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州城西的大營内,緊張的交接正在進行。
關内道州軍都指揮使李柏帶着大批兵馬,從北城開赴西城,接替防務。
佑國軍軍使丁會剛剛接到命令,彙合鐵林軍符存審部,向西入井陉。
丁會是“文化人”,當然知道這份命令意味着什麽。
井陉這個地方,可真是河東咽喉之一。
秦始皇十八年,攻趙,王翦下井陉。
三十七年,始皇崩于沙丘,秘不發喪,又從井陉抵九原。
韓信擊趙,亦下井陉。
安史之亂時,河東、河北軍隊亦反複進出此通道。
這麽一個“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李左車語)的咽喉要道,居然讓人随意進進出出,實在不應該。于是,唐肅宗乾元年間于井陉置承天軍(今娘子關西南),算是将這個咽喉要道給堵上了。
要從井陉入河東,必過承天軍。那麽問題來了,晉兵讓你過嗎?
“軍使,聖人既有令,通關當無礙。如今河東這個樣子,守軍多半也無鬥志,半推半就降了也不稀奇。”副使孔勍走了過來,說道。
“你說得也有道理。”丁會說道。
手底下滿打滿算就一萬兩千人了,實在不想再起戰端。如果能和平解決,那真的再好不過。
本錢,誰都不會嫌多的。
“接應使到!”遠處馳來十餘騎,領頭一人赫然便是剛被任命爲井陉承天軍接應使的符存審。
“丁将軍!”
“符将軍!”
二人相對見禮。
“兒郎們可已集結完畢?”符存審馬鞭遙指已在曠野中列好陣的佑國軍武士,問道。
“佑國軍皆在此間了。”丁會答道。
“那就請丁将軍揀選精銳爲先鋒,晝夜兼程,趕往承天軍。”符存審下令道。
“孔勍!”丁會也不猶豫,直接喊道。
“末将在。”
“你領兩千精兵,當先開道。”
“遵命!”
孔勍是丁會老部下了,也是沙場宿将,聞言立刻點了兩千戰兵,打着旗号西行,直奔井陉縣。
“符将軍,鐵林軍……”丁會遲疑道。
“聖人有令,鐵林軍亦要西行。”符存審點了點頭,解釋道:“其實并非要戰,承天軍鎮将李承約本燕人,早有降意。我軍兵至,則開城請降矣。”
“那守軍是否願意降?”丁會問道。
這年頭一座城降不降,守将說的可不一定作數,還得大頭兵們同意才有用。
“承天軍将士半爲燕人,亦願降。”
“如此,大事濟矣!”丁會笑道。
笑完,又回頭看了看高大的鎮州城,呸了一口,道:“這鳥城,坑死老子了。待料理完河東,再來收拾王镕。”
“料想那時鎮州賊子也灰心失望,無甚戰意,可一鼓而破。”符存審說道。
鎮州、太原之間,四五百裏的距離,過了承天軍,再無雄關險隘,可輕松開至晉陽城下——如果你忽略沿途河東州縣的話。
事實上,符存審也很好奇。當他們這三四萬大軍開過去時,河東軍民會是什麽反應。
主動進攻?作壁上觀?還是據城死守?
沒有人能回答,一切都得邊走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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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州城頭,王镕手扶女牆,死死看着城西夏軍的營壘。
這會是戰鬥的間隙,相對比較平靜。不然的話,王镕也沒那個心情上城頭鼓舞士氣——鼓舞個雞兒!
“夏人要去哪?”王镕看了半天,不得其解,問道。
“向西的話,必去井陉縣、天長鎮。”判官周式很肯定地說道。
“天長鎮……”王镕嘴裏發苦。
那是他的傷心地。
天長鎮就是他重修的,爲了堵住從井陉下山的晉軍。前唐末年,晉軍圍攻天長鎮,他率軍三萬救援,結果在叱日嶺爲李克用大破,損兵折将。
當年的李克用,叱咤風雲,勇不可當。剛剛吞并了昭義鎮全部,随後把目光放在了成德鎮身上,與義武軍王處存聯兵合攻,若非幽州李匡威來援,可能會讓李克用進薄鎮州城下。
但這才過了十來年,風雲變幻,世事無常。李匡威已然不知道死在哪個荒郊野嶺,李克用也一病不起,留下他艱難應對,左支右绌,甚至連投降都做不到。
“過了天長鎮,六十裏至娘子關故城,再十裏至承天軍城,夏人這是奔河東去了。”周式搖了搖頭,道:“他們如此笃定,定然已安排好了一切,大帥……”
“我看得出來。”王镕默默說道。
他甚至懷疑,李克用是不是已經死了,河東勢力土崩瓦解。承天軍鎮将李承約急着投靠新主,引夏兵入河東,搶占晉陽。
轉念一想,邵樹德似乎不需要搞得這麽複雜。晉王之子李存勖就在北平,邵樹德以女妻之,待之甚厚。夏、晉兩家,本來就勾勾搭搭,私下裏不知道多少聯系呢。
夏人此時西進,莫非已經确切掌握了什麽消息?
王镕沒心思再看了,領着周式下了城頭。
城内死氣沉沉。武夫們斜倚在城牆根下,一個個默不作聲,臉色麻木。
王镕就當沒看見他們一樣,一路回到了府邸。
“能否再解勸一下諸軍?”王镕煩躁不安地問道:“這樣與夏人硬頂,有甚意思?玉石俱焚罷了。連日攻城,我軍固然苦不堪言,但夏人的傷亡遠甚于我。若讓他們打出了真火,一旦城破,恐有不忍言之事發生,何必呢?”
周式不說話。不是他不贊成王镕的話,而是不敢。
去勸那些精神緊張乃至神經兮兮的武夫?周式的膽子還沒那麽大。萬一被人宰了呢?這又不是沒發生過。
“大帥,此事甚是棘手。”周式推托道。
王镕的臉色冷了下來。
他當然知道周式擔心的是什麽,但眼下這副處境,他也是真的沒人可用了。若真等到城破那一天才降,他是不可能有什麽好下場的。
“唉!”王镕重重地錘了一下桌案,道:“若李克用故去,北地再也無人可與我聯手,如之奈何?”
周式見了有些不忍,安慰道:“大帥,正所謂天無絕人之路,仔細想想,其實還是有辦法的。夏人還在攻城,軍士們抵擋得甚是辛苦,再打上幾個月,願意投降的人就開始出現了,屆時或有轉機。”
“承你吉言吧。”王镕有氣無力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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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沒有第一時間離開。
他先至盧懷忠大營,吩咐了下一階段的戰略規劃,即暫停不計傷亡的強攻,改以圍困爲主。其次,鐵林、佑國二軍抽走後,圍城軍力大減,戰鬥力也有所削弱,需得謹防趙人出城偷襲。
最後,他給盧懷忠吃了一粒定心丸:勿要心急,待朕收拾了河東,鎮州易破耳。
三月十五日,他帶着銀鞍直一路向北,抵達飛狐陉南口,于此等待火速趕來的天雄軍左廂。
他去河東,當然不可能什麽都不帶。那不是勇,而是傻。即便李克用對他沒惡意,你能保證所有晉人都沒惡意嗎?
事實上,早在十二日晚上,他就已經通過五百裏加急傳達了諸多命令。
黑矟軍結束休整,渡河至慈隰,嘗試北上石州,試探晉人态度。
金刀軍亦結束休整,離開鄧州駐地,晝夜兼程,快馬趕至河陽,彙合經略軍北上。
經略軍遣人至天井關,招降鎮将史建瑭。
柔州行營都指揮使梁漢颙率飛龍軍及部分蕃兵南下,屯于雲州南境,不得輕舉妄動。
最後一道命令是給留守北平府的天雄軍右廂的:若有人鼓噪作亂,立殺之,沒有任何寬宥。
十八日,邵樹德等到了氣喘籲籲趕來的天雄軍先頭部隊三千餘人。他心中焦急,決定不再等待,立刻入飛狐陉,北上蔚州。
陉道之内空空蕩蕩,既無商旅,也無過客,渺無人煙,荒草萋萋。
大軍行走其中,但見左右高山夾道而立,黑石如鐵,壁立如刀削——故有鐵壁之稱。
道路狹窄逼仄,有的地方甚至不長寸草,沙碛遍布,蜿蜒崎岖數十裏。邵樹德急着趕路,但也走了整整兩天,才終于抵達飛狐陉道北端的飛狐口。
出此陉道,離蔚州也就不遠了。
二十日夜,大軍宿于蔚州城外。
“陛下,金城鎮将已按照吩咐,撤去關防,任李克用進出。”陳誠一邊捶着老腰,一邊整理軍報,隻聽他說道:“克用行程很快,據聞昨日便已出雁門關。”
邵樹德站在州衙後院内,擡頭看着皎潔的月光,沉默不語,也不知道在想着什麽。
陳誠見狀,微微歎了口氣。
“其實——”邵樹德突然說道:“朕是真把李克用當兄弟來看的。隻是大争之世,容不得半分猶豫,也容不得一點溫情。朕曾經想過,若俘虜了李克用,會親自給他松綁賠罪,一起暢飲,共享富貴。”
說到這裏,邵樹德自失一笑,道:“朕也知道,義兄的性子容不得他向任何人卑躬屈膝。他甯可死,也不會降我。”
說完,心中補充了一句:他現在準備死了,臨死之前,估計也不會向我低頭,不然就不是李克用了。
“征戰二十多年了,故人、敵人、路人一個個離去。”邵樹德感慨道:“有時候覺得怪沒意思的。”
陳誠看着身披月光,立于庭院之中的邵樹德,他仿佛讀出了一絲寂寥、孤獨的味道。
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
身上有點人氣的,也就隻有曆代開國之君了。他們往往起于草莽,對規矩、束縛不屑一顧,也沒人敢束縛他們。
開國之君性情直接,不似守成之君把自己層層包裹在權力、神聖的外衣之下,他們嬉笑怒罵,不拘一格。
興緻起來時,與武夫們勾肩搭背,席地而坐,一起喝酒吃肉。
心中不痛快之時,甚至能在奏疏上寫髒話罵人。
但天子終究是天子,他注定離人很遠,離神很近。
孤獨、年老、體衰的天子更是可怕,如果他還是威望十足的開國之主的話,破壞力将十分驚人。
幸好聖人不是雄猜之主,不然文武百官怕是沒好日子過。
陳誠收拾心情,道:“陛下欲見晉王最後一面乎?”
“義兄怕是不會給朕這個機會。”邵樹德搖了搖頭,返回卧房歇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