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是上京南面最後一道障礙了。
此城處于山、水之間,地勢艱險,隻有一條山間驿道可通往北方的上京。
也就是說,渤、龍、湖三州自北向南,一字排開,渤州是上京的北大門,湖州是南大門,由一條南北向的驿道貫穿其中。
渤海人在湖州阻截是正确的,總不能把人放到上京城下吧,那成何體統?
但他們高估了自己的實力。或許也是沒辦法了,早死晚死沒有任何區别,還不如拼死一搏,看看運氣如何。
但戰陣厮殺這種事情,因爲好運氣而死中求活、敗中取勝的畢竟是鳳毛麟角。今日下着大雨,其實不太有利于大夏的軍屬騎兵沖擊,已經算運氣不錯了。但步兵陣列而戰,他們依然一觸即潰,敗得很慘。
禁軍十衛兩萬人左右,當場被斬首近五千,俘萬人,隻剩下幾千殘兵敗将,連湖州都不敢守,一路潰回了上京。
而他們的失敗,也極大打擊了湖州守軍的士氣。守軍在刺史散盡家财的鼓舞下,拼命堅守,但也隻堅持了半天,随後便被圍城的鐵林軍、天德軍、侍衛親軍等部聯合攻破。
符存審沒有在此多作停留,當天晚上就派侍衛親軍一部三千人北上,摸黑冒雨前往上京。
主力則休整一晚,六月十四繼續進軍,兩天後抵達了上京城南。而在這個時候,落雁軍也沖破了各種阻截,連拔十餘寨,進抵上京城北,十萬大軍将其團團圍住。
“大諲撰錯過了最後的逃跑機會。”鐵林軍都虞候鄭勇說道:“末将剛剛提審了幾個俘虜,都言渤海國主龜縮城中,惶惶不可終日。”
“城内有多少兵?”符存審問道。
他的目光投注在城西的衛城上面。侍衛親軍比他們早一天抵達,一戰攻克此城,斬首三百餘級,随後又擊退了渤海人的一次進攻,穩穩守住了城西。
衛城附近是大片的禁苑林地,還有渤海王遊樂的行宮,此時都已落入侍衛親軍的控制之中。
“天門軍萬人,加上逃回去的禁軍四千多,不足一萬五千。聽聞渤海國主盡收豪強家奴數千,充入軍中,又至寺廟搜刮錢财發賞,現在應湊出兩萬人了。”鄭勇回道。
“兩萬頭豬罷了!”符存審輕蔑地一笑。
尊重是打出來的。就渤海人那操行,實在無法讓符存審尊重得起來。
話說渤海這個國家,一直學習唐朝,也不管符不符合自己的國情。
初唐到高宗是府兵的高光時期,渤海就學習唐朝,大建府兵。
從武後開始,府兵制逐漸敗壞,以至于玄宗時開始實行募兵制。渤海國因爲慣性,比唐朝軍制改革晚了一些,但這時候也慢慢出現一些募兵了,多設在邊疆軍鎮。
等到安史之亂後,渤海國看到唐朝中央禁軍大顯身手,于是也開始建立“天子親兵”。
唐文宗時期,渤海國主大彜震被封爲渤海王,冊封使王宗禹去了渤海,回來後禀報,說渤海“置左右神策軍、左右三軍、一百二十司”。
你看,連名字都和唐朝禁軍一樣,這學習的無腦勁頭也是絕了,和日本有得一拼,根本不管自己的國情是不是符合。
忽汗海一戰,渤海禁軍大部潰滅,下場也和神策軍差不多,都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速速打制攻城器械,聖人已經動身了,耽擱不得。”符存審命令道。
“大帥,要不要遣人招降?”鄭勇問道。
“大諲撰肯降?”符存審有些不信。
“兵臨城下了,或有機會。”鄭勇說道:“這種少年君主,确實容易慷慨激昂,壯懷激烈,可一旦受挫,也很容易灰心喪氣,一蹶不振。反正不費什麽東西,遣一二死士入城,試探下也無妨。”
“也好。”符存審同意了。
其實鄭勇說得沒錯。大諲撰這種人,長于深宮婦人之手,從小錦衣玉食,不可一世。又因爲年歲不大,經曆的事情不多,心志可能尚未成熟,容易走極端。
未敗之前,充滿幻想,認爲自己能力挽狂瀾,做渤海國的英雄,收獲無數榮耀,威望大增,成爲一代中興之主,史書留名。
慘敗之後,灰心喪氣,所有雄心壯志被擊得粉碎,開始懷疑身邊的每一個人,總覺得他們陽奉陰違,要謀害自己。
這個時候勸降,是有可能成功的。
而大諲撰的投降,也能有效打擊各地官将的士氣,削弱他們的抵抗意志。畢竟這會渤海大部分府州還控制在他們自己手裏,忠于渤海王室的人還很多。讓大諲撰給他們下令投降,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出兵才四個月,真正厮殺不過一個月,這就要滅國了……”符存審真的有點不太敢相信,海東盛國這座看似堅固的房子,隻輕輕踹了一腳,竟然有土崩瓦解的趨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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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在前往敖東城的路上收到了消息。
此時随駕的除了文武百官、宮廷衛士之外,就隻有佑國軍一部萬人。
銀鞍直被一分爲二,一部由儲慎平率領東行,增援秦王邵承節圍攻渤海中京;一部由夏魯奇統率,西返七聖州,增援營州蕃部,圍捕阿保機。
其實阿保機來沒來不太清楚,但契丹人确實突入七聖州境内,燒殺搶掠,煽動叛亂。
飛龍、金刀二軍自西向東,黑矟軍、沙陀兵自南向北,銀鞍直、營州蕃兵、契丹仆從自東向西,開始縮小包圍圈,搜索契丹人的蹤迹,打算圍殺之。
這兩處其實都是次要戰場了,邵樹德也不是很關心。
之所以把銀鞍直派出去,還是爲了攻滅渤海之後打算。
銀鞍直的軍士,并不是普通武夫。他們待遇好,裝備好,身體素質一流,戰力強勁,至少一半人都是死人堆裏滾出來的沙場老手,還有一半是從小習武的豪強、将官子弟。邵樹德又經常督促他們訓練,給他們上課,與他們一起複盤戰術,說是“随駕版”講武堂不爲過。
說白了,這都是軍官種子——事實上這些年也放出去了不少人,仕途都很順遂。
渤海覆滅之後,短時間内局勢不會穩定,必須給地方官員軍政一把抓的權力。這種事,給别人不太放心,隻能從銀鞍直裏面挑人了。這會把他們放出去,給個立功的機會,後面直接任用,也有個說頭。
從這裏也可以看出,邵樹德真正關心的還是渤海上京這個主戰場。
遼東北部打仗的時間窗口短,最多五個月,甚至都不到。他一路上攆着各路軍将的屁股跑,還是爲了給他們施加壓力。
六月二十四日,他抵達了敖東城,此時符存審已圍困上京八天,陸陸續續有些消息傳回來。
使者入城招降,渤海國主大諲撰猶豫不決,并未明确表态。但在看到官員們多欲投降之後,不知道觸動了哪根神經,又不願降了,并且派天門軍抓捕了數名官員,抄家滅族。
可憐這些渤海大族,本來都挺有勢力的,但困守上京城中,再大的力量也沒法調動,被天門軍的武夫們拿捏得死死的。
以威勝軍爲主的東路軍攻克豐州。或許因爲耽誤了太長時間,兼且傷亡不小,安東府兵入城後大肆屠戮百姓。雖然很快被制止,但惡劣影響已經造成了,同時這也讓人進一步認識到了府兵的局限性。
銀鞍直比威勝軍先一步入中京,三戰三捷,不過戰果都不大,前後俘斬兩千餘人罷了。要想拿下顯德府,還得等邵承節的主力過來。
二十五日,休整了一晚的邵樹德在敖東城外打獵,順便接見了一批渤海降官降将。
人數有點多,大概有五六十的樣子,官最大的是西京留守張定保。
他已經被任命爲正八品上的太仆寺典牧令,比起在渤海國的地位,自然不能同日而語,甚至可以說斷崖式下跌,但終究有了出身,也不錯了。
“張卿與大武藝時期的張文休是什麽關系?”邵樹德一邊調試着弓弦,一邊問道。
開元二十年,因唐廷不願殺投奔而來的渤海國王大武藝之弟大門藝,同時資助渤海北部不服管的黑水靺鞨,“幹涉内政”,渤海國遂水陸兩路進兵,伐唐。
其中水路便由張文休統率,他出其不意地在登州登陸,殺刺史韋俊,直到唐廷調集軍隊過來,方才撤走。
這是一次十分成功的跨海登陸突襲,牽制了唐廷的一部分精力。張文休之名,甚至呈送到了玄宗案頭。
“正是先祖。”張定保的腰彎得很低,回道。
“玄宗不能令張文休低頭,朕卻得卿來降,甚好。”邵樹德說道:“不知渤海世族,可還有人願降?”
“陛下會如何安排渤海土族?”張定保問了一句。
“到中原花花世界過日子不好嗎?”邵樹德問道。
“陛下慎重……”張定保剛說半句,便接觸到了邵樹德嚴厲的目光,頓時不敢說下去了。
“張卿想什麽呢?”邵樹德展顔一笑,道:“前唐攻滅高句麗時,李世民怎麽做的?”
張定保面色慘白。
怎麽做的?普通老百姓或許不用遷移,但“上戶”可都被盡數安置到了淮南。三百年下來,淮南的高句麗人安在?一個個都已變成漢人了。
“不要幻想。”邵樹德斥道:“朕出動十餘萬人馬,不除惡務盡,可能走嗎?渤海土族乖乖遷走,朕還能讓他們體面點,若不聽話,朕就幫他們體面。話撂在這裏,達不到目的,朕今年就在渤海過冬。”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張定保自知沒有任何幸理了,于是不再相勸。
“再告訴張卿一件事。大諲撰方寸已亂,在上京城内大肆屠戮忠良,連東平王大澍賢、宰相烏炤度都爲其所殺,公卿士族入獄者更不知凡幾。”邵樹德說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張卿隻需稍稍打探一下,便可知上京之事。”
張定保聽了也十分吃驚。
國主這麽做,完全是在動搖渤海根基啊。他有點不太敢信,但聖人言之鑿鑿,又不像假的,頓時陷入了迷茫之中。
“朕再和張卿說件事。”邵樹德校準完步弓,從壺裏抽出一支箭,四處觀瞄着,嘴裏說道:“昨日得軍報,平海軍戰艦在龍濟港上岸,已奪占縣城。”
張定保又一驚。
他知道平海軍就是大夏的水師。四艘戰艦怎麽着也能載運數百兵丁,突然上岸的話,拿下一座港市還是有可能的。龍原府如今可沒多少兵了啊!
“聽聞張家與慶州窦家世爲姻親,你這便去将龍原府勸降了,如何?”邵樹德說道。
“臣遵旨。”張定保暗歎口氣,應道。
如果真如聖人所說,國主大肆抓捕、屠戮世族的話,渤海就完蛋了。
真的太糊塗了!你的王位到底怎麽來的?不是靠武夫,不是靠科舉考上來的文官,靠的是世家大族啊!屠世家,就是在削弱自己的統治基礎,真的糊塗到極點了。
“嗖!”一箭飛出。
剛剛撲飛而起的雉雞從空中栽落,在地上撲騰了兩下後,不動了。
“若窦氏不降,便是此下場。”邵樹德說道。
張定保已經麻木了。武夫天子,敢說敢做,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還能怎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