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六年七月初七,鎮州,大雨。
坑坑窪窪的街道上,到處是淩亂的帳篷、飯甑、器械和其他物資。
武夫們盡可能将身體縮在牆角,躲避着鋪天蓋地襲來的暴雨。
沒什麽躲雨的地方了。
房屋被拆得七零八落,變成了修補城牆的材料。僅有的一些還算完整的房屋,也堆滿了各種緊要物事,如傷藥、粟麥、弓弦等等。裏面還隐隐傳出婦人的哭嚎聲,那都是城内高官大将、世家大族的家眷,無論老少美醜,盡數被擄走,給士兵們發洩之用。
夫子們擡着擔架,将一具具屍體拉走掩埋。
地方不夠,衆多屍體隻能擠一塊了。仔細瞧瞧,扔屍體入坑的時候,似乎還有微不可聞的痛呼聲。
可能還沒死透吧,沒人在乎了,早上路也好。
雨越下越大,漸漸彙成了溪流。武夫們泡在溪水之中,幾乎沒半點反應。
麻木久了,就這個樣子。
城頭上突然響起了猛烈的厮殺聲。牆根下的武夫們終于有了點動靜,有人起身,檢查器械;有人仍然靠在那裏,但雙眼大睜,東張西望;有人則閉着眼睛假寐,仿佛天塌下來也不關他的事一樣。
“起身!起身!”将校們氣急敗壞地走了過來,大吼道。
士兵們怨聲載道,慢慢騰騰地起身。
衙城那邊也有動靜了。城門吱嘎一聲打開,節度使王镕在親随的護衛下,站在門口,遠遠看着。
他是鎮州名義上的主人,但又是一個被圈在衙城之内不敢出來的可憐人。他甚至連守衛衙城的衙兵都不能信任,終日戰戰兢兢,三十四歲的人,卻一夜白頭。
他完全可以想象到自己的命運。
怪誰呢?誰都怪不了。
隻能怪這個世道吧,讓人沒有選擇,人不人鬼不鬼的,最後走向毀滅。
是的,你清晰地預見到了後果,但無力改變,隻能看着它一步步走向最壞的結局。這種滋味,隻有身處其中的人才懂。
“回去吧。”王镕無力地歎了一口氣。
衙兵們也沒了往日的嚣張。
殘酷又漫長的戰鬥,已經磨滅了他們的桀骜。很多人下意識感到了害怕,但似乎晚了。
“城破了!城破了!”
“夏賊沖下來啦!”
“弟兄們,拼了啊!”
“他們不會放過咱們的,殺!”
内城城牆之上,已經站上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們渾身裹滿了泥巴,一臉憔悴疲倦的模樣,但雙眼之中兇光畢露,舉着器械沖殺了下來。
在城牆根休整的趙兵也不再無動于衷了。很多人不用軍官吩咐,自發地集結起來,開始了最後的抵抗。
攻城的夏軍也知道到了關鍵時刻,果斷許下重賞,投入了輪換部隊。
侍衛親軍是第一波增援過來的。經曆了長達一年的戰鬥,他們的成長非常迅速,再加上邵樹德舍得給他們好裝備,訓練也是由沙場老手負責,因此戰鬥力并不弱。
在最先沖下城的兩百多武威軍士卒盡數戰死之後,他們頂了上來,将同樣已是強弩之末的趙兵一沖而散。
大街小巷之中,還有成德軍官帶人趕來增援。
侍衛親軍驅趕着潰兵制造混亂,正面死死頂住,同時分出一部分人手,沖到城門邊,将殘存的十餘趙兵砍死。
“吱嘎!”城門被打了開來。
“快殺了他們!”衙城内的成德衙兵幾乎全湧了出來,瘋狂地攻擊突入城内的侍衛親軍,試圖阻止他們打開内城城門。
但已經晚了。等候許久的控鶴軍士卒一擁而入。
他們手持長槊,陣列而進,不可阻擋。
侍衛親軍也殺出了性子,殘餘的百來人趁着趙兵心神恍惚的當口,奮勇沖殺,直接殺到了衙城門口,将幾個試圖關城門的賊兵擊殺。
“撲通!”王镕被幾名侍衛親軍士卒按倒在一個水坑内,狼狽無比。
事實上他根本沒有抵抗,也沒有逃。哀莫大于心死,說的就是此時的王镕。
“王镕?”控鶴軍左廂兵馬使華溫琪趕了過來,看着被軍士們五花大綁的王镕,歎道:“押下去,審問一番後,送往晉陽。”
說完,又親自帶隊進了衙城,控制管衙、府庫、趙王府等重要地點。
衙城内已經不存在成建制的抵抗了。能各自爲戰已經算是勇士了,大部分人四處躲藏,指望逃得一死。
但這是徒勞的。接下來肯定會全城大索,每家每戶都要過關,不可能藏得住。
到了當天傍晚,邢州行營都指揮使盧懷忠也入城了。
差不多圍攻了一年,終于将河北大地上最後一個頑抗的釘子給拔除了。
王镕支援朱全忠,支援李克用,替郓、兖、齊三鎮擋刀,與盧彥威聯合起來大掠棣州,王師攻伐滄景、幽州、易定三鎮時,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出兵出錢,非常賣力。
或許在易定被滅之後,他是有投降的打算的,但在此之前,他可未必願意降,一直是死硬的河北藩鎮之一。
自己貪婪也好,控制不住武夫也罷,總之他頑抗到了最後,隻有死路一條。
“盧帥,成德被讨平了。”武威軍副使李一仙站在他身後,滿臉笑容地說道。
“是啊,讨平了……”盧懷忠看着一片狼藉的鎮州城,仿佛看到了滿目瘡痍的河北大地。
“傳令各營,約束士卒,不得濫殺百姓。”盧懷忠下令道。
他不擔心武威軍,他擔心的是那些素質良莠不齊的各道州兵土團,擔心他們洩憤殺人,肆意劫掠。
艱難以來,朝廷、藩鎮之間的戰争數不勝數,不管仗打得多殘酷,還從來沒有過屠城這種惡性事件。
你可以說武夫桀骜不馴,喜歡錢财和女人,但像秦末、漢末那樣洩憤屠戮、殘民以逞的事情,還真不多,這挑戰了武夫們的道德底線。
真正破壞規矩的,反倒是打着官逼民反、替天行道旗号的黃巢、秦宗權之流。
盧懷忠不希望自己成爲百多年來屠城第一人。
“給晉陽發捷報吧。”心情放松之下,突然間感到有些累。
不是身體累,是心累。打打殺殺三十年,他有些厭倦了。
何時才能得真正的太平?
他又看了看不遠處興緻勃勃的軍士們,他們一定在談論此番能得多少賞賜吧?
唉,有這種興頭,或許短時間内真的沒法太平。像他一樣厭倦了殺戮的人,終究還是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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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傳到晉陽時,邵樹德正在與二郎邵承節商談蜀中之事。
虛歲二十二的嫡長子看起來成熟了很多。
雙手之上,布滿老繭,尤其是手掌心與食指,繭尤其厚,這是長期拉弓射箭的标志。
皮膚變黑了不少,也粗糙了很多。武夫在外行軍,風吹日曬,又怎麽可能是一副小白臉的模樣?
眼神之中能看得出堅毅、決斷。這不奇怪,指揮大軍厮殺,你就得要做決定,有時候最可怕的不是做出的決定是對還是錯,而是猶豫不決,不敢做決定。再考慮到他經常行兵用險,很顯然是個有主意的人。
邵樹德也不知道此時是什麽心情,非常複雜,他甚至不願深究,不願掀開心底最裏層的那部分。
明明是你着意培養的接班人,他做得大體尚可,建立起了初步的威望和功勳,你到底在擔心什麽?
邵樹德決定回避這種無聊的情緒,轉而問道:“江西兵戈再起,淮軍連續攻城略地,朕欲委你兄長爲帥,總督各軍擊退淮人,你覺得如何?贊成嗎?”
他很想知道兒子的回答,也是他對兒子的考驗。
贊成邵嗣武爲帥,理由是什麽?
不贊成邵嗣武爲帥,理由又是什麽?
“兒不贊成。”邵承節直截了當地說道。
邵樹德心中一緊,不動聲色地問道:“爲何?”
邵承節略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說道:“兒覺得大哥領兵打仗的本事太差,他幹不了。”
邵樹德愕然。
他是真的沒想到,二郎是這麽個答案。
他也不知道該喜還是憂,于是又問道:“如果朕一定要委任他爲帥呢?”
“那也無妨。”邵承節說道:“大哥勝了,自無問題。如果敗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平盧、保甯等軍,心思叵測,望之不似純人,死就死了吧。大不了兒親自領兵挂帥,去把淮南、江西都給讨平了。”
邵樹德久久無語。
他是沒想到,二郎這麽自信……
如果大郎不服二郎當皇帝,起兵造反,你也有信心一股蕩平?
他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又好像得到了。
這個二兒子,是真把他這個老江湖給整不會了。
“你有這份意氣,倒是好事。”邵樹德笑道:“蜀中情況如何?”
“西邊羌人屢屢鬧事,雖被讨平,但并未真正心服,将來還會有亂子。”說起自己奮戰數年的地方,邵承節便滔滔不絕了,隻聽他說道:“故邛南鎮南邊,許多蠻獠結寨自保,不服王化。兒讨過一次,斬首千餘級,蠻獠求和,但卻不肯編戶齊民。若無父親召喚,兒準備複驅大兵,再讨之。就是那裏地形複雜,山高林密,太麻煩了。補給也很艱難,軍中多發疫病,兒還得想個好法子。”
讨!讨!讨!邵樹德聽得有些懵,問道:“除了進剿之外,可曾想過其他法子?”
“先打服了再說。不服再打,打到服爲止。”邵承節說道:“願意編戶齊民之後,兒再給那些蠻獠頭人一些官位。”
還好!邵樹德暗暗松了一口氣,知道打一巴掌給顆甜棗,不是滿腦子肌肉的武夫,于是笑道:“你能這麽想,爲父就放心了。先回北平府見見你娘親吧,餘事日後再說。”
“是。”邵承節應下了,旋又問道:“阿爺,兒想去潞州看看。”
“速速滾回北平。”邵樹德一拍桌案,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