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下了一場雨,滌蕩了上京的塵埃。
今日一大早,前唐銀青光祿大夫、檢校秘書監、忽汗州都督、渤海國王大玮瑎就在宮城東内苑召宰相烏炤度觐見。
渤海國五京的結構,整體采用裏坊制度,都是以長安、洛陽爲藍本的,即城、郭、苑三重體系。整個上京城周三十多裏,即便在中原,這個規模也超過了絕大多數的府城、州城,更别說東北這旮沓了,絕對是氣勢恢宏的雄城。
宮城位于北邊正中,東、西、北三面設有苑林,以東内苑規模最大。苑内有池、假山、樹林,環境清幽。
池畔小院之内,大玮瑎穿着皇帝衮服,焦躁地走來走去。
與新羅一樣,渤海國王雖然接受了前唐的冊封,爵位是親王。但在内部,依然自稱天子,渤海王妃就是皇後,諸女真就是被冊封的藩屬臣子。閉門天子,果然人人愛做。
“烏卿……”一看烏炤度進來,大玮瑎立刻停了下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陛下。”烏炤度也吓了一跳。
天子滿面愁容,雙眼布滿血絲,通紅無比,這幾日看起來非常受煎熬。
“烏卿,令郎所言可爲真?今日上朝,裴少卿言契丹并未遭受什麽損失,死傷或隻有數百。”大玮瑎猶猶豫豫地說道。
他其實是一個性格平和的君王。換言之,他沒有任何特點,性格不夠強勢,失之寬仁。除了在面對新羅時能提起點精神外,大部分時間都沒有太多存在感。反倒是他的王弟大澍賢,勇猛善戰,有感召力,多次領兵出征,在國中威望較高。
但很遺憾,大澍賢這人除了能在北邊的野女真五部身上耍點威風之外,面對契丹屢戰屢敗,已經是怕了。堂堂王弟、統兵大将,卻不敢對契丹言戰。
渤海國有這些人在台上,基本是沒希望了。
“陛下,契丹遭受重大損失應确鑿無疑,不然何以退卻三百裏,不敢與戰?”烏炤度說道。
大玮瑎緩緩點頭,心情好了不少。不過旋又眉頭一皺,問道:“前唐建安州、積利州拿地界,朕記得契丹人也不怎麽愛去吧?數年前疊剌部于大遼河破我軍,追擊至積利州、卑沙城,那是他們最近一次攻入遼南吧?”
烏炤度聞言心中一驚。
遼南那塊地方,确實處于契丹、渤海勢力交雜之處。渤海數次大敗,确實打不過契丹,四野遭到擄掠,諸城離心離德,有接受契丹冊封的意思。不過地方土豪也不怎麽喜歡契丹,因爲他們過于苛暴、殘忍,故甯願以半割據狀态臣服渤海國,也不願意投向另一方。
烏炤度當初力排衆議,引夏軍入遼南,理由之一就是當地上繳的賦稅越來越少,輸送的丁壯也越來越少,漸漸不聽使喚了。久而久之,遼南州郡不是投向契丹一方,接受痕德堇可汗的冊封,就是自立爲王,自說自話。甚至于,他們接受新羅冊封的可能性也不小,那些人雖然自顧不暇,卻十分貪婪,一直想向北、向西擴張。
既如此,不妨把夏人引過來,吸引契丹人的注意力。渤海國勢日衰,該收縮就收縮,保住核心的五京地區就是了。心力所不及的遼南之地,幹脆丢出去,讓夏人和契丹人搶食。
計劃是好的,當初也得到了天子的贊許。但最近一年來,風向突然起了變化。夏人在遼南整體呈現“不作爲”的狀态,一心一意置縣設官,收拾地方豪強,編戶齊民,發展生産,向北擴張的欲望不是很強。
而契丹人呢,除了偶爾轉場至遼南北部放牧之外,基本也不南下。沖突不是沒有,但規模真的很小。夏人更多時候在征讨遼南地方豪強,以至于這些人紛紛北逃,向朝廷哭訴,搞得朝中物議紛紛,有人開始翻起了舊賬,讓烏炤度很是頭大。
老實說,就因爲這事,烏炤度已經遭到了天子的斥責,失去了部分信任。不然的話,也不至于在朝中如此被動,漸漸失去掌控力了。
“陛下,契丹人自得遼西後,對遼南一向很重視。其中一些牧場,甚至早就被賞給了諸大小頭人。遼南大族豪強,也多有向契丹輸誠者。契丹賊子,并不願意放棄這片。”烏炤度說道:“而今夏人北上,疊破契丹賊兵,下建安、安市二城,其勢不可阻擋,契丹人屢戰不勝,損兵折将,此爲犬子親眼所見,做不了假。若陛下不信,大可遣人查探,夏人囤積完糧草後,定然要北上遼陽的。就在二十多年前,遼陽的唐兵尚未撤,換了夏朝天子,他定然忍受不住收複遼陽的誘惑。”
大玮瑎一聽也有道理,臉色稍霁。不過很快又想到王弟說的話,委實猶豫不決。
“陛下!”烏炤度急道。
天子就這點不好,優柔寡斷,真真急死個人。
大玮瑎被烏炤度一催,心中也急,當場就咳嗽了起來。看那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樣,烏炤度心裏也很難受。
陛下其實是個寬仁之君,人也年輕,不過三十出頭。但龍體抱恙甚久,國勢這個樣子,也沒法靜心調養,這幾年是每況愈下了,讓人心憂。
大玮瑎咳嗽了好一陣才緩過來,接過宮人端來的參茶,抿了兩口之後,長舒一口氣。
“烏卿勿憂。”大玮瑎重重喘了口氣,又問道:“朕方才劇咳之時,頭腦分外清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陛下請說。”烏炤度說道。
“朕實知烏卿之苦心矣。”大玮瑎說道:“夏人其實也不是什麽好人。他們浮海至遼南,大力編戶齊民,開墾荒地,打制兵甲,什麽心思,朕看得出來。”
烏炤度欲言又止。
大玮瑎吃力地伸出手,攔住了烏炤度的話頭,繼續說道:“烏卿,你說夏人對渤海有野心麽?”
“或許有那麽一點,但臣實不知也……”烏炤度的話含糊不清。
“烏卿不用多言,朕懂,朕都懂。”大玮瑎說道:“高句麗崛起甚早,野心甚大。在慕容氏占據遼東之時,便與其交戰。中原南北朝鼎立,混戰不休,高句麗逐漸坐大,地控千裏,有數百萬口人,數十萬兵。這樣一個強盛的海東大國,中原朝廷一旦騰出手來,都不會坐視不理。隋時炀帝東征,唐時父子兩代征伐不休,終破大國……”
烏炤度靜靜聽着,似乎已經聽出來了一點名堂。
“大渤海國,其實是收拾了高句麗的餘燼,得以在海東開國建制罷了。”大玮瑎道:“換你是新夏天子,會不會連契丹帶渤海一起滅了?”
烏炤度吓得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惶恐不已。
“烏卿無需如此。”大玮瑎眼神示意,宮人、宦官上前,将烏炤度扶了起來。
“朕知道,邵樹德想要朕的國家。”大玮瑎說道:“如今這個局勢,契丹與渤海,不過是誰先死,誰後死罷了。你以爲朝堂上那麽多反對你的人,都是因爲畏懼契丹麽?或許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不全是。”
“臣昏聩。”烏炤度一臉慚愧地說道。
“當然,烏卿說的其實也沒錯。”大玮瑎又道:“契丹畢竟是生死大敵,我渤海勢單力孤,不能與敵,需得引夏人來攻,方能遏制住契丹人的侵掠。在這件事上,烏卿是有大功的。但萬事需得考慮周全,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不多不少,剛剛好……”
“陛下深謀遠慮,臣歎服。”烏炤度感慨道。
“烏卿何必自謙?”大玮瑎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契丹,還是要打的,但要有分寸。”
烏炤度默然。
“朕明日便下令,集精兵三萬,攻扶餘府。”大玮瑎道:“餘如故。”
意思很明了了,隻攻扶餘府,嘗試收複失地。其他戰線維持不動,主要兵力用來防備契丹人可能的報複。
再者,契丹騎兵來去如風,你攻到草原上去,以渤海兵如今的水平,多半也不成。一個不好,精兵強将就沒了,以後日子更難。
“對了,烏卿。”大玮瑎又道:“夏人大舉攻契丹,獲勝的可能性大不大?”
“很大。”烏炤度說道。
“那就沒錯了,朕也是這麽想的。”大玮瑎說道:“隋炀帝、唐太宗攻伐高句麗,都連戰連勝。最後功敗垂成,原因很多,但并不是打不過他們。高句麗都這樣了,契丹何德何能,敢與高句麗媲美?這一仗,他們怕是要吃大虧。”
“陛下聖明。”烏炤度回道。
“夏人那邊,還得烏卿多多轉圜。”大玮瑎說道:“讓他們覺得渤海已經破膽,害怕招緻契丹人報複,不敢傾力出兵就好了。不然的話,怕是要生出許多事端。萬一将來契丹再次大舉東進,恐無人來救。”
“臣遵旨。”烏炤度應道。
他面色平靜,但心中已是狂風巨浪。
陛下今日的表現讓他有些吃驚,因爲這不是他一貫的風格。換言之,陛下根本不會想這麽多。
這番話,定然是有人教的。會是大澍賢麽?還是少卿裴璆?
陛下對他已經不太信任了,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大澍賢、裴璆這幫人,終日蠅營狗苟,其蠢如豬。分明是膽怯畏懼,卻找那麽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由出來,何其可笑?
國事,早晚敗壞在他們手上。等到契丹西失東補的時候,再找機會把他們一網打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