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降衆入京的消息,在有意無意的推動下,如同一陣狂風般刮遍整個河北,并漸漸向周圍擴散。
在邵聖忠誠的關西,大夥早就習慣了一個接一個勝利。聽聞之後,交口稱贊,順便再吹一波聖人的豐功偉績,談談自己當年爲邵聖轉輸糧草的“光輝往事”,與有榮焉。
有些人急着打聽渤海國值不值得前去。
關西承平很多年了,京兆府、耀州、華州、同州等處地少人多,早年向外移民的人都大獲其利,聽聞有了可傳給子孫後代的家業,讓人羨慕不已。
如果渤海國的土地比較肥沃,且氣候不是冷得人活不下去的話,也不是不能去闖一闖。
聖人就是聖人,他的勝利總能給咱們關西人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
在直隸、河南、淮海三道,大夥關心的是除去北方最後一個“敵人”後,官府課稅或許會沒那麽急了?
征戰多年,大夥付出太多太多了。很多土團鄉夫上陣之後便一去不回,好處沒撈到多少,家裏卻失去了頂梁柱。
按照戲文裏的唱法,接下來該是太平盛世了吧?
叛亂新平的河隴大地之上,羌人、吐蕃、回鹘、黨項酋豪們面露驚駭。
草他大爺的,契丹人、渤海人怎麽那麽不頂事?怕不是一個照面就潰了?這般無用,真是——唉!
從今往後,朝廷征丁、課稅還要不要抵制?
那幾個聖人親近的部落忒也可惡,蠻橫霸道,到底還要不要和他們幹?
不斷有漢人從中原遷來,侵占他們的土地、草場,到底要不要硬來?
說實話,最後這件事才是最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我的夏季牧場,輪換着放牧用的,結果你拿來墾荒種地?
利益之争,最是觸及靈魂,難以退讓。但如今看來,繼續和朝廷硬頂,似乎越來越危險了。
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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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臘月了,廣陵城内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濃厚。
雖說北邊屢次傳來兵戈之音,但楚州刺史李承鼐頗有本事,以淮水爲屏,守得固若金湯,讓夏人吃了幾次虧,大漲己方士氣。
江西那邊是有些讓人懊惱。兩次出征,都沒讨着便宜,反倒損兵折将,大損士氣。不過到底離得遠,對廣陵的重要性沒那麽高,一般人就不太關注了。
十二月初八,臘日。
諺語雲:“臘鼓鳴,春草生。”
這一天村人并擊細腰鼓,戴胡頭,及作金剛力士以逐疫,還是挺熱鬧的。
楊渥騎着駿馬,遠遠看着。身後跟着一大群軍士,滿臉驕橫模樣,徐溫、張颢不太放心,策馬而前幾步,欲言又止。
突然之間,隻聽楊渥哈哈大笑,一夾馬腹,如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
徐溫、張颢二人不知何事,下意識跟了上去。
眼見一騎快馬沖入隊伍,村人們有些慌張,隊形亂了起來。
楊渥眼中沒有旁人,隻盯着一身材窈窕的少女,眨眼之間便沖到她面前,伸手一撈,摟入了懷中。
少女驚慌失措,死命掙紮。這反倒激起了楊渥的玩心,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口中調笑不斷:“小娘子勿急,待我弄夠了,便把你扔給下面人,保管你舒服個透。”
少女聞言更慌,哭喊不已。
“畜生!”一名少年沖了過來,連聲怒吼。
“嗖!”一箭飛出,少年喉頭中箭,強勁的力道直接把他帶倒在地,很快便沒了聲息。
“獾奴!”一中年漢子哭喊了起來。
“斬草何不除根?”楊渥說道。
軍士會意,又是一箭射出,中年漢子也撲倒在地。
村人吓壞了,頓時作鳥獸散,腰鼓、面具扔了一地。
“不可!”早在楊渥下令斬草除根時,張颢便要說話,卻被徐溫拉住了。
“君不見劉存之死?”徐溫低聲道。
張颢心中一凜。
先王行密讨平田覠後,以世子楊渥鎮宣州。後來病重,急令世子前往廣陵接位,又以大将劉存出鎮宣歙。世子欲取其幄幕及親兵以行,存不許,遂罷。
但楊渥繼位之後,便将劉存召到廣陵,殺之。
劉存是唐州人,早年便跟着先王,忠心耿耿。但這種死忠大将,居然被世子洩憤殺了,豈非天大的玩笑?
若僅此一樁便罷了,先王重要的謀士周隐被殺,就更讓人感到心寒了。
周隐是舒州人,性耿直,忠于所事,曾爲淮南幕府節度判官,資曆很老。
先王病重之時,周隐直言楊渥非保家主,建議以劉威權領軍府,俟諸子長成,再歸還大位。
就因爲這句話,周隐便被楊渥記恨上了。
及至攻江西,周隐又言李嗣源、周德威乃北地大将,晉兵骁勇善戰,未可輕圖也。渥不聽,兩戰兩敗,大喪師徒。消息傳回廣陵後,不知道出于什麽心理,又把周隐殺了。
周隐、劉存,一文一武,都是淮南老資格的将官,是先王留給世子的班底,結果就這麽被殺了。
如此一來,老臣人人自危,不知何爲。
徐溫、張颢二人是楊行密委任的托孤之臣,天天跟着楊渥,更是膽戰心驚,生怕哪天也被殺了。
這貨分明就是個睚眦必報的主。以前當世子時,還帶裝一裝的,現在繼位了,那可真是有仇不過夜。惹惱了他,周隐、劉存都能殺,他倆又豈能例外?
說句實話,若非夏人給的壓力太大,不宜内鬥,大夥早他媽不慣着這廢物了。
那邊村人逃走之後,楊渥作勢追了一番,見到幾個老人摔倒在地,痛呼不已的時候,哈哈大笑,策馬回轉。
與徐溫、張颢錯馬而過時,瞥了他們一眼,道:“可是對我所作所爲有意見?”
徐溫、張颢低頭不語。
“哼!”楊渥冷笑道:“我知道伱們看不慣我。既然謂我不才,何不殺我自爲節度使?”
徐溫、張颢一聽,下馬跪倒于地,急道:“殿下誤會了,我等身受先王大恩,豈能負楊氏耶?”
楊渥陰冷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轉了兩圈,道:“過去幾年,你倆屢次壞我好事,這也勸谏,那也阻止,不就多花了點錢,搶了幾個女人,殺了幾個不知所謂的老匹夫麽?見天勸谏,煩也不煩?早晚殺了你們。”
二人連連磕頭求免。
楊渥不答,策馬揚鞭而去。
良久之後,徐溫、張颢二人方才起身。
“怎麽辦?”張颢的臉色有些發白,問道。
徐溫将他拉到一邊,歎了口氣,低聲道:“不能輕舉妄動。邵賊攻滅渤海國的消息,聽聞了嗎?”
張颢點了點頭,道:“去歲破契丹,今歲滅渤海,何速也!下一個,多半就是淮南了吧?”
“十有八九。”徐溫臉色憂愁,煩悶不已,隻聽他說道:“若河東、河北諸鎮尚在有人牽制邵賊,事情倒簡單了。楊渥此人,不似人主,又大失元老之心,殺便殺了,又能如何?但如今不一樣啊,淮北便有夏賊兵馬,若殺了楊渥,人心動蕩之下,可能抵擋洶湧而至的夏賊?”
張颢搖了搖頭,但還是不太甘心,道:“若隻囚禁了他呢?而今兵權盡收于廣陵,元從老将們有幾個兵?況且他們也看不起楊渥,對他更沒好感,若隻囚不殺,撐死了周本、秦斐等人鬧騰一下,大部分人還是會作壁上觀。”
徐溫有些意動,但思慮良久之後,還是否決了:“不可,太冒險了。不過,事先做些準備也是好的。”
“如何準備?”張颢問道。
“前番攻江西,朱思勍、範思從、陳璠三将多有失利,不如想個辦法,讓楊渥對他們起了惡感,趕出親軍。”徐溫說道。
朱思勍、範思從、陳璠是楊渥的親軍将領,徐溫、張颢不能制,不如利用楊渥刻薄寡恩的性格,将這三人逐走,再慢慢控制親軍。
“好主意!”張颢喜道。
徐溫也笑了笑。這隻是第一步,如果成功,下一步就是把城内的東院馬軍調走。
東院馬軍是楊渥精挑細選的壯士,有數千人。有他們在城内,是一個巨大的阻礙。恰好前陣子楊渥覺得馬球場地不夠寬敞,不如勸說他将東院馬軍調出城,軍營充作球場,他一定欣然答應。
“控制了楊渥之後,怎麽辦?”張颢突然問道。
徐溫看了他一眼,道:“先以他的名義誅除異己,把衙軍各部牢牢控制在咱們手中。然後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屬意降了夏人。”
張颢吓一跳,驚道:“降夏?”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辦法嗎?”徐溫反問道:“北地已然一統,南方就剩幾個藩鎮了。杭州錢氏,我看不像能死硬到底的樣子,一旦事不可爲,錢镠有極大可能獻地投降,如趙匡凝故事。福州王審知,多半要步錢镠後塵。廣州劉隐,或許覺得天高皇帝遠,還想抵擋一陣,但他實力孱弱,周圍又多是邵氏親信,很難堅持到底。也就湖南馬殷或許會真心相抗,但說實話,他能抵擋多久?荊南、江西、黔中乃至嶺南西道,四面合圍獨木難支啊。”
張颢沉思良久,不得不承認徐溫的話很有道理。但就這麽降了,卻怎麽也不甘心。
徐溫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也沒說一定就要降夏走一步看一步吧。”
“也是。”張颢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事情比較多,第二章可能要淩晨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