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經歲月剝蝕的關城外,來了一支商隊。
陽關鎮遏兵馬使索衍正帶兵西出巡視,與其在野地裏撞見。
商隊的人略微有些慌亂,仆役、護衛們都抽出了兵刃。沙州兵也緊張了起來,紛紛下馬,取出步弓、長槊,遠遠圍着。
“且住。”索衍安撫了一下軍士們,單騎而前,問道:“爾等何人?自何處而來?”
商隊無人應答,都看向一個僧人。
索衍心中一動,看樣子這不是什麽正經商隊啊。
不過他也不怎麽害怕,這裏是沙州地界,除了本地兵将外,還有朝廷派來換防的銀槍軍萬人。幾百人的商隊,還掀不起什麽大浪。
“貧道慧照,見過将軍。”僧人緩步上前,不疾不徐地說道:“我等自于阗而來,與大國互通有無。”
“于阗?”索衍有些吃驚:“大碛道通了?”
作爲原歸義軍武人,索衍對于阗國還是有所耳聞的。
早在吐蕃内亂,張太保起事之時,便有過聯系。也是在那會,于阗人看出吐蕃的虛弱,悍然起兵,奪回了自己國家的控制權。
不過後來聯系慢慢變少了。
高昌回鹘崛起之後,歸義軍自顧不暇,根本沒心思關注西域的任何事情,也沒有主動派人聯絡。
再後面,歸義軍罷鎮,瓜、沙二州納入河西道,而朝廷在西邊整體采取守勢,重心在統一中原。
一來二去,幾十年過去了,對西域知之甚少。
至于大碛道,還是前唐貞觀年間開辟的驿道。
貞觀元年(627),唐太宗遣右衛倉曹參軍張弼出使西域,曆時六年,行程四萬裏。
張弼出使的三十國之數,大大超出了隋末以來中原王朝所知,其中不少國家是首次出訪。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堪比班超的偉大出使。張弼走遍了三十個國家,足迹遍布塔裏木盆地以及蔥嶺以西的粟特、吐火羅人的地盤。
貞觀四年(630),東突厥被滅,伊州石萬年率七城歸降,唐廷設西伊州,此爲羁縻州。
到貞觀六年(632),升西伊州爲伊州,此爲正州,标志着唐廷對西域的興趣。
也是在這段時間内,唐廷接受焉耆國主龍突騎支的請求,在敦煌、焉耆間修建直通驿道,即大碛道,避開高昌。
焉耆得到了壟斷中原—西域貿易的特權,支持唐朝,共同打擊高昌。
也是在這一年(632),随着大碛道的開通,于阗首次向唐朝進貢。
這條橫穿沙漠的道路,在唐廷早期的西域政策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但畢竟過去二百多年了。大碛道沿途的城邦、綠洲已經面目全非,最近又有高昌回鹘屢屢南下騷擾,截斷道路,就連胡商都不走這裏,實際情況可見一斑。
“大碛道時斷時續,但可走得行人。”慧照答道。
“那你們爲何不遣使入朝?”索衍問道。
慧照反問道:“敢問如今是哪位大唐天子?”
索衍眯起眼睛,懷疑這和尚是明知故問。于阗消息那麽閉塞嗎?唐都滅亡七八年了,居然這麽問,其心可誅。
不過他沒有證據,隻能試探性說道:“七年前,唐帝知天祿有移,神器有适,故遜位而禅。如今是大夏朝建極八年臘月二十三,法師真不知?”
慧照法師顯然十分吃驚,轉頭對幾個僧衆道:“法滅之事應驗矣。”
僧衆臉現悲容,齊宣佛号。
所謂“法滅之事”,其實是于阗國中口口相傳的故事。大意是佛涅槃(公元前543年)後1500年,各地出現無正信之人。于阗王不信正法,于阗比丘亦不守戒法,行在家人之事。于阗比丘的生活資具被大臣強占,生計無出,遂前往佛法初被之地吐蕃。
當時吐蕃國王是一菩薩,娶漢公主爲正妃,漢公主迎請衆僧至吐蕃,供養之。安西、疏勒、吐火羅等地的比丘因受無正信之人的傷害,聞吐蕃興佛,皆往之。随後又有魔衆作亂,公主生天花而死等等……
總之,講的就是法滅的故事,流傳多年,衆人深信不疑。
至于爲何與唐朝有關,那就不得不提唐武宗時的“法滅”了,于阗僧衆聽聞,皆言唐朝将出現魔衆,唐國将亡。
這個故事吧,神神道道,應該源于于阗等西域邦國的世俗權貴與僧人階級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編出來吓唬人的,可沒想到對了一半……
索衍不知道和尚們在搞什麽鬼,于是問道:“而今大夏聖天子在位,國中清明,政通人和,法師可要前往洛陽?”
話至此,商隊也不裝了,隻見慧照法師遣人取出玉帶等物事,道:“正要前往中原,獻給大國天子。”
索衍瞟了眼,問道:“沒有國書?”
“沒有國書。”
二人相對沉默。
索衍歎了口氣,道:“先随我至敦煌暫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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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嗣武來到沙州有段日子了,甚是想念妻兒。
不過在歸義軍舊地也沒什麽不好的,妻族的影響力固然被削弱了,但又不是一點沒有,還是給他提供了不少助力,以至于他都有點喜歡沙、瓜二州了。
他現在的職位是沙州行營招讨使。“招讨”的對象是高昌回鹘,但說實話更多是防禦。
高昌回鹘還是十分嚣張的。當年被捅了一下回鹘王庭,幾年的努力毀于一旦,不過聽聞他們在夏軍退走後,又派人東進,重新恢複了對王庭的控制,附庸西遷過去的鞑靼部落。
鞑靼三十姓西遷的腳步從來沒有停止過。尤其在契丹潰滅之後,速度陡然加快。根據碛北線報,今年一年西遷了數萬人之多,爲了争奪草場,人腦子差點打出狗腦子,同時還有了許多南下寇邊的行爲。
之所以沒驚動關北諸州,屬實是鸊鹈泉莊浪氏、可敦城渾氏、諾真水哥舒氏比較賣力,這三個部族名義上是大夏羁縻部落,實際上充當了邊防軍的角色,爲朝廷省了不少錢——二十多年累積下來,節省的開支真的不是什麽小數目,這或許便是聖人嫁公主的重要原因。
最近一年,河西黨項也有點不安分了。邵嗣武、韓遜二人花費了很多精力在這方面,以至于快到年關了,邵嗣武依然在查閱檔籍,研究河西各部落的實際情況,直到索衍進來向他禀報于阗使團的事情。
“沒有國書……”聽到這事,他也有些遲疑。
事實上他傾向于相信索衍的判斷,于阗國應該知道了中原鼎革之事。八年了,消息傳得再慢,也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
“我記得敦煌一些寺廟内,有于阗售賣過來的氈毯、香藥?”邵嗣武問道。
“殿下好記性,确實有,前年還買過。”索衍答道。
邵嗣武更加肯定了,道:“于阗這是耍小性子啊?他們國主這麽心向前唐?”
“前唐玄宗朝,于阗國主尉遲勝攜名馬、美玉入朝,玄宗以宗室女妻之。”索衍說道:“尉遲勝歸國後,屢次出兵配合高仙芝,積功升至光祿卿。安史之亂時,尉遲勝令其弟尉遲曜監國,自領五千兵馬赴難中原,後終老長安。于阗國,一向以李唐宗屬自居,有傾向是正常的。”
這是标标準準的精唐。
邵嗣武歎了口氣,道:“聖人在遼東大發神威,契丹、奚人、渤海、女真鹹服,于阗國怎麽就認準前唐了?”
索衍無語。
其實,原因大家都清楚,你沒在西域發揮影響力啊。聖人固然武功蓋世,威名遍傳,中原武夫被打服了,遼東野人也知道厲害,可西域諸邦不知道啊。
聯想到聖人曾經對母親的承諾,邵嗣武枯寂已久的心稍稍一動,或許機會便在此處——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二弟,不願,也不敢。
“先上報吧。”邵嗣武想了想,說道。
這事不歸索衍管,他很快退下了。邵嗣武想了想,請來了劉勉。
“劉先生,此事如何處理方才妥帖?”将事情簡單地叙述了一遍之後,邵嗣武虛心請教道。
劉勉現在是邵嗣武的私人幕僚,日子過得非常舒心。不但重新娶了妻,影響力也日漸增大,有了那麽一點當年揮斥方遒的感覺了。
他想了想後,道:“殿下,聖人平定渤海之後,首要之務乃攻滅淮南、湖南二鎮。在此之前,或不會在西域用兵。”
“平定完南方呢?”邵嗣武問道。
劉勉的神思恍惚了一下。
他對邵樹德的觀感是非常複雜的。
攻滅朱梁,壞了他的一身抱負。但偏偏又雄才偉略,打遍天下無敵手,看如今的趨勢,他再多活十幾二十年的話,安史之亂以來的濫觞也能掃除一二。這是一個從根子上就不怕麻煩,走了正确路線的武人,眼光之精準、深邃,罕有人敵。
老實說,若他一開始投的是邵樹德,此時大概做夢都會笑出聲來。因爲邵聖的所作所爲,太符合他心目中雄主的形象了。
至于玩弄婦人、好色如命之類的小節,呵呵,他連自家妻子的破事都懶得管,又怎麽可能在乎呢?這就不是事。
可惜,他是故梁王的幕僚,且已經走上了核心高位,沒人敢用。
他也不敢到聖人面前自曝身份,挑戰一下聖人的胸襟,看看他敢不敢用自己這種級别的謀士。
餘生,也就這樣了。隐姓埋名,調教下小兒輩,如此而已。
“殿下,聖人連渤海、女真都收拾,你還擔心什麽?”劉勉說道:“他自視甚高,内心的抱負,遠超你我想象。西域是一定會打的,耐心等待即可,聖人可能比你更急。”
邵嗣武心中豁然開朗,恭敬行禮道:“先生一番話,令我茅塞頓開。”
劉勉側身避開,又道:“有沒有國書,其實不重要。奏折如實上報即可,發往中書,不要私自行事,聖人很看重規矩。”
“好。”邵嗣武點了點頭,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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