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五月下旬正式結束放牧,開始出擊以來,契丹人想盡一切辦法,楮特、疊剌、品三部出動了三萬餘騎,外加差不多同樣數量的附庸兵馬,利用草原廣闊無垠的特征,繞後偷襲夏人的臨時放牧地,生生阻擋了他們二十天左右。
但随着夏人失去耐心,開始不管不顧豬突猛進,這一路的阻擊騷擾,已經有了崩潰的趨勢。
儀坤州的易手,或許是一個标志性事件……
“肉湯來喽!”輔兵們搬來了一個個飯甑,給軍士們分發馬肉湯。
肉不多,但也夠吃。湯裏甚至還漂浮着一些野菜,綠意瑩瑩的,讓一衆吃膩了肉脯、幹酪、奶粉的武夫們饞涎欲滴。
渤海俘虜吞咽着唾沫。
對他們而言,吃肉是不可能吃肉的,奴隸而已,能有什麽待遇?即便是病死、老死的馬兒,肉、皮都要上繳,和他們沒關系。
種出來的糧食,那就更和他們無關了。契丹貴人一一收走,能給他們留下一點糊口的就不錯了。
而當他們還在渤海國的時候,黑水諸部給他們上供食物。比如鄚颉府的豬就很有名,内附蕃部每年都要上供,幾乎不堪重負——鄚颉之豕就一直是渤海國的貢品之一。
地位轉換之快,令人眼花缭亂,難以适應。對一些渤海士人、貴族而言,尤其如此。
這就是亡國奴的下場,悲哀且現實。
“要想吃肉,首先要會殺人。”李紹榮端着木碗,大口吃着,還有閑心調戲一下正在堆柴煮肉湯的渤海俘虜。
嗯,飯是渤海人做的,但沒他們份。
“這個世道,種田不成,做買賣不成,什麽都沒有殺人來得快。”李紹榮笑道:“你看,契丹人把你抓來,你不敢反抗,隻能吃紅腐糜子。我敢殺契丹人,就能吃肉,學到什麽了嗎?”
渤海人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怎地,默不作聲。
“我知道你聽得懂。看你細皮嫩肉、笨手笨腳的,以前沒吃過苦吧?”李紹榮說道:“你不如脫了褲子,軍中有些同袍好這口,你去讓他們樂一樂,吃肉不成問題。”
渤海人臉色漲紅,顯然是聽懂了,但他沒敢發作,依然仔細熬煮着肉湯。
“儀坤州的渤海人都沒種嗎?唱曲的,彈琴的,畫畫的,雕刻的一大堆,多才多藝啊,就是沒一個能上陣搏命的。”李紹榮嗤笑道:“在渤海五京,你們這些人或許能賺個仨瓜倆棗,有的可能還很有名氣,但我告訴你,不會打仗,不夠勇武,你們的女人就隻配給契丹人玩,你們也隻配給契丹人當奴隸。主人想玩你的妻子就玩你的妻子,生的孩子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你說你有什麽用?”
興許是不堪羞辱,此人霍然起身,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哦?”李紹榮有些驚訝,他喝完最後一口湯,将碗放在地上,問道:“想通了?總算還有點男兒血性。我給你一杆木槍,再給你一匹馬,敢跟我們去尋契丹人晦氣嗎?”
“我要告密。”渤海人憋了半天,說道。
圍坐在地上吃肉喝湯的鐵騎軍武士們哈哈大笑,都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
懦夫最讓人瞧不起,不敢一刀一槍博取富貴,非要用投機取巧的告密方式,如何讓人看得起你?
李紹榮止住了衆人的嘲笑,問道:“你能知道什麽秘密?莫非是述律平在儀坤州偷人了?”
“和述律平有關。”渤海人說道。
李紹榮臉上的笑容止住了,問道:“說來聽聽。”
“這裏人多眼雜,不方便。”渤海人有些爲難。
“我看你是欠打!”
“跟他廢話作甚?一刀宰了吧。”
“宰了宰了!渤海俘虜好幾千,不缺他一個。”
李紹榮起身,将渤海人拎到一邊,摸出腰間的匕首,道:“你最好知道點什麽。不然的話,我就用這把小刀割下你的頭。小刀割頭,你知道這是什麽感覺嗎?”
渤海人咽了口唾沫,道:“我知道述律平在哪裏。”
李紹榮呼吸一窒。
媽的,沒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要用這種方式求得上進?
“講下去。”他聲音平靜地說道。
“述律平去了北樓,跟着一起去的還有回鹘述律部、楮特、品部的老弱婦孺。”渤海人說道。
“北樓?你诳我?”李紹榮一把将其撞在牆上,逼問道:“契丹隻有東樓、西樓、南樓,何時出來個北樓?”
渤海人被撞得七葷八素,穩了穩心神後,說道:“北樓剛起沒多久,你們不知道是正常的。北樓在渾河(霍林河)北岸,離此兩方,契丹人以四百裏爲一方,兩方就是八百裏。如果搜羅馬匹,快速奔襲而至,或有斬獲。”
“你怎麽知道的?”李紹榮瞪着他,問道。
其實他心中已經有些相信了,但還是要再三确認。
八百裏長途奔襲,可不是開玩笑。即便一人三馬,邊放牧邊前進,也得四五天才能到。更關鍵的是,八百裏這個範圍大着呢,渾河北岸的地方也不小,具體位置呢?萬一迷路了呢?這都是不得不考慮的事情。
“我妻子被遙辇氏貴人咄于帶走了,臨走之前,她私下裏和我說的。”渤海人一臉哀容地說道。
李紹榮更信幾分,心中暗歎女人誤事啊。
“走,随我去見軍使。”李紹榮拉着他向外走。
渤海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這軍校的心地倒不錯,居然沒有獨吞功勞,還給他露臉立功的機會。
“該是你的,誰也不會昧了。若連這點規矩都不講,還怎麽治軍?”李紹榮像拎小雞一樣拉着他,說道。
“這天下合該你們得……”渤海人一臉歎服。
鐵騎軍軍使折嗣裕正在接見一個重要人物。
“一路躲躲閃閃,可見着你們了。”韓延徽大口嚼吃着粗砺的馬肉,不住地歎氣。
他衣衫破舊,滿臉風塵之色,手上有大小不一的傷痕,據他說是在草叢中躲避契丹人時被劃破的。
作爲紫蒙縣錄事,他是最早一批跟着述律平北撤的人員之一——是的,普通老百姓不撤,但作爲被阿保機夫婦看重的漢官,韓延徽、韓知古、韓廪等人,連帶着受他們庇護的蕭敵魯,全都得到了撤離的機會。
北樓荒涼無比,隻有一座粗粗築起的土城。一下子湧過去了二十多萬人,可想而知混亂的程度。
而這其實不算什麽。混亂麽,管一管就行了,屬珊軍算是有點戰鬥力的,挑選的都是述律部精壯,或俘虜中擅長技擊者,鎮壓土雞瓦狗不成問題。
困難之處在于物資短缺。
走了這麽長的路,牛羊掉膘掉得厲害,這會都在養着,下不了多少奶,因此一時間食物短缺,很多人饑一頓飽一頓的。述律平下令宰殺了一些瘦弱的牲畜,但這完全是飲鸩止渴。在緩過勁來之前,不知道要餓死多少人。
韓延徽就趁着這股混亂勁拔腳開溜,一路南下。運氣還算不錯,躲過了契丹人,然後又等到了鐵騎軍不管不顧,大舉東進的機會——如果再晚來幾天,他不是餓死,就是跑出去尋找食物了,很可能擦肩而過。
“我本欲前往西樓、越王城,如今看來,北樓或許更好?”軍使折嗣裕看向他的副手劉子敬,問道。
“别去西樓了。”韓延徽用力咽下一塊肉,道:“那裏已經人去樓空了,什麽都沒了。越王城離西樓不遠,可能還有點人,不過他們有城池,貴軍或不太方便。”
“先去西樓看看也無妨。縱然讓契丹人發現,溜走通風報信了。北樓那麽多壇壇罐罐,一時半會又能逃多遠?”劉子敬說道:“都是順路的事,不過重心确實該放在北樓那裏。”
草原之上,地域遼闊,渺無人煙。最大的問題是如何發現敵人,一旦發現,基本意味着死亡,這就是草原争鬥的殘酷之處。
但難就難在發現上面。
打個比方,二戰時期,海軍艦隊離港厮殺。雙方的指揮官都會從航母上起飛大量的偵察機,四處搜尋敵人的蹤迹。
誰先發現敵人,誰就占了先手,然後魚雷機鋪天蓋地地飛了過來,對敵人發起攻擊。而在這個過程中,遭受突襲的一方是十分被動的,損失往往會非常大。
如今韓延徽既然提供了契丹人的蹤迹,那麽殺奔過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折嗣裕思考片刻,正待下令之時,親兵來報,李紹榮求見。
見到李紹榮帶着一位渤海俘虜進來的時候,折嗣裕、劉子敬二人還不覺得什麽,但當聽到這位渤海人又複述了一遍之前講過的話時,二人相對而視,哈哈大笑。
得,這事互相印證,假不了了。
韓延徽目瞪口呆。
他拼死拼活傳出來的“絕密”消息,竟然已經被一個渤海俘虜給透露了。
“二位将軍,咄于确實在北樓。他之前是遙辇氏痕德堇可汗的親信,西樓虞人,後投靠了阿保機,被派到儀坤州當官。”韓延徽補充說道。
折嗣裕不再猶豫,立刻下令點檢馬匹,同時遣信使西進,尋找梁漢颙。
突襲北樓,光靠他們騎兵是成不了事的,必須讓飛龍軍或金刀軍參與進來。但不管怎樣,這都是一樁大功,值得慶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