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叮叮當當”的一陣亂響,泥沽浦碼頭上正在休息的力工們慢慢起身,列着隊前往棧橋。
又有船隻入港了。
是啊,十月底了,已經慢慢進入船隻入港的高峰期,這是泥沽浦一年中最重要的時刻,活幹得漂不漂亮,全看十、十一兩個月了。
直沽令趙鳳也來了,他登上了燈塔的最頂層,憑風而立,與内務府丞何允濂一同欣賞着船隻入港的盛景。
兩條棧道,且都加長了,可同時停泊八艘船隻,吞吐量大增。
這是直沽令趙鳳的功勞,得到了聖人的贊許。當然,趙鳳更感謝皇後,沒有她的提醒,可能就是批評了。
“這些都是貴府的船麽?”趙鳳看着依次拖曳靠岸的一艘艘商船,問道。
“不全是。”何允濂說道:“有些是租的。”
其實,絕大部分是租的但沒有付租金。内務府允許船隻自己帶一些遼東貨物入港,便算作租船費用了。
“都有哪些貨?”趙鳳問道。
“大抵是皮子、肉脯、鹹魚、山野貨、藥材之類。”何允濂說道:“從穆州起航。”
穆州是遼東道屬州,以原渤海國東京龍原府、南京南海府舊地合并而成。本有穆、賀、慶、鹽、沃、青、椒七州三十四縣,今合并爲龍原(原東京城,珲春八連城)、龍河(今俄羅斯克拉斯基諾市)、龍濟(朝鮮鹹鏡北道青津市富居裏)、壁谷(大龍嶺一帶,珲春市春化鎮附近)、會農(今朝鮮會甯)、洪賀(今朝鮮清津)、沃沮(今朝鮮鹹興)、天晴(今朝鮮鹹興西北)、椒山(今朝鮮孟山)、岩淵(今朝鮮永興西北)十縣。
穆州與弓氏高麗,大緻以泥河爲界,界北爲大夏領土,界南爲高麗的朔方郡。
泥河,即今朝鮮鹹鏡南道的永興江。
穆州境内的港口資源是十分豐富的,除最大的屈浦外,還有龍河浦、泗浦、吐号浦,剛剛靠港的這批船,就是從龍河浦起航的。
“能賺幾何?”趙鳳問道。
這個問題,何允濂其實不太想回答,因爲他自己也對聖人堅持運肉和魚有意見,但趙鳳是驸馬,不好不答,于是含糊地說道:“肉掙不了多少,魚還湊合,但不如皮子和藥材。”
“爲何?”趙鳳奇道。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何允濂解釋不清,于是說道。
“也好。”趙鳳答應了,二人一起下了燈塔。
碼頭邊,滑輪吊杆小心翼翼地将一桶桶肉脯吊到岸上,然後用馬車拉走。
但馬車也隻是拉一小段,最終還是通過内河小船,一路溯流而上,輸往北京,那是才是主要的終端消費市場。
趙鳳、何允濂二人來到了碼頭上,下令打開木桶,取出一塊肉。
“這是鹿肉。”何允濂拿刀鞘在上面敲了敲,發出“嘭嘭”的沉悶聲響,便說道:“去年冬天的肉了,存在冰窖内,今年發運回來了。”
肉幹本來就很堅硬。
後世18世紀時英國人甚至開玩笑這種腌肉幹能擋子彈,可能有點誇張了。但風幹的腌肉能保存很長時間也是真的,克裏米亞戰争時期,英國陸軍就吃了很多拿破侖戰争時期的風幹腌肉,幾十年的曆史了,屬實有點過分。
去年冬天制作的風幹腌肉,如果妥善保存的話,到現在還不滿一年,當然是可以吃的。
老實說,這種肉本身的成本很低。對内務府而言,最大的開支可能就是鹽了,這也是他們的主要賣點。
不過也别指望賣多貴。因爲唐代的鹽極其便宜,隻有北宋的幾分之一乃至十幾分之一。像河中的鹽場,并不禁止私人開采,一向是官民共采。夏朝因之,故鹽價始終漲不上去,這或許就是唐朝政府沒有北宋收入那麽高的原因之一吧。
“好好的鹿肉,怎麽成這副樣子了?”趙鳳看着硬邦邦的肉脯有些發呆。
“哈哈。”何允濂見多了,笑道:“不這樣,如何能夠長途轉運?驸馬若想吃鹿肉,自遣人去捕好了,直沽縣水草豐美,我看還是有不少鹿的。”
趙鳳回過了神來,苦笑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不過……”他清了清嗓子,又興奮地說道:“肉就是肉。直沽新設,很多百姓窮困不堪,若有便宜的肉脯賣,就能大大改善他們的生活了。”
“恐怕不行。”何允濂歎道:“北京亦有貧人。廉價肉脯,還是優先運到北京售賣。”
“憑什麽北京人……”趙鳳眉頭一皺,不過很快打住了。
良久之後,重重歎了口氣,道:“我來直沽四年有餘,看着百姓們修建城牆、疏浚河道、改建陂池、開荒種地,其間辛勞,曆曆在目。唉,何府丞,可否留點肉脯在直沽縣售賣?”
何允濂捋了捋胡須,故作沉吟一番,又低聲道:“此事還得驸馬多多使勁才行。”
趙鳳會意,拱手謝道:“謝府丞指點。”
二人說話間,船艙内又下來一群人。
碼頭力工們見他們前額光秃秃的,隻有顱後有發,還束成了辮子,頓感新鮮。
但在碼頭附近維持秩序的土團鄉夫們卻緊張了起來。他們在軍官的帶領下,集結了三百人左右,手持步弓、長槍,遠遠看着這些人。
下了船的野人有些暈陸,視野裏正天旋地轉呢,見此也緊張了起來,下意識靠在一起。隻可惜手頭沒有器械,一時間焦躁不已。
“别動!”
“别慌!”
一遠一近兩人幾乎同時喊了起來。
在近處喊的是船長,他氣急敗壞地下了船,大聲嚷嚷道:“幹什麽?都在幹什麽?這都是欠下内務府債的奴婢,把器械都收起來。死傷了人命,你們賠得起麽?内務府的錢,你們賠得起麽?”
土團鄉夫們不爲所動,有人甚至已經從箭囊裏抽出了箭。
“去你媽的!”有軍官啐了一口,道:“伱先把人弄到那邊空地上,老老實實坐下,不然老子就放箭了。”
船長怒甚跳上了碼頭便欲理論。就在這時,遠處馳來數騎。
“落雁軍副使蕭敵魯在此,休得輕舉妄動。”一将翻身下馬,說道。
聽到蕭敵魯的名字,土團鄉夫們一點反應都沒有,仍然緊張對峙着。
“落雁軍都虞候丘增祥,奉聖命前來接人。一場誤會,家夥都收起來吧。”丘增祥緊随其後下了馬說道。
“丘指揮?”土團鄉夫的帶隊軍官驚訝地喊了一句,繼而高興地說道:“我趙大啊,經略軍的。”
“原來你來了直沽縣?”丘增祥定睛一看,竟然真是以前經略軍的老部下,頓時笑道:“都是自己人,家夥收起來。樞密院怎麽搞的,沒提前打聲招呼?”
“打過招呼了,不過還是小心爲妙。”趙大讪讪說道。
丘增祥被氣笑了,沒再追究。
趙大這個人向來喜歡在新兵面前耀武揚威,這次看到野人上岸,估摸着想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蕭敵魯一臉晦氣地上前,身後還跟着幾個随從,其中一人便是完顔休。
完顔休到這些野人面前,先點了一下數,共有三十七人。後面幾艘船上不斷有人下來,到最後增加到了二百八十餘人。
“蕭副使,人數無差。”完顔休先用靺鞨土語安撫了一下剛下船的靺鞨人、女真人,然後一溜小跑到蕭敵魯面前,說道。
“都帶回去吧。”蕭敵魯郁悶地揮了揮手,道。
他是一軍副使,結果在土團鄉夫的眼裏,竟然還沒都虞候丘增祥說話管用。這他媽的,武學生了不起啊?我妹妹還給聖人誕下子嗣了呢!
“對了!”蕭敵魯突然想到了什麽,又問道:“回遼東的人,也是乘這些船回去嗎?”
“不是。”丘增祥走了過來,說道:“這些船今年在就泥沽浦過冬,不會再航行了。返回遼東的軍士,過兩天領了賞賜,走陸路回去。”
“這樣也好。”蕭敵魯說道:“省得半路上喂了魚。”
完顔休則暗暗歎了口氣。
航海當然是有損失的,沉船不可避免,即便是在近海航行。
至于返回遼東的軍士,其實是聖人的主意。他們都是戰争中表現出色的靺鞨、女真武人,有的已經積功升爲小校。聖人憐憫,特發下一些便于攜帶的禮物作爲賞賜,令其歸家,明年再回來——甚至可以把家人一起帶過來。
毫無疑問,這是一支行走的人肉宣傳隊。
當歸家的武士穿着漂亮的衣服,攜帶禮物回到白山黑水之時,可想而知會引起怎樣的轟動。
名貴的茶葉,氏族頭領都沒有,我可以當着所有人的面煮茶喝。
漂亮的錦緞,“養豬大戶”都不一定有,我可以送給村裏最漂亮的姑娘。
再加上制作精良的器械,滿身披挂之時,氣質都不一樣了,瞬間變身爲村裏最能打的勇士。
我以前是奴隸,現在見到頭人們不用磕頭了。你敢辦我嗎?老子是有根底的人,我上頭有隊正、有副将、有十将、有指揮使、有兵馬使……
你敢對我不利?
完顔休自己就是氏族頭人,對現狀一清二楚,因爲他當年帶出來的奴隸們都不太聽話了。
部落、氏族的組織結構被打散,改以軍法。奴隸出身的兵不聽頭人的,不會有什麽懲罰,但不聽副将的,會被吊起來打。久而久之,一切都變了……
他能夠想象得出,當歸家的武士回村落住上幾個月後,究竟會把人心“敗壞”到什麽程度。
聖人盡他媽瞎搞!這不是危言聳聽,因爲氏族頭人們會有危機感,說不定就會造反了,他完全是爲朝廷着想,并無多少私心。
以後得找個機會,好好勸谏一下。但很快又想到,就他這個身份,可未必能見到聖人,頓時哀歎連連。
野人們很快被領走了,碼頭上又恢複了平靜。
趙鳳、何允濂二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所猜測:聖人這是要用野人打仗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