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風在身後呼嘯而去。
遼闊的草原山嶺之間,金城鎮已遙遙在望。
邵樹德一夾馬腹,馬兒哀鳴一聲,奮起餘勇向前奔去。
李存勖緊抿着嘴唇,默默跟上。
陳誠滿臉風霜之色,暗歎一聲,咬牙跟了上去。
“陛下!”柔州行營都指揮使梁漢颙站在金城鎮東門外,大禮參拜。
邵樹德點了點頭,問道:“情況如何?”
“晉王于三日前薨逝,李家人打算歸葬代州。”梁漢颙回道。
李國昌曾短暫出任代北節度使,死于任上,葬于代州郊野。
“随我入城。”邵樹德翻身下馬,向城内走去。
梁漢颙張了張嘴,最終沒敢勸阻。
銀鞍直指揮使儲慎平帶着數百人搶先一步入城。
城内已經來了不少人,大部分都是從附近的忻、代二州趕來的河東将官,他們帶着随從,居于北半部分。
南城則來了不少飛龍軍将士,都是梁漢颙的部下。
兩方見了面也隻是點頭示意,至多簡短寒暄一下,沒有太多的交集。
銀鞍直武士排成整齊的隊列進入北城,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邵樹德換了一身素服,在親随的護衛下,緩緩來到李家老宅之前。
“陛下,宅内多有河東将校,恐有喪心病狂之輩…………”飛龍軍副使薛離站在門口,猶豫道。
“讓開!”邵樹德推了他一把,當先而入。
薛離的聲音不小,院内的人都聽見了,下意識停下了手裏的活。
跟在邵樹德身後的李存勖怒瞪了他一眼,直欲罵人。
“這裏都是兄長的愛将,誰人會害朕?”邵樹德說道。
他走到一人身前,問道:“你欲害朕耶?”
“末将相裏金,參見陛下。”此人被邵樹德一瞪,下意識後退半步。
邵樹德繼續向前走,又看着一人,道:“你欲害朕耶?”
“末将白奉進,參見陛下。”此人慌忙行禮。
邵樹德已經站到了正廳前面,轉身對仍跟着他的銀鞍直武士道:“待在外面。亞子,随我進來。”
李亞子快步跟上。
夏魯奇、元行欽、儲慎平、種彥友四人亦舉步跟進,邵樹德的話不是對他們說的。
進入靈堂後,邵樹德四下掃了掃,除了李家之人外,廳内還有十餘将吏,應是跟随李克用而來的幕府高官了。
“陛下。”晉王妃劉氏上前,行了個禮,滿臉哀容。
“嫂嫂。”邵樹德回了個禮,問道:“兄在何處?”
劉氏擦了下眼淚,将邵樹德引到西南角,掀開了白幔。
白幔之内,上挂懸重,下面鋪着一張斂床,李克用躺在上面,用布衾蓋着。
劉氏跪坐于地,輕輕掀開布衾。
邵樹德亦跪坐于對面,默默看着李克用已經凝固的面容。
李存勖跌坐在地,嚎啕大哭。
“弟來遲矣!”邵樹德輕輕拉起李克用冰冷的右手,歎息良久,眼眶已是微濕。
“來之路上,風吹雁急,一叫一回首。松柏嗚咽,聲聲在耳邊。弟知不妙矣,星夜來奔,不想還是晚了一步。”
“昔年華嶽寺之盟,相見甚歡,旋鴻池之會,仿如昨日。本想再會有期,不意死生二分。兄去何急也!”
劉氏聽了,再度啜泣。
河東将吏聽了,也感傷不已。
真心不真心,他們看得出來。邵樹德貴爲大夏天子,徑入靈堂,眼中隻有亡兄,而不顧己身,此非真耶?
言辭之間,懇切不已。他們作爲旁人聽了,也心有所感,甯不真耶?
晉王得天子星夜奔喪,這輩子值了。
“弟向小孑然一身,驟得義認,喜不自勝。打拼半生,鬓發已蒼。方要同享富貴,兄卻欲委山岡,何恨也!”
“兄之去也,獨留弟于世上,而後靜思傷情,恸哭風霜,何痛也!”
“弟亦已近歸途矣。從今往後,不驚春物少,隻覺夕陽多。何哀也!”
邵樹德說着說着,已是泣不成聲。
劉氏抹了下眼淚,輕聲解勸。
李存勖也起身攙扶,雙眼通紅。
邵樹德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猶自說道:“箭已折,弓何用?嗚呼哀哉!”
“叔叔身系天下,且節哀。”劉氏哭勸道。
“陛下節哀!”河東将校同聲勸道。
邵樹德收拾了下哀容,随劉氏、李存勖離開了斂容處,又躬身行禮道:“嫂嫂亦節哀。兄長可有遺言?”
劉氏點了點頭,将沙陀三部之事告知。
邵樹德聞言感歎不已,道:“兄長一片真心,弟又怎可辜負?沙陀三部,今後當視爲腹心,擔綱大任。”
劉氏放下了心,稱謝不已。
“此間可有難處?嫂嫂但講無妨。”邵樹德想了想,又問道。
劉氏哽咽道:“如今也無甚難處,就等大斂、殡葬了。”
斂者,斂藏不複見也。小斂用衣衾遮住死者,大斂将死者放入靈柩。
古禮,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
斂,一般在死後三日,“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
殡,停棺待葬。殡期不定,少則停棺數日,多則數十年。
前唐“永淳二年十二月,帝(唐高宗)崩于貞觀殿……文明元年八月,葬于乾陵。”
今日已是李克用薨逝後的第四天,小斂已過,明日就要大斂入棺,然後運棺回代州,八月底下葬。
當然,以上都是古禮。
太平盛世之時,天子、王公的葬禮會這麽操辦,比如唐高宗。但亂世之中,很多環節省略了,未必會停棺那麽久,很多都是直接落葬,就看主家怎麽選擇了。
聽劉氏這麽說,邵樹德點了點頭,道:“兄長歸葬代州,宜令沿途州縣官、僧道、将吏、百姓于州府門外,素服序立。另者——”
他找尋了一下,見陳誠也進來了,便道:“陳侍郎,即刻傳朕旨意,追封吾兄爲晉王。以鴻胪寺少卿裴冠爲告哀使,分遣官吏至各道州、藩鎮、屬國,令其派員至代州赴喪。”
說完,又寒聲道:“值此之際,治喪爲頭等大事。若有宵小趁機作亂,朕絕不輕饒。此等喪心病狂之輩,人人得而誅之,無論是誰,殺之有功無罪。”
“臣遵旨。”陳誠立刻應道。
“臣遵旨。”靈堂内大部分河東将吏還沒反應過來之時,瓶形關鎮将劉琠跨前一步,大聲應道。
“臣遵旨。”陸陸續續又有十餘人上前應道。
“臣遵旨。”到了最後,大勢裹挾之下,即便心中再不情願,所有人也隻能出列相應。
“今日能來的,都是赤誠忠貞之輩。”邵樹德說道:“諸将吏各安其位,莫要憂心。而今治喪要緊,餘事都可放一放。待喪事完畢,另有封賞。”
說罷,又對劉氏行了一禮,然後緩步走出了廳堂。
靈堂外的銀鞍直武士已等得焦急,見聖人出來,暗松一口氣。
大門外的梁漢颙見了,又狠狠踹了一腳跪在地上的薛離,道:“算你小子走運。今日若出點事,你就隻能陪河東上下一起死了。”
城外不遠處,飛龍軍主力已經全員披甲持械,蕃兵丁壯也上了馬,就等命令了。
薛離從地上爬了起來,嬉笑道:“都頭,聖人洪福齊天,怎麽可能出事。”
梁漢颙看了一眼正在院内與李襲吉等人交談的邵樹德,歎道:“這就是聖人能得天下的原因。”
院落之内,邵樹德拉着李嗣源的手,道:“旋鴻池一别,二十餘年未見侄男了。從珂在鎮州,兩次殺敗出城之趙兵,骁勇難敵。也隻有侄男這等英武之人,方能教導出這種猛将。”
李嗣源沉默片刻,方歎道:“今日一見陛下,頓覺風采更勝往昔。”
他這是話裏有話了,邵樹德聽得出來。
“朕素知侄男爲人,有何疑懼?”邵樹德拍了拍李嗣源的肩膀,道:“而今天下尚未歸于一統,侄男大有用武之地。”
李嗣源有些感動,顫聲道:“臣謝陛下信重。大人已去,今後唯叔父馬首是瞻。”
邵樹德滿意地點了點頭。
李克用最後時刻的安排,讓他刮目相看。
将沙陀三部托付于他,手握重兵的李嗣源也聽從命令輸誠。最讓他感慨的是,許是知道長子李落落沒那個能力,因此沒有給他任何權力,言語之中完全讓他做個富家翁了。
義兄看透了我啊!
李落落、李嗣源、李嗣昭、李克甯等人,無論誰繼承河東大權,都會讓他疑忌,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這不是刻意針對誰。即便是他起家的關西集團,内部出現二号人物的話,也會遭到他無情的打壓。
若真爲自己人好,就該滅掉他們不該有的念想。河東,早就沒有反抗的能力了。抱團抱得越緊,死得越快。
出得院門,外間已是滿天繁星。
“世人誰不死,少壯能幾時?”邵樹德忽有所感,心中緊迫更甚。
眼下河東的局面,雖說降者如雲,但要徹底料理完畢,還得花不少時間。本想今年就對阿保機動手,看來又得往後推了。
邵樹德長籲一口氣,奔喪一回,心緒波動不小。
“賢者爲生民,生死懸在天。謂天不愛人,胡爲生其賢。謂天果愛民,胡爲奪其年。”邵樹德心中默念:“我是天選者,我來這裏是有原因的,又怎能早死?”
遠處的大軍已經紮下營盤,銀鞍直武士次第彙聚而來,簇擁着邵樹德往軍營而去。
人一生之中,有很多個坎要過。你可以多花時間慢慢磨過去,也可以快速取巧一躍而過,今天已經跨過了最後一個大坎,甚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