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契丹主力大軍的倉皇撤退,契丹衙帳、遙辇可汗城、南樓、東樓、龍化州、紫蒙縣、密雲縣等城池一一陷落。
這些個契丹城鎮,基本沒有經曆大戰就被輕松攻取。
唯一堅持時間較長的,大概也就密雲縣。高佑卿率橫野軍騎兵至此,契丹不降。直到金刀軍一部抵達,兩日拔之。
遙辇可汗城甚至隻堅持了一天,就在黑矟軍及城内倒戈的渤海、漢兵的夾擊下,爲王師攻破。
而在此之前,儀坤州、西樓、越王城、北樓亦被攻取,契丹人持續了三代人的從遊牧轉向半定居的努力,直接被一次清空。
而無法走向定居的話,契丹的強大就隻是一句空話。
七月初三,阿保機帶着已不足十萬的殘兵敗将,抵達了渾河左近。
越往北走,他的心越往下沉。
西樓和越王城沒了,他早有預料。抵達之後,夏人果然從城内沖了出來,三千餘飛龍軍就敢耀武揚威。
遙辇敵剌率軍前出,将其擊退,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阿保機沒敢與他們多作糾纏。即便奪回越王城和西樓又能如何?契丹如今已經守不了城了,這裏隻有一些被荒廢的耕地,一旦定居下來耕作,夏人再打過來,就隻能束手就擒。
離開西樓後,大軍繼續北上。
一路之上,每天都有人逃走,不知去向。甚至還有人發動叛亂,被鎮壓之後,軍心更加渙散。
阿保機懷疑八部丁壯還能不能打?他現在什麽人都不敢信,隻死死攥着可汗親軍、大鹘、小鹘二軍一萬多人,這是他手頭的精銳,也是賴以鎮壓各方的利器。
前往北樓的道路也不順利,夏人越來越多,厮殺一日多過一日。如果說飛龍、金刀二軍還無法對他們造成巨大的威脅,那麽鐵騎軍就很讨厭了。
阿保機曾經調集精銳與他們大戰,将鐵騎軍打痛之後,他們确實不敢正面厮殺了,但依然沒有退去,如同蒼蠅一樣死死跟着。
如此種種,令他失去了耐心。
“曷魯,你遣人來報,說夏人圍了北樓,但方才拷訊俘虜,北樓分明一天就破了,這個事爲什麽不說?”
“牛羊呢?人呢?咱們随軍牛羊不多了,還沒有女人,以後怎麽過日子?”
“曷魯,這次真是你的錯。你判斷夏人要去遙辇城,想要伏擊。結果除了滿嘴沙子外,你吃到了什麽?”
“我不管夏人如何知道北樓的,但現在北樓沒了,牛羊沒了,人也沒了,都去哪了?”
“走吧,不要等了。這裏什麽都沒有,夏人還在後面追呢。”
各部頭人們火氣很大,紛紛指責曷魯。
曷魯百口莫辯,他的親随、部下們也漲紅着臉,羞愧難當。
“夏人若來,我帶自己的兀魯思頂上去,哪怕全部戰死,也絕不逃跑。男兒說話算話,夠了嗎?”曷魯擡起頭,平靜地看着衆人,問道。
“你死有什麽用?你死了,能讓牛羊、丁口回來嗎?”
“别和他吵了,夏人一定把人丁和牛羊都轉移了。我遣人四處看了看,什麽都沒有。”
“我們來晚了,當初就不該打,直接撤到北邊,夏人能追多遠?有那工夫,他們不如去搶渤海國。”
“其實已經追了挺遠了。這幫人,真狠啊,唉。”
衆人吵吵嚷嚷,争論不休。
阿保機卻恍若未聞,他定定地看着北樓。
城頭上站滿了緊張的夏兵,那應是飛龍軍吧?難怪北樓很快就被攻破了。
夏人大規模列編騎馬步兵,委實是一樁創舉。騎戰雖然不行,但數百裏奔襲後,下馬步戰,攻城拔寨,無所不克。
有這些人在,從今往後,契丹很難築城了。即便修好,也會被他們的騎馬步兵攻克。
這個認知,讓阿保機心中更加無奈。他一直認爲,如果不能定居下來,契丹八部是沒有未來的。就像那草原上旋起旋落的部族,稱雄一時,最終煙消雲散。
回鹘那麽強大的帝國,地控萬裏,控弦之士不下百萬,結果被幾萬黠嘎斯人偷襲王庭,直接滅國。這就是遊牧帝國的悲劇,一點韌性都沒有,可以勝很多次,但有時候一次失敗,就導緻了消亡。
要築城,要種田,要耕牧結合,這樣才會富裕起來,才會有韌性。
他還想創制契丹文字,建立體制、法典,這些都必須定居下來才能做到。
如今,到哪裏去尋這麽一處地方呢?
“大汗。”海裏悄悄靠近。
阿保機回過神來,問道:“何事?”
“疊剌帶着自己的部丁跑了。”海裏低聲說道。
“疊剌”是耶律疊剌,阿保機的親弟弟。
阿保機麻木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知道了。
現在逃跑的人太多了,每天都有。而他們逃跑的目的是什麽,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向夏人投降。
其實他可以理解,完全看不到獲勝的希望,前途一片灰暗,家人很可能也被夏人逮住了,不降作甚?
就連他自己……
方才他親自審訊俘虜,得到了一個令他萬念俱灰的消息:月理朵和三個孩兒,早已被夏人轉移走了,不知去向。
好吧,其實是知道的,猜都能猜得出來,和龍宮嘛。但那又如何?再向南打,殺回營州,解救妻兒?
有那麽一瞬間,阿保機自己都想投降了。
他太愛月理朵了,這個草原上的精靈的一颦一笑,都讓他回味無窮,是枯燥冗長的軍旅生涯中難得的一抹亮色。
他擔心月理朵不開心,都沒敢納妾。
他在月理朵出生的地方修建了儀坤州。
他爲月理朵一手組建的屬珊軍提供武器裝備,把最好的奴隸劃撥給她。
他爲月理朵做了太多事……
“走吧。”他歎了口氣。
月理朵不見了,屬珊軍也投降了夏人,每一件事都讓他難受萬分,直欲發狂。
但他不能這樣。
他是契丹八部的大汗,責任重大。有那麽多人誓死跟随着他,即便連番失敗也不離不棄,他又何忍辜負他們呢?
“去哪裏?”海裏問道。
“聯絡撒剌和匣馬葛,咱們向北。”阿保機隻給出了一個含糊的回答。
事實上他也不清楚該去哪,隻是下意識覺得,該彙合另外兩路人馬。
他們加起來有五萬騎、二十萬老弱婦孺,還有他們急需的牛羊馬駝。而且匣馬葛最近大掠渤海,收獲頗豐,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海裏默默點了點頭。
其實吧,那兩路加起來也不如北樓這一路重要。二十多萬老弱婦孺、數百萬牲畜,堪稱契丹的精華。
但被夏人這麽一突襲,大部落入敵手。
這兩日多方打聽,得知有一部分放牧地較遠的氏族偷偷跑了,往烏古部的草場而去,還有一部分奔往霫人故地。但這些人加起來也不過五萬餘衆,聽聞夏人抓了十來萬,那麽還有約五萬人散于各處,惶恐不知所依。
見到大汗親至後,一些人帶着牛羊來投,但終究隻是少數。更多人可能還沒得到消息,這些人不收攏起來,有點可惜了。
“留幾百人下來,悄悄收攏族人。”似是知道海裏的想法,阿保機吩咐道:“此地不宜久留,趁着夏人追兵還沒趕來,走吧。”
“大汗,扶餘尹劉仁恭既不降夏,也不來歸,你看……”海裏又道。
“管不了那麽多了。”阿保機搖了搖頭,道:“我量其必死,等着看吧。”
說罷,策馬而去。臨走之前,看了眼耶律曷魯。
曷魯紅着眼睛,重重點了點頭。
******
建極七年七月初四,邵樹德在銀鞍直、飛熊軍的護衛下,離開和龍宮北上,前往南樓。
浩浩蕩蕩的大軍出現在了草原上,銀盔銀甲,威勢喧天,誇耀着新征服者的武勇。
北伐契丹這一戰,曆時約五十天,根據各部上報的數據,擠一擠水分後,大概斬首近四萬級,俘三萬多人——俘虜人數還在快速增加中。
以上都是契丹丁壯,也就是俗稱的“兵”。
至于老弱婦孺,則已突破二十萬,牛羊馬駝近三百萬。
保守估計,這一戰打掉了契丹一半的實力——軍事意義上不足,但經濟上的摧毀則超過一半。
契丹八部奮三世之餘烈,結果落得這麽一個慘淡的下場,也是無奈。這是硬實力方面的差距,沒有辦法,也怪不了誰。
戰争打赢之後,後面的事情往往更重要。
草原上的戰争,不同于中原内地。他們滑不留手,能跑,會躲,你很難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那麽善後就很重要了。
唐貞觀二年(628),太宗發兵攻突厥。衆突厥部落紛紛來投,充當帶路黨,唐蕃合兵十多萬,共同征讨颉利可汗。兩年後,陰山之戰獲勝,突厥滅亡,降者逾十萬。
但突厥人死光了嗎?并沒有。事實上突厥亡國,九成以上的突厥人還在,草原厮殺,你很難消滅多少人,因爲他們會遷移、會跑路。
随後又出現後突厥,擁衆數十萬,屢降屢叛。
邵樹德以史爲鑒,覺得要好好處置一番。不然的話,焉知不會出現“後契丹”?更何況,如今契丹八部的可汗耶律億還沒死呢。
七月二十,他抵達了龍化州,在此停留數日,接見降順的諸部酋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