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朝廷大清洗的消息很快傳遍整個洛陽。
當然還有更勁爆的。
正月初二,聖人降下德音,以疾爲由,令皇後何氏臨朝,處理政務。
正月初三,以椒掖之内,人數猶多爲由,放散了一批宮人。
正月初四,以謀危宗祧爲由,誅盧光啓、獨孤損以下數十人,并流放其家,宣示天下。
消息一個接着一個,讓人放假在家也不得安生,慢慢開始消化這一連串的沖擊。
不過也沒時間給他們消化了,正月初五很快到來,在京文武百官朝參——國朝春節放假七天,前三後四,即元旦前放三天,元旦開始放四天,正月初五上班。
這是一次常朝,依然十分引人注目。
有資格常朝的官員,如五品以上文武職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員外郎、監察禦史、太常博士,能來的基本都來了。
朱樸騎馬來到了天津橋畔,卻見這裏站滿了軍士,不斷說着什麽。
“前方何故?”朱樸問道。
仆人快步上前,不一會兒便回來禀報:“衛尉寺的人說,皇後在上陽宮觀風殿臨朝,請諸官自提象門而入。”
朱樸若有所思。
正如含元殿是紫薇城的正衙一樣,觀風殿是上陽城的正衙,高宗、武後于此聽政,武後還朝之後,甚至還住在這裏。何後莫非想學武後?
旋又自失一笑,洛陽兩大内,出了元日那檔子事後,怕是已經完全落于太傅掌控之中,與國朝初年大不一樣了。
過天津橋之後,朱樸先向北,再朝西,很快便過了提象門,到了上陽宮城的地界。
朱樸沒來過上陽城。進來了左看右看,發現已經整饬得非常不錯,心中歡喜。
誰樂意看斷壁殘垣、枯枝敗葉啊?國勢本就不振,生計本就艱難,再不多看點美好的東西,難道想憂慮成疾?
朱樸繼續向西,然後穿過觀風門,正式進入觀風殿。
宰相高官皆被引入偏廳暫歇,其餘官員于殿前庭院中肅立等待。
“太傅。”朱樸一眼便看到了邵樹德,立刻上前行禮。
“朱相。”邵樹德起身還禮,道:“方才正與蕭相談起諸部缺額,不知朱相可有人選?”
這裏所謂的“缺額”,其實就是清算盧光啓、獨孤損黨羽後,空出來的官位。小官小吏,邵樹德不會在意,可以作爲甜頭給出去,拉攏别人。但吏部尚書、侍郎這類職務,他卻不可能放出去,這都是很有前景的官位,說是宰相預備役也不爲過。
“并無人選。”朱樸答道。
他知道,夏王是要讓他治下朔方、河中、宣武三鎮幕府的人陸續進入朝堂了。之所以這麽問,也就是客氣下罷了。
邵樹德點了點頭,又道:“绛州薛贻矩,先帝乾符四年(876)狀元,曆任度支巡官、集賢院校理、拾遺、殿中侍禦史、起居舍人等職。光啓三年(887)外放,任渭州刺史、隴右幕府行軍司馬、忠義軍節度副使,我欲表其爲吏部尚書,朱相以爲如何?”
“甚善。”朱樸還能說啥。
看看這個薛贻矩的履曆,就知道他是什麽人了,邵氏集團骨幹成員沒跑了。
“吏部侍郎該給何人?”朱樸忍不住好奇心,問道。
“我欲表前忠武軍衙内都指揮使趙麓爲吏部侍郎。”邵樹德說道。
作爲第一個主動獻土的割據藩鎮,邵樹德不介意給予趙家優待。
本來他想讓趙珝當吏部尚書的,但他身體不太好了,卧床不起,顯然無法履職。不過沒關系,趙家的這份恩榮自然會有人繼承,于是趙麓便走馬上任,即将擔任吏部侍郎。
如果興元府的諸葛仲方也願意入朝爲官的話,邵樹德同樣不介意給予高官厚祿。但他現在還在猶豫扯皮,嫡長子邵承節快失去耐心了,邵樹德也快失去耐心了。四萬軍士,大過年的在外,不可能陪你繼續耗下去,再不答應,就要動粗了,屆時或難以收場。
“許州趙氏,也算恭順了。”朱樸歎息一聲:“若天下藩帥都這般,也就沒那麽多事了。”
不過他也知道,這是癡心妄想。一百多年來,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誰願意入朝?況且現在這個官制也給搞壞了,節度使又稱使相,級别和宰相一樣,你怎麽安置?給虛銜散官,人家怕是不樂意哦。
“不恭順,那就打,打到他們服爲止。”邵樹德毫不猶豫地說道:“都這般地步了,自不能再留首尾。”
“太傅英明。”朱樸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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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一群老男人在聊官員、藩鎮的事情,那邊皇後何氏正在尚宮、魏國夫人陳氏的引領下升禦座。
陳氏是昨天抵達的,從汝州騎馬而來。
不要奇怪,國朝風氣開放,女子騎馬打獵之事屢見不鮮。
後世陝西就出土過不少唐代墓葬,裏面有很多女子打馬球的壁畫。前泾原節度使周寶之妻崔氏的墓中,就陪葬了馬镫和一頭崔氏經常騎着打馬球的驢——男人騎馬打球,婦人騎驢打球,即所謂“驢鞠”也。
陳氏的騎術很好,在銀鞍直騎士的護衛下,一日即至洛陽,随後被任命爲正五品尚宮——另外一位尚宮是蕭氏,目前還在清暑宮,尚未出發。
陳氏還兼任禮朝使,就是原來楊可證的位置。
此時一行人已抵達觀風殿,皇後坐上了禦座旁邊的一張胡床。沒毛病,這也叫禦座,皇後理論上也是聖人。
“陳尚宮……”皇後有些緊張。
婦寺亂常這種事情,即便國朝風氣開放,多有女主臨朝幹政,說出去也是不好聽的。
陳氏本來還有些尴尬,畢竟她也曾經是今上的嫔禦,不過在見到皇後臉上緊張、無助的表情後,心中一軟,安慰道:“皇後勿憂,太傅在呢。”
皇後憂色漸去,穩了穩心神後,道:“那就——升殿吧。”
玉音既下,通事舍人開始喚百官入内。
他們以品級爲班,一班班進入,文武分列左右。
何皇後深吸口氣,目光透過孔雀扇間的縫隙,仔細搜尋着。很快,一身材高大的武人當先而入,宰相、中書門下兩省官緊随其後……
百官很快入内列好,接着是儀仗入内,散在殿室兩側。
孔雀扇打開了,皇後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拜見皇後。”百官贊拜道。
“衆卿免禮。”皇後盡量用平穩的聲調說道。
她敏銳地感覺到,太傅朝她投來了贊許的目光,微微有些開心。
“百官奏事,無事即退。”禮朝使陳氏大聲說道。
她的心理素質比皇後強多了。不少人其實認識她,都在觀察她,但她似無所覺。
“臣有事奏。”邵樹德第一個出列。
按制,六品以下官員奏事時,要自稱官号、姓名,然後陳事——通事舍人、侍禦史、殿中侍禦史則隻稱姓名,不稱官号。
邵樹德是正一品太傅,自然不用。
“太傅奏來。”皇後很享受這會支配邵樹德的虛幻快感,就如元旦那天下午她被邵樹德支配一樣。
“盧光啓、獨孤損等人負恩負法、悖逆滔天,今奸邪暴露,盡已伏誅。所空職事,應選舉英才,以爲大唐中興啓運。”邵樹德說道。
“太傅可有良才舉薦?”皇後問道。
“忠義軍節度副使薛贻矩,任曆殷繁,志惟匡益,可爲吏部尚書。”
“忠武軍衙前都知兵馬使趙麓,懷倜傥之奇姿,抱英邁之正氣,可爲吏部侍郎。”
“隴右節度副使張玄晏,早曆内外之任,備陳經濟之謀,可爲戶部侍郎。”
張玄晏是乾符元年(874)鄉貢進士,與薛贻矩、裴廷裕、王彥昌、李磎等人一起,都是蕭遘爲邵樹德網羅的第一批人才。
張玄晏十多年前投靠過來時是殿中侍禦史,後任蘭州刺史、隴右幕府節度掌書記、副使。
裴廷裕與薛贻矩是同鄉,光啓元年(885)在成都進士及第,後任河州首縣枹罕令,又輾轉于各鎮、州。
王彥昌是太原人,廣明二年(881)正月至成都,在臨時舉辦的科舉中得錄取,後任隴右幕府節度掌書記,再轉各州刺史,至今已十餘年。
現在,這些地方州郡主官要大舉進軍中央了,完成他們仕途關鍵的一步,同時也是邵樹德關鍵的一步。
“豐州刺史王彥昌,誠明挺操,溫粹含章,宜任戶部侍郎。”
尚書六部,有尚書一員、侍郎二員。
“河中幕府右行軍司馬杜曉,沖謙自處,矜伐不萌,可充兵部侍郎。”
“……”
邵樹德一口氣保舉了十餘人。呃,有點跋扈。
群臣眼觀鼻鼻觀心,如木偶泥胎般沒有任何動靜,就等他說完了。
洛陽都這個操行了,我們反對有用嗎?你說得都對,我們同意。
何皇後有些走神。
她在觀察邵樹德的兩撇小胡須,好像這麽多年一直是這個樣子,既沒有長長,也沒有變短,看來是經常打理了。
他今天仍然頭戴遠遊冠,上有八道金蟬紋,聖人的則是十二道。
站在那裏,腰杆筆直,手裏拿着笏闆,好像握着長槊一樣。
邵樹德說完了,靜靜看着皇後。
“太傅所奏皆準。”皇後應道。
邵樹德微微一笑。以前他都是通過幕府還發号施令,處理朝政,現在要慢慢移植到三省六部來了,免得開國後兩套體系不兼容,産生不應有的混亂。
這就要靠皇後配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