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蜷腿坐在破舊的祠堂内,侃侃而談。
祠堂内外有五十餘名軍士,就像信徒一樣,認真聽着他的宣講。
“咱們郓鎮以前過的是什麽樣子?”朱瑄說道:“朱全忠被邵賊纏住後,疆界遂甯。幕府每春則勸農,及夏,至各縣比較民之稼穑,見莠不去者必撻之,見滋長如雲者賜酒茗以厚之,故得民情,錢糧不缺。”
衆人聽了微微點頭。
請問,生活在武夫治理的藩鎮是怎樣一種體驗?
大體上分兩種。其一是悉數委托給“毛錐子”、“地方大戶”,讓他們幫着治理,武夫隻管要錢糧,其他不問。
其二是部分或深度參與地方治理。
考慮到不是所有武夫都有文化的,他們治理地方非常簡單粗暴。
就像朱瑄說的,春天的時候吼一嗓子,讓大家趕緊忙活農事,别耽誤了。
到了夏天,武夫們就下鄉至各州、各縣,走馬察看田裏的農作物長勢,見到不好的,直接把人揪出來,拿鞭子就抽。見到長勢好的,賜以财物。
其實不光郓鎮,當年張全義也是這麽做的。
當衆鞭打和酒肉絹帛賞賜,你選一個。反正武夫們騎着馬一路看過來,地裏麥苗長得好不好一清二楚。
武夫們甚至還審案,更是簡單粗暴到極緻。
五代時安重榮審案,有父母來告兒子不孝,他直接抽出劍扔在地上,讓父母把兒子殺了。老父顫抖着說“不忍也”,母親卻拿起劍追殺兒子。安重榮讓他們停下,仔細詢問一番後,得知兒子并未不孝,而母親則是後媽,于是令他們滾出大堂,在母親轉身離去時拈弓搭箭,将她射死。
畫風如此,無F可說,無力吐槽。
“郓鎮是咱們郓州武夫的郓鎮,錢糧财貨都是咱們自己的。自己人怎麽分都好說,但不能讓外人來分。”朱瑄繼續說道:“李四郎,你是軍官,還占着平陰令的職務,一人領兩份錢糧,若邵賊前來,可有這般好事?”
“沒有。”李四郎回道。
都是武夫當國了,那麽武夫占官現象當然十分嚴重,一人身兼軍職和政職事常有的事,有的軍官參與地方治理,有的不參與,但不管怎樣,兩份俸祿是要領到手的。
當年段秀實一人身兼數職,他特地向朝廷上表,說隻領一份俸祿,聖人十分感動。
但段秀實畢竟是少數,大部分武夫還是很看重錢财的。一個縣令一年三五百缗錢,誰舍得放棄?
“金三,你雖是軍士,但去年除了幾個節日外,還加領了不少賞賜,若邵賊來了,可有這般好事?”朱瑄又問道。
“沒有。”金三回道。
普通軍士雖然沒法占官,但以這年頭的風氣,節度使也不至于虧待了大家。正常幾個節日發賞是固定的,另外還會時不時加賞,即便沒有戰争。
在河北那些藩鎮,武夫更加桀骜,不加賞簡直不可思議,分分鍾把伱換了,軍中再選舉一個懂事的節度使上位,給全體武夫謀利益。
郓鎮武夫爲何讨厭朱全忠?因爲他管得太嚴了,把錢糧都控制在自己手中,不許武夫插手地方政事,除非有他的任命。
帳下軍士也不得串聯鬧饷,否則軍法從事——他威望很高,一手締造了梁軍,不會輕易遷就武夫,這就很讓人讨厭。
邵樹德與朱全忠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們沒有繼承舊的藩鎮軍隊,而是自己白手起家,重新打造的部隊,說一不二,威福自專,武夫們沒有足夠的議價權,隻能上頭給多少錢糧就是多少錢糧。
所以,對郓鎮武夫來說,邵賊也很讨厭。
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沒說的,和他幹到底,除非——除非實在打不過。
“邵賊就像朝廷,拼了命地想搜刮郓州。”朱瑄笑道:“昔年河北聲教所不及,朝廷能收取的兩稅十分有限,有時甚至收不上去。省下來的财富,都是大夥自己的。咱們如今就是河朔三鎮,要對抗搶咱們錢糧的邵賊。”
“大帥,你說怎麽辦吧?”有人一副憤懑之色,說道。
朱瑄聽到“大帥”二字十分舒爽,笑道:“郓鎮三萬武夫,算上家人,這便是十餘萬口。爾等還有親朋好友,郓鎮一半人是支持咱們的。”
說到這裏,他又歎了口氣,道:“兵還是太少了。我從青州帶來了千餘騎,不過這會還在齊州沒過來。爾等先分頭行事,召集幫手。不管有沒有當過兵,都沒關系。咱們郓鎮武風濃郁,底子都很好,先把隊伍拉起來。另者,邵賊殺過來不過七八日,根基不穩。地方官吏還是咱們郓州人,多去聯絡聯絡。地方豪族那裏,也不要放過,咱們一起合力,在邵賊背後給他搞個大場面。屆時其軍心動蕩,必然站不住腳,隻能灰溜溜撤走。”
衆人聽了連連點頭,覺得朱帥說得沒錯,确實可以配合兖人、齊人,給邵賊來一下狠的。
朱瑄含笑看着衆人,又說了一些别的注意事項,這才讓人散去,分頭行事。
當然,他是明白人,可不像普通武夫那麽頭腦簡單。事實上在他看來,如今的情況已經十分惡劣了。
邵賊奇襲郓州,斬殺朱威,當真是神來之筆。随後馬不停蹄,分兵各處,麻利地圍剿分散在各處的郓鎮武夫——他們才是郓鎮“獨立自主”的根基與土壤。
邵賊手段如此黑,如此酷烈,可見他對郓鎮武夫也沒什麽好看法。
他甯願收編梁軍降兵,都不要郓鎮武人,還不能說明問題麽?他是在斷郓鎮的根。
“媽的,就幹了又能咋的?”朱瑄一拍大腿,怒道:“邵賊又不是三頭六臂,還能怕了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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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後凍得硬邦邦的驿道上,人喊馬嘶,熱鬧非凡。
朱全忠騎在一匹駿馬上,遙望遠方。
敬翔、李振、蔣玄晖三位心腹環列左右,這是他僅有的謀士和心腹了——韋肇留在魏州打點諸般事務。
王殷、王彥章、朱友諒、韓勍以及新近趕來的朱友誨下在各支營伍中,他們現在是朱全忠身邊僅有的“大将”了。
一萬七千多步騎,就是他現在全部的本錢了。
“寄人籬下,看人臉色,日子難過啊。”行了一段路後,朱全忠突然歎道。
幾位親信都不言不語。
最近梁王的心情很差。南邊傳來消息,邵賊淫辱了王妃張惠,還要帶着她去湯池玩樂。
敬翔至今仍記得當時的場景,梁王臉都綠了,差點暴怒殺人。
最近突又有消息傳來,說這是假的,邵賊根本沒去廣成澤,而是去了郓州,正旦夜突襲破城,殺了節度使朱威,如今應該正與兖人、齊人糾纏不休。
但梁王聽到這個消息時絲毫沒有高興的意思。因爲邵賊天天住在王府、睡在王府,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他全家女眷是什麽下場。
此仇不共戴天!
好在梁王仍有理智,知道不可爲兒女情長之事蒙蔽了心智,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擺脫寄人籬下的窘境,取得一塊地盤再說。
羅六哥再熱情,那也隻是暫時的,他未必養他們一輩子。再者,六哥的身體每況愈下,鎮内暗流湧動,時不時有人串聯。如果六哥故去,武夫們又要進行公推選舉了,屆時新上來的節度使還會養他們嗎?這可不一定。
于是,在一番商議之後,梁王做出了決定,東行博州,火中取栗。
羅弘信對此無可無不可,事實上他也沒多少心思理這事了,隻是囑咐博州方面提供錢糧器械供給,方便梁軍行動。
于是,他們就出動了,而今離博州理所聊城縣隻有數裏之遙。
“再加把勁,到了博州就有熱飯吃,熱湯喝了。”朱全忠收拾心情,策馬前後馳騁,大聲道:“在博州休整一番後,咱們伺機而動。郓州富庶,今已被邵賊所據,咱們殺過去,财貨、女子任爾取之。”
軍士們一聽,士氣有所提振,腳步也快了起來。
敬翔閉上了眼睛。
曾幾何時,梁王嚴加約束軍士,不得傷害百姓,違令者斬,故梁地軍民德之。
可到了這會,竟公然宣傳郓州有錢有女人,可以去搶,以鼓舞士氣,堕落得無以複加,和巢軍差不多了。
但他也知道,梁王沒有辦法。
羅弘信隻讓他們吃飽,财貨偶爾給一些,大爲不足。
短時間内還好,但拖得久了,保不齊軍士們就跑路了——沒有錢,還想讓我打仗賣命?
這一萬多人是梁王最後翻身的本錢,他異常珍視,絕對不願意散掉。因此,出去搶地盤是必然的,宜早不宜遲。
向西搶河陽,不敢。因爲夏賊的天雄軍過去了,這支軍隊戰力強橫,過去無異于自取其辱。
向南進入滑州,也不敢。因爲他們剛被賊将蔡松陽趕跑,有所畏懼。
那麽就隻有向東了,先到博州補給,然後向南過黃河,挺進郓州,暫時隻有這一條路了。
博州很快就到了。
刺史的态度不冷不熱,糧草給了,器械給了一部分,錢帛沒有。
朱全忠不以爲意,親自帶人出城南下至黃河北岸,查探敵情,打聽消息。
(本章完)