說一半,朱瑾閉上了嘴巴,轉而問道:“還有什麽消息?”
“有不少部落主動獻上牛羊、駿馬,願意歸順。”信使回道。
“那何不直接捅到黑城子去?當年陛下就奇襲過那裏吧?”朱瑾問道。
“八月下旬了,随時可能下大雪,軍使不想冒險。”
“也罷。”朱瑾一收馬槊,道:“此番搶了不少,回去也能交代了。鸊鹈泉莊氏那幫人打得如何?”
“沒甚斬獲,聽聞接到聖命,平了彌峨城房當氏。”
“房當氏?”朱瑾一愣。
“河西黨項的一個部落,違逆聖命,首鼠兩端,自首領以下數百人,盡斬。軍中傳聞,彌峨城可能要給某個皇子了。”
“哈!”朱瑾笑了一下,沒說什麽。
人皆言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今上倒好,把一個又一個兒子送到草原上。
彌峨城那地方他知道,在靈州西北的沙碛之中,附近是一片綠洲,有土城及少量農田,但周圍是大片的草原。且那草原質地還不怎麽好,幹旱缺水,遠遠不如陰山以南的大片草場——彌峨川的地望難以考證,最大可能是今吉蘭泰鹽池。
前唐仆固懷恩叛,就把部将張韶的腿打斷,然後扔到了彌峨城,将他餓死。
安史之亂後,吐蕃人一度攻到過此處,但也沒興趣長期占領最終獲得這片草場統治權的是沙碛(阿拉善牧區)裏的河西黨項。
而今河西黨項的房當氏似乎也完蛋了,部衆要給皇子?朱瑾突然想笑,哪個皇子願意去那裏?吃沙子麽?
不過看遼東道七聖州的建制,這似乎又不是一個玩笑。
彌峨州?
邵聖是真的狠得下心把皇子“發配”到那裏的人。好在彌峨城似乎離靈州、豐州不遠,皇子去了那裏,采買中原商品也不會太困難,日子苦是苦,不如中原花花世界,但也不至于苦海無邊吧。
“把人丁、财貨、牛羊清點下,全都押回去。”朱瑾收回了思緒,下令道:“給軍使、聖人報捷,就說明年可以捅到黑城子去。艹,草原上跑馬真是痛快!”
“遵命。”軍士們喜氣洋洋,一邊清點财貨,一邊對那些哭哭啼啼的草原婦人指指點點,嬉笑不已。
弱了就要挨打!鞑靼三十姓以前被契丹欺負,向西跑。結果到了西邊,還是被人欺負。
沒人看得起他們。就他們這德性,即便契丹八部已經灰飛煙滅,将來還得被别的什麽部落欺負——事實上他們已經西遷上百年了,那時候還沒契丹什麽事呢。
夕陽漸漸落下,草原上亮起了篝火,烹羊宰牛的大夏武夫們歡聲笑語,熱烈讨論着回去後能拿多少錢帛賞賜。
耶律疊裏特則遙遙望着西邊,對未來充滿着暢想。
父親耶律轄底在去年病逝了,最後一點部衆也被朝廷兼并。曾經有人鼓動他率部逃跑,但他拒絕了。
能跑到哪去呢?阿保機如今不知道在哪個角落裏吹冷風呢,那日子好過嗎?
他在洛陽得賜一套宅子,又花錢在長安買了一套宅子,把家人親族都接了過來。今後的日子,就是抓緊最後的機會,多建立功勳,爲家族奠定根基。
反正前唐之時,一堆姓阿史那的在中原做官、爲将,姓耶律的就不行嗎?
同樣一個人同樣的本事,在中原衰弱時或許可以興風作浪,甚至南下逐鹿。但如果中原強盛,沒生在好時代,那就要認命。
西征是最好的機會了。如果錯過,那麽就隻有去南方尋找機會,想想那炎熱的氣候,疊裏特就覺得受不了,會死在叢林裏吧?
營地裏響起了女人的哭喊聲。
疊裏特轉頭望去,哈哈一笑。縱馬馳騁,殺死敵人,搶走他們的妻女,還能獲得榮耀的戰功,誰說這不是好時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